“晏子转型”及其他

2009-10-16 06:26陆志成
书屋 2009年9期
关键词:黄仁宇丘吉尔潜规则

陆志成

在《潜规则》(吴思《潜规则——中国历史中的真实游戏》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2月第1版)一书中,吴思先生讲了一个“晏子转型”的故事。是说春秋齐国,宰相晏子被派去治理东阿三年。由于他堵住小路,关紧后门,“邪民”们不高兴;奖励勤俭,惩罚偷盗,“懒民”们不高兴;秉公断案,不袒豪强,“豪强”们不高兴;对国君左右的人所托之事,合法者则办,不合法者拒绝,“左右”们不高兴;对权贵的礼仪按章侍奉,不越不增,“权贵”们不高兴。这样一来,“三邪”(邪民、懒民、豪强)在外边社会上说他的坏话,“二馋”(“左右”、权贵)在庙堂里边进他的谗言;因而,虽为官清正百姓拥戴,却受到齐景公的“训斥”。于是,晏子返回东阿又三年,其间一应公私事务皆反其道而行之,“三邪”“二馋”们皆大欢喜,在“里外”两边说他的好话;因而,虽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却受到齐景公的赞赏。

晏子说,我过去按“正规则”办事,才是应该奖赏的;现在按“潜规则”办事,是应该惩罚的。所以,您的奖赏我不敢接受,还是让我解职还乡吧。

吴思先生在论及有关潜规则定义时说:“潜规则本来就是对大家并不陌生的社会现象的提示,这个词可以唤醒各种各样的个人知识,启发有心人继续探索。”正是受这个“启发”,使笔者联想到其他几种不同形式与内容的“转型”表现。

一个是晚清曾国藩的“江西转型”。

曾国藩于咸丰三年(1853)奉旨在湖南办团练,雷厉风行地积极练兵,却因触犯了官场潜规则,被湖南大小官员视为仇敌,甚至招致绿营兵闹事,差点送了性命。但他仍然坚毅不屈,不改初衷,继续拼搏,终于领导湘军取得咸丰四年湘潭大胜。鉴于湘军是惟一有战斗力的部队,又被朝廷调移支援江西。未料陷入极为尴尬的“困境”。

他进驻江西数年间,时任知府陈启迈和继任知府文俊为首的通省官员,一齐同他作对。他带兵需要就地筹饷触犯了巡抚的利益,巡抚们同他“寸金必争”,多方“掣肘”,拒不“给饷”。他要对商人抽税,地方官员马上也抽。他要任用一个地方绅士,地方官员不单扣住不放,还对那个绅士实施打击。凡盖有曾国藩官防的捐输执照,地方官员均不承认。可谓步步荆棘,处处阻碍,甚至受尽侮辱玩弄(“事事被人欺侮”、“官绅人人目笑”)。恰当此时,传来父丧的讣告,他当即把军队抛在江西,径直回到湖南老家奔丧、守孝。

在家“闭门思过”的两年间,他的思想经历了两个层次上的“检讨”。一是属于个人修养方面:他自认确有目中无人、盛气凌人以及刚愎自用诸多毛病,“行事犹是独行己见,不能择善而从”,即使在自家亲弟面前,“兄之面色,每予人以难堪”。二是待人接物方面“漫自矜诩,以为无出己之右者”!甚至在朝廷之上表现的也是“唯我独忠”、“桀骜不驯”,其奏折也“憨直激切,不讲究方式方法”,致使朝廷一直不敢授予“实权”,官职还只是个“在籍侍郎”。

应该说,曾国藩的自我检讨是实事求是的,反省也是细致深刻的。所“思索”的问题既是客观存在,也是应该改正的。然而,他又进了一个层次,即是对从前那些被自己看不起的虚伪、麻木、蒙骗、圆滑之类的品质,以及官场上种种阳奉阴违、阴险狡诈、两面三刀、借刀杀人和贪赃枉法、卖官鬻爵之类恶行,如今却认定是“成功要诀”,并且下定决心去身体力行,同流合污,还要努力做得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是他“大悔大悟”,其言语、其行事“迥不相同于前”。

以前他做事直来直去,不搞虚文俗套;现在则比庸官俗吏更讲究官场礼仪排场,繁文缛节。

以前他对皇上敢于谏言,勇于犯上;现在言不由衷,虚与委蛇;即使抗旨拒调四川,也“绕”得“颇得皇帝欢心”。

以前不搞大举,更鄙视滥举。咸丰四年他兵下武汉,在三万余官兵中仅保举三百人,只占百分之一。现在他“诱之以名”、“宠之以利”,“揣摩风会,一变前志”,大举滥举在所不计。先后保举各营文武官职十数万人,其中三品以下者数万,三品以上者五十余人,文职督抚者二十六人,至于道、府、县,官者数不胜数。

