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坏透了的好人”

2009-10-14 05:02张昌华
领导文萃 2009年17期
关键词:吴稚晖无政府主义汪精卫

张昌华

品评民国名流,一言难尽者当数吴稚晖。他怀揣中西文化,脚踏政治、文化两条船,复杂而独特。他是孙中山的朋友,三民主义的忠实信徒,却为无政府主义张目。他爱国,抗战时,在寓所壁上作诗明志:“国破山河在,人存国必兴。倭奴休猖獗,异日上东京。”他反共,口诛笔伐过共产主义。他雄辩滔滔,刊布过振聋发聩的宏言阔调;又信口雌黄,发表过令人作呕的奇谈怪论。冯玉祥斥他“变节为一人之老狗”;章太炎说他是“康有为门下之小吏,盛宣怀校内之洋奴”;共产党指他为“小丑”;而蒋梦麟说他是中国学术界一颗光芒四射的慧星;胡适称其为中国近三百年来四大反理学思想家之一。他是迄今为止唯一被联合国科教文组织授予“世界文化学术名人”称号的中国人。最耐人寻味的是,他的无政府主义者同志称他是“一个坏透了的好人”。

初生牛犊,善耶,恶耶?

吴稚晖好打抱不平,自言毕生把“实事求是,莫作调人”当座右铭。不随波逐流,敢出头,很有天马行空的味道。吴稚晖带头大闹中国驻日公使馆,使他一夜成为学界大闻人。自戊戌维新失败后,赴日留学者热衷学习军事。1902年,江、浙、赣有9名自费生申请入成城学校(有军官摇篮之誉)学习陆军,驻日公使蔡钧本应提供担保的方便,但他虚与委蛇拒办。吴稚晖左右斡旋无果,与陆揆钧率26名留学生大闹公使馆。蔡钧斥他们“纯是目无纲纪,无理取闹”。吴稚晖不示弱,嬉笑怒骂讽刺挖苦。蔡钧恼羞成怒,枪打出头鸟,暗中勾结日本警局,拘禁吴稚晖等一夜。日警以“妨害治安罪”为名逐吴出境,限当日返国。“士可杀不可辱”,吴稚晖下决心以死抗争,写下绝命书:“信之已死,明不作贼,民权自由,健邦天则。……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亡国之惨,将有如是。诸公努力,仆终不死。”翌日晨,日警将吴押往火车站。途中路过一孔桥,吴稚晖趁其不备,愤然跃入河中,但很快即被日警救起,硬行遣返。临上车时,数百名留日学生为其送行;时在横滨的梁启超亦赶来话别;正在日本游历的蔡元培怕吴稚晖仍想不开,伴他回国。梁启超马上将吴稚晖的“以死殉国”事件,刊布在他主办的《清议报》上。吴稚晖由此一举,大名远扬。

怪论妙言,是耶,非耶?

吴稚晖富辩才,其如珠的妙言,能把稻草说成金条,能使死人开口,也能把活人笑死。他是民国的“名骂”。

1907年,无政府主义者吴稚晖、李石曾等共同在法国创办《新世纪》,鼓吹革命,发表大量排满文章。詈骂太后、皇帝及当朝大臣,继而骂曹锟,骂章士钊。

吴稚晖是从八股堆里爬出来的,但他不屑国故与国粹。他提倡物质文明,科学救国。吴稚晖与章士钊的私交本不错,同为反清斗士。但他不满教育总长章士钊“读经救国”的复古行为,写了一篇《友丧》,挖苦章“鬼附在他身上”,“他竟吃饱了饭”“做体面人儿呀”等,还郑重其事地拟一告丧文。

吴稚晖骂得最刻薄的是汪精卫。不只因为汪与蒋对立,主要是汪精卫投降日本。他在《卖国贼是世界上最丑恶的毒物——汪精怪夫妇因学三等娼妓而为之》等文中,大加痛斥:“你们这班贼男女,狗男女,竟为了区区短命富贵,乃昧着天良,替敌人骗同胞,真狗彘不如的怪物。什么和议,真是放狗屁,放狗屁,放狗屁。秦桧易名缪丑,精卫是填海的小鸟,如何给你这小白脸来污辱。我今权且送你一个易名大典,名曰汪精怪……”

吴、汪本是同志,当年汪精卫在刺杀摄政王载沣时,曾写信给吴稚晖请教如何制造炸药,可见关系之密。汪被捕后曾作“口占”明志:“慷慨赴燕市,从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被传颂一时。1939年汪精卫叛国逃到河内,吴稚晖奉送两句名骂:“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汪精卫见后,气得三天吃不下饭。

吴稚晖不仅笔战在行,亦善舌战。他讥讽五四时期的“海龟”:“就像面饼,拿去国外炸一炸,回国就变成蓬松硕大的油条了。”某年在一次语音读法统一会上,副会长王照发明的注音字母不被采用,当面骂会长吴稚晖“老王八蛋,只知嬉皮笑脸,胡说八道,何尝懂得注音字!”剑拔弩张时,吴稚晖则轻言慢语回敬道:“王先生,你错了,或是气昏了头吧?稚晖敝姓吴,并不姓王,绝非贵本家也。”引得全场大笑。

躬耕杏坛,福耶,祸耶?

