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 娘
那年,因在井下工作而染上硅肺的父亲离开了人世。为了供我和哥哥读书,妈妈要求从矿灯房调到井下开绞车——对女人来说,虽然那是一份非常危险的工作,但也是唯一能让女人干的、可以得到井下补贴的工作。
妈妈的工作是“三班倒”,从地面走到工作地点得花两个小时左右,工人不干完活是不会出井的,所以妈妈经常在井下一呆就是十多个小时。又忙又累的妈妈顾不上家务了,于是将家里的财政大权交给了哥哥,哥哥成了我们这个三口之家的家长,经营着我们的生活。
每天我和哥哥得坐二十分钟的公交车到矿务局中学上学。一天天还没亮,哥哥就起床做好饭,然后叫我起床。我埋怨道:“还早呢,你发什么神经啊!”哥哥将我拉了起来:“从今天起我们走路上学。”我极不情愿地问:“为什么?”“你算算,每天我们坐车得花六毛钱,一个月是多少?如果我们把这笔钱节省下来,一年就有一百多块呢!”
一百多块,这是多大的一个数目啊!可一想到每天来回两次走那么长的路,我就害怕了。“妈妈每天都给了车钱的,你想走路你走!”刚才还笑眯眯的哥哥突然拉下脸,说:“你不走也得走!”如果是往常,我早就爹呀妈呀地叫了起来,可现在没有父母呵护我了,我只得苦着一张脸起了床,吃完饭背上书包,跟着哥哥出了门。
两个小时后,我和哥哥赶到了学校,踏着铃声跨进了教室。我趴在课桌上,汗水淋漓,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我暗暗发誓:下午放学回家打死我也不走路了。岂料,我的“阴谋”在哥哥的严密监视下,根本没法得逞。
放学回到家,我倒床便睡。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哥哥推醒了,他端着一碗饭站在我面前。看到哥哥额头上的汗珠,我嘟哝道:“我不是有意的,真的好困啊!”“哥不怪你,哥还有事跟你商量呢!从明天开始,我们中午自己带饭去学校。我问过了,把饭交到食堂蒸热需交五分钱,我们两个人就交一毛钱。我们平时在学校吃饭,再怎么也得花八毛,这样就可节约七毛,一年又是二百多块,再加上节约的车费,就有三百多块呢!”我简直有些不认识自己的哥哥了。虽说以前他也很节约,可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斤斤计较。他这是怎么了?哥哥边收拾饭盒边叹息:“如果早点用这个方法,我们可以节约好多钱出来,就可以让爸爸多吃些营养品,那他也不至于那么早离开我们了!”说到爸爸,我们都沉默了。爸爸在世时,妈妈给他买的好东西他总舍不得吃,总是要分给我们兄弟俩。想到这儿,我没再反对带饭到学校。
虽然节约下不少钱,可我却一直不知道哥哥把节约下来的钱用到哪儿去了。按我的想法,他就应该把那些钱拿来买些肉吃才对,可哥哥一星期最多买两次肉。他将不多的瘦肉剔下来炒好放进妈妈的饭盒里,再用剩下的肉榨油炒菜,供我们俩吃。每天中午我打开饭盒看到那几乎被榨干了油的肉片时,心里对哥哥既充满了愤恨又充满了好奇:他节约钱到底为了啥?
那天放学回家后,哥哥说去买米。等他一出门,我就在家里翻腾,抽屉里,枕头下,立柜顶上,终于在床头柜里翻出了哥哥存下来的钱,有一毛两毛的,也有一块两块的,整整齐齐,好大一叠呢!看着那些钱,我心里怦怦乱跳,最后鼓足勇气从中抽了两张一元的。我知道若被哥哥发现,定会遭他一顿暴打,可我又鼓励自己,这些钱里也有我节约的一份呀,凭什么我就不该用?
至于这两块钱要用来做什么,我一时没想好。一会儿想买一支钢笔,可又想若被哥哥发现,我不好交代它的来历。又想去买两袋花生糖,可学校里没有小卖部,放学出了校门又时刻与哥哥在一起,没有机会去买。两天过去了,那两块钱还揣在口袋里,常被我的手攥得湿漉漉的。
这天上午最后一节课是数学考试,我提前做完交了卷子出了教室,去食堂取饭盒。平常因为取饭的人多,我挤不到里面去,都是哥哥将饭盒取出来给我。食堂的师傅见到我,说:“刚才看见你哥在上体育课呢,你给他带过去吧!”于是我取了两个一模一样的铝制饭盒往操场走去,看到哥哥还没下课,就蹲在操场边吃了起来。白生生的米饭上铺着肉片炒青椒,我几口将肉片消灭掉,心里仍有不甘,就想从哥哥的饭盒里再挑点儿肉吃。打开哥哥的饭盒我呆住了,哥哥的饭盒里除了青椒就是几片白菜,连肉片的影子都不见!
我看着哥哥的饭盒,愣了好久。我终于明白哥哥为什么非要在我的饭盒上拴一根红线,为什么每天中午他将饭盒递给我后就快速离开,从不和我一起吃饭……我起身跑回食堂,拿出口袋里的钱买了一碗粉蒸肉,然后全扣在了哥哥的饭盒里。
哥哥接过饭盒的一刹那愣住了。我掏出剩下的一块五毛钱递给哥哥:“哥,我以后再也不偷钱了……”
那天回家的路上,哥一直搂着我的肩,他说:“你晓不晓得,我节约钱用来干啥?”
“干啥?”我好奇地问。
“你记不记得妈第一天出井后回来,说饭带到井下不一会儿就凉透了,她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我当时就想给妈妈买个保温饭煲装饭菜。我去商场问了,一个能装饭又能装汤的保温饭煲要十八块钱,我们走两个月的路,把车费节约下来就够了。我还想给妈买件毛衣。你晓得井下又冷又潮,妈穿的毛衣都是七八年前织的,不保暖。我们不给她买,她自己是舍不得买的。爸爸走了,我们不疼妈,这世上就再也没有别的人心疼妈了。哥晓得让你天天走路很累,等哥把买饭煲和买毛衣的钱攒够了就让你坐车……”
看着比我高一头的哥哥,我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尤其是哥说的那句“我们不疼妈,这世上就再也没有别的人心疼妈了”,让我平生第一次有了心酸的感觉,也第一次体会出“骨肉”这两个字里包含的那种生命相依的感觉。我说:“哥,我现在喜欢走路了,走了这么久的路,我都长结实了,以后我们天天走路。”哥没再说话,只是将我搂得更紧些,两个人踏着同样的节拍,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
那个月底,当我和哥哥将那个装着饭菜的红色保温饭煲递到妈妈手里时,妈妈先是惊讶,然后眼里一下蓄满了泪,她摸着我们的头说:“我的娃娃长大了,知道疼妈了……”
很多年过去,我每次回家看望母亲和哥哥,总会看到那个已褪色的红色保温饭煲,它数年如一日干干净净地立在客厅的架子上,散发着柔情的光芒……
(编辑 牙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