以前他以身作则,不贪不占;现在他既对部下“宽以为例”,“于银钱慷慨大方”,“数十百万掷如粪土”,因此,他本人“家财万贯”自也心安理得。

以前他严禁战争中抢劫,且“处置苛刻”;现在他对抢劫行为“概置不问”,主张“各得所获,以奖其功”。因此湘军攻下南京后,杀人如“剃”自不待言,而财物更是抢劫一空,“竟无一银上缴朝廷”。

以前他是斑马中的“另类”,现在他已涂上斑纹,混为同类。

以前他是“方”的,现在他是“圆”的。

至此,曾国藩的“转型”获得了“全方位”的成功:战场上,他剿灭“发逆”,挽救了大清王朝,立“中兴”盖世之功。官场上,他“封侯拜相”,“位极人臣”,荣谥“文正公”。经济上,据说他享尽了人间富贵,“堆金积玉、奇珍异宝”车装船载,运回湖南。教化上,他大大超越“只会说不会做”的孔丘,其一言一行,甚至于一纸家书、一则日记,都被后世官员奉为提高自身素质和教育子女的经典。

另一个是当代王怀忠的“阜阳转型”。

王怀忠是笔者家乡的父母官。他出身贫寒,是幼年失去双亲的孤儿,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穿“百家衣”、吃“百家饭”长大的。党和政府培养成长,读书工作皆得关照。而王怀忠也确实是像他的名字一样,怀着感恩的忠心,敢说敢干、努力工作报答国家。二十年的功夫,由乡镇基层干部而县区领导,而行署专员,而市委书记,而副省长。然而,这位凭实干一级一级拼搏上来的“干将”,自进入阜阳,特别是担任千万人口的阜阳大市市委书记之后,开始“转型”。浮夸虚报,贪腐贿赂,终至落入万劫不复之地:被判处并执行了死刑。每每想起,令人扼腕。

近年来,从中央到地方,出现很多诸如此类的“转型”案例,之所以提到这位乡党,只不过因是“熟人”,对其“转型”过程中的一些往事,有些直观的了解,觉得颇具警示意义,因而,借来作为一个被潜规则击倒者的典型类别写在这里。

吴思先生指出:“包括晏子本人在内的官僚集团,也是可以从晏子转型中获益的,他们可以参加分肥,可以多吃些虾米。在三邪二谗之上再加上这块法码,理想秩序向潜规则堕落的速度将愈加势不可挡。”真是恺切之论。王某的个人结局不必再说,即使像盖棺论定的曾某,当时看起来由于躬行潜规则得到“阶段性”“胜利”;其实从客观的历史进展来看,以曾国藩为代表的整个晚清官场盛行的潜规则,为加速大清王朝的灭亡起到的则是推波助澜的作用。所以说曾国藩的“转型”只能是人生“失败”。

或问,面对潜规则,难道只有“同流合污”一途了吗?非也!回答是否定的。为了“探索”这个问题,不妨也举出两个实例,那就是丘吉尔与黄仁宇。

大名鼎鼎的英国首相丘吉尔性格倔强,不屈不挠,正是这种不凡的性格,使他面对纳粹强敌毫不畏惧。在黑云压城、国势岌岌可危之际,他挺身而出,历经千难万险,领导英国人民成功地抗击不可一世的法西斯侵略,取得节节胜利。特别是他在战争期间亲民、爱民,并真心诚意地依靠民众浴血奋战的言行,也确实受到了人民的拥戴。有一次,他视察一家被法西斯炸毁后正在修复的工厂,正赶上工人吃饭的时间,有一位女工发现了首相的汽车,便走过来把一盒雪茄烟扔进车里。丘吉尔叫人停下车,女工说道:“我这个星期因为生产成绩好,得到奖金。”丘吉尔十分感动:一位普通女工竟然如此了解自己的嗜好,况且,这种礼物要花费两三英镑。接下来,他下车非常高兴地亲吻了她。

然而,随着法西斯战争不断地取得胜利,丘吉尔开始“转型”。他不再关心人民,不再亲近民众。他只能听赞美阿谀之言,不能听质疑建议之声,处理工作事务时骄傲自大,独断专行的言行与日俱增。生活上开始养尊处优,讲究奢华排场,唯我独尊,自命英雄,目中无人。连他的夫人都对人说:“温斯顿经常戴着有色眼镜看世界,不再相信任何人,也看不起任何人。他也不再了解普通百姓的生活,不再倾听社会的呼声;他从来没有坐过公共汽车,地铁只坐过一次。”接着,英国1945年7月26日大选结果揭晓,二战中挽救了英国的英雄、首相丘吉尔落选了。