吴稚晖有浓厚的教育情结,曾先后设馆授徒、供职南洋公学、充任国语师范校长、担当唐山矿路学校教席、创办里昂中法大学以及主持海外预备学校,衰年在台湾又当“儿童团长”教习稚童。吴氏钟情教育,源于他是无政府主义者。他认为“一国之盛衰,推其原者,莫不比较之于教育”。“教育之于国家盛衰,实为其总因”。他认为,实现无政府主义的理想途径,归之于道德教育。教育办好了,世界就太平了。

1918年,吴稚晖发表《海外中国大学末议》,想把中国大学办到海外。他的这一设想得到蔡元培、张静江的支持。于是发起组织留法勤工俭学会。中法两国政府相商,法国出废弃的赫里欧炮台,由中国改为校舍,中国象征性地每年缴一法郎租金。吴稚晖四处奔波筹措资金,时适孙中山任非常大总统,广东省资助42万法郎。1921年8月,吴率105名学生到里昂,亲任中法大学校长。当时拟定办学方针“为平民的,勤俭的,为劳工神圣的,为清洁无伦的。”

海外办学终以失败告终。所有资料均表明吴是中法大学首任校长,而吴矢口否认:“什么校长、庶务、秘书,都是‘孔夫子的卵泡,要好看的名目罢了!”而且还说:“什么校长薪俸,我曾否取过一文?”因此,有人说他是个“傻蛋”!

另一值得表述的是,1925年创办“海外预备学校”,有人称“海外私塾”,今人称“少年党校”。校址在北京东城南小街九十二号。教师是吴家老少三人。吴的儿子吴蔷、女儿吴芙留英归来,教数理化。吴本人教国学、经史。就读的有孙科的儿子孙治平、孙治强;汪精卫的儿子汪婴、女儿汪洵;李济深的女儿李筱梅,以及因参加“五卅”运动被学校开除的蒋经国等20人。蒋经国年龄最大,15岁。吴稚晖充当“儿童团长”。

吴稚晖令学生写文章,孙中山的两个孙子不肯写,说那是秘书干的。吴稚晖很恼火,当即要他们抄写“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并让他们带回家去与家长一道体会刘禹锡这首诗的意思。后来他在国民党中常会上非常感慨地说:“我吴稚晖从没用过什么秘书。好大的口气呀,官宦缙绅之家的子弟,如不严加管教,是非常危险的。”

吴稚晖致力于教育的另一点是推广国语统一运动。他认为研究注音文字就是研究救国良策。他独自编了《国音字典》,制定汉语拼音表与注音符号歌,出任国语师范校长和国语统一筹备会主席。因此台湾称他为“国语之父”。十分滑稽的是吴稚晖自己却言行不一,讲一口无锡腔。

魏晋遗风,美耶,丑耶?

吴稚晖是一位传统的知识分子。在国民党腐败的大酱缸里,从私德而言,他确有不少可圈点之处。他生性淡泊名利,生活俭朴,平易近人。一次在上海城隍庙春风得意楼和几个本地人聊天,其中一人突然认出他:“你莫非是党国要人吴稚晖?”吴大笑:“无锡老头子,面孔都差不多,你不要看错人!”他平时生活尚俭,风格近于墨家。一件旧布袍,一把油纸伞不离身;外出住小旅店;一件马褂上五颗扣子,至少一两颗无法扣上;穿布鞋,裤腿塞在长筒袜里,活像一个土老儿。温源宁说得有趣:“(他)那样笨拙本身已变成一种魅力。”在南京举行孙中山奉安大典时,吴已65岁,有人请他坐车,他答:“无论何种马车,我无需它!我最喜欢我这天生的两只腿的驴子,随处可以走得到,安步当车,最为自如。”抗战时他在重庆,住房简陋,10平米左右,前面是一间杂货铺。一桌一床,旧蚊帐,青布被,硬枕头。小竹桌上摆满油盐酱醋。蒋请他住黄山蒋的官邸。吴谢绝:“住你的金窝很富,哪有我的柴窝好。”

居于世而不入世,甘为士而不入仕。吴稚晖曾自我标榜:“我是三民主义的忠实信徒,但把吴稚晖化了灰,也还是个无政府主义的信仰者。”又说:“作为无政府主义者,官是一定不做的,但国事是一定要过问的。”他说他最佩服的是佐刘邦兴汉室的张良,鞠躬尽瘁,一生不做官。吴稚晖一生确有许多做官的机会。他与孙中山私交颇厚,孙当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他与孙同室而居并榻而眠四载,没有向孙谋过一官半职。他助蒋介石“清党”成功,南京政府建立后,老蒋多次请他出山,他均表示:“我是无政府主义者,脾气也不好,不敢当呀!”除当了几天国民革命军政治部主任外,身上只有“中监委”和国语统一筹委会主席头衔,多为闲职。

吴稚晖活了89岁,可谓高寿。他的养生也有自招,粗茶淡饭,不烟不酒外,崇尚自然,诸如牙齿豁了,他不装义齿,认为那是到时候了,是上天给你的警告,不必反天意。他生病不看医生。他说“医生都是牛头马面,阎王爷的帮凶。”

1953年10月30日,吴稚晖撒手人寰。于右任为治丧委员会主任;蒋介石主祭,并题写“痛失师表”匾额;张道藩宣读祭文;蒋经国主持海葬。吴去世一周后,蒋经国发表纪念长文《永远与自然同在》。蒋介石死后立铜像,还立了唯一一个陪祀铜像,即吴稚晖。

世人鲜知的是,这位具魏晋遗风的党国大老一生却有三次对人下跪:1928年向小他10岁的汪精卫下跪,求他与蒋介石联手反共。未果。1924年向小他1岁的孙中山下跪,求他宽容陈炯明。未果。1902年向中国驻日公使蔡钧下跪(长跪),求他担保9名自费留日学生入成城学校。未果。这三次下跪似可为“这个坏透了的好人”做一笔历史的脚注。(摘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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