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什么人说过,世上的事,入门容易的,深造就难;入门难的,深造就容易。若这真是个规律,那么我要说,写随笔就是这样的,入门容易深造难,或者说,会写的多,写得好的少。
入门容易,是因为它这个名称,就让人放松了警惕。小说,你不能说写得小一点就行了,散文,你不能说写得散一点就行了,诗更不能说写得诗一些就行了,说了跟没说一样。偏偏到了随笔这儿,不管是老师,还是课外的导师,常常会很随意地说一句,随笔嘛,随意一点就行了。好像他这么随意地一说,就是一篇随笔似的。
现代意义上的随笔,老祖宗在英国,看看兰姆的《伊利亚随笔》,你就知道,这样的说法,是望文生义,几乎可说根本不知随笔为何物。兰姆的随笔,题材固然是无所不包,但其写法,是何等的严谨,哪里有一点随意的迹象。
要叫我说,随笔最为重要的,不是题材的整与散,也不是结构的严与松,而在其笔调上,你的笔调是随笔的笔调,你写的就是随笔,若不是随笔的笔调,不管你叫什么,都别叫随笔。有时候,叫小说反而是一种遮掩。
而在所有的文学概念里,最难说清的,恰是这个笔调。我想到了两个词,若说清了,笔调这个概念也就说清了。
一是调儿。老师起歌的时候,先唱一句,然后不好意思地一笑,说起高了。再起,低了点,就能跟上唱了。这只是调儿的一种,还有一种调儿,是感情的调儿,欢快的还是忧伤的,一唱就要唱出这个调儿。名唱家所以可贵,就是他能唱出他独有的那个调儿。
再一个是德行。不是给学生做操行评价里的德行,是北京人说到什么人的时候,很轻蔑地说一声“德行”的那个德行。比如,街头一个年轻人走过,有人叹口气,说这个孩子呀什么什么的,旁边一位老者搭上腔,一开口便是:“说他做啥,就那德行!”说白了,就是一种不怎么良好的习惯,已然化为一种品质,做什么都带着那个劲儿。
看现代文学名家作品多的人,就会发现,凡是有大成就的人,都有自己的笔调,而表现他们笔调最明显的作品,则是他们写的那些随笔。杂文具有许多随笔的特质,鲁迅的文学功底深厚,文字表达能力特强,晚年写杂文甚多,显现的笔调特征也最为明显。只是他的政论色彩强了些,刚劲过之,柔和不足,可谓杂文的典范,却不能说是随笔的正路。郁达夫的随笔,就没有这个毛病,那真是意到笔到,挥洒自如。徐志摩的随笔,每多上乘之作,这要得力于他的性情好,心态好,写的时候,贯注着一种温情,读来自然通心底儿愉悦。若不懂笔调,或是不顾笔调,只是蛮横地写下去,以为我是随意用笔写的,自然是好的随笔,没有不丢人现眼的。
严格地说,一个作家,就是有了一贯的笔调,写每篇随笔时,也要有它的笔调,有它的德行。举例来说,鲁迅的《风筝》是哀伤的,胡适的《差不多先生传》是婉讽的,龙应台的《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是愤懑的,这些文章的笔调,都与作者所要叙述的事理,所要表达的意象和谐一致,同时也显现了作家独特的笔调。
那么怎样才能写出自己的笔调呢?这个问题,实际上是最难回答的。我可提供的答案只有一个,就是“敬慎”二字。这是看一篇谈书法的文章悟出的。梁漱溟先生是一位著名的学者,也是一位著名的书法家,别人向他讨教写字的经验,他说,每执笔唯谨记“敬慎”二字。用在写作上,就是,每执笔,一定要记住认真二字,不敢存丝毫的轻慢之心。
能不能再具体一点?仍举个书法上的例子。启功先生是一位大大有名的书法家,有人向他请教写字的诀窍,他说:“行书宜当楷书写,其位置聚散始不失度,楷书宜当行书写,其点划顾盼始不呆板。”行书是活泼的,楷书是规矩的,行书里掺杂了楷书的笔意,看起来既妩媚又端庄,品格自然也就更高了。反之亦然。
把这两个书法家的话合起来,就是,写随笔绝不能操下随意的心,反而应当更其敬慎;要有自己的笔调,但这一笔调的体现,不妨借用他种文学的笔法,作自由自在的表达,比如说,以小说的笔法,写出行为对话的活泼风趣,以政论的笔法写出见解的超凡脱俗。
究竟该怎样处置,空口说了不算,最最重要的是,多多练习,多多琢磨。
韩石山,当代著名作家,著有《别扭过脸去》《得心应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