丘吉尔遭到痛击,内心充溢着大选失败的郁闷甚至愤恨。但人民的意志不可逆转,他必须承认和服从人民的选择。落选后的几年,他也像曾国藩那样进行了自我“检讨”并正视到自身的毛病,最后也像曾国藩那样“大悔大悟”。不过,他不是沿着“潜规则”的方向走下去,而是选择了“回归”。当斯大林讽刺他被“罢免”下台时,他宣称:“我打仗就是为了保卫人民有罢免我的权利!”康德曾说过:“错误同真理的关系,就像睡觉同清醒的关系一样;一个人从错误中醒来,就会以新的力量走向真理。”所以,在下一届他又被人民选为首相。这里,应该说是制度制止了他的“转型”,挽救了他的命运,使他得以保持了晚节的光辉。

丘吉尔的“回归”,使人马上想到前不久(2009年5月22日)发生的韩国前总统卢武铉的“自杀”事件。就其本身而论,他无疑是又一位“转型”人物,又一个被潜规则击倒的牺牲品。不过,如果从“知耻为勇”的方面看,卢某也可以纳入“回归”一类,只不过他没有丘吉尔那样幸运,因为他的回归不是发生在“转型”之初,而是“污染”之后,况且是付出宝贵生命的代价来完成的。

同样也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历史学家黄仁宇,湖南长沙人。自1950年赴美攻读历史,由学士而硕士而博士而教授。有数部历史著作,不但畅销美国,而且风靡世界,可谓一路坦途。然则(又是这个“然则”)天有不测风云。出人意料的潜规则降临到他的头上。黄仁宇竟然在1979年3月27日,被他连续服务十数年的“纽约纽普丝州立大学”以“无理由”解聘了。“真是奇耻大辱!”(张逸安译《黄河青山——黄仁宇回忆录》三联书店2001年6月北京第一版)。

作为首倡“大历史”观念的著名学者,黄仁宇在其多部历史研究著作中,明确反对西方学者看待中国“不是白雪公主,便是老巫婆”的极端,提出“东西”需要交流而不是对抗的观点;他还对新中国的诞生,对毛泽东领导的革命,对邓小平领导的改革开放,均有过客观认同的论述,并以他自己独特的方式对毛泽东表示一定的尊重。这些本属学术上的理论探讨,却引起美国学术界内外的某些人物或组织的反感;但他们不是采取光明正大的学术争鸣,而是使用潜规则的手段,对其施威施压,企图迫之就范。

就黄仁宇来说,他自然“明知”解聘背后的政治阴谋,更希望能揭穿这些阴谋来洗刷自己的名誉。于是他向纽约主管该校的“老板”们、学术界的“权威”们、社会保障与劳动就业部门的官僚们诉苦、申辩,甚至去求教深谙此道的“专业律师”,准备走上法庭……奔波了一番之后,他被告知:只有施展潜规则的全套伎俩,诸如种种“阴谋、诈欺、欺骗”等手段,才有讨回“公道”的可能。这样,他被卑污的现实逼到了“转型”的临界点上,犹如面临黑暗的深渊。

黄仁宇说这样的“侮辱和羞耻”,令他痛心疾首,搅得他身心俱疲,不得安生,压得他神经几乎“崩溃”,亲身体会到“在正义不得伸张时,会丧失理性,以至变得粗暴”的心境。与潜规则同流合污吗?他一生阅历培养起来的人格素养与理想追求不允许。放弃“大历史”观念吗?他作为一位真诚历史学家的良心与信念更不允许。

最后,他说自己“尽了最大努力”,明确了一个方向,就是“妥协”,或者说分道扬镳。他拒不“转型”,为了坚持住自己的学术原则和道德底线,他必须容忍“这些必要的罪恶”,但绝不与潜规则同流合污,他不再为“面子”、“虚名”之类的东西,为求告回到三尺讲台而丧失人格与精力。他改弦更张、另辟天地,应李约瑟博士连续五年之邀,走进英国剑桥,继续投入“大历史”系列研究,以及《剑桥中国史》、《中国科技史》等等创作,直到2000年以八十二岁辞世。黄仁宇数百万字的鸿篇巨制,得到世界历史学界的高度赞誉;他高贵的历史学家的品格尊严受到各国人民的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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