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卡尔维诺小说美学中的诗性智慧

2009-10-14 06:37雷武锋
关键词:卡尔维诺整体想象

雷武锋

摘要:“轻”作为卡尔维诺(Calvino)小说美学的关键要素,不仅意味着一种轻松的表达方式,而且代表着人类存在的最高智慧——诗性智慧,这种诗性智慧既表现为小说创作中想象性的创造和超越,又表现为借助科学知识对精确性的追求;“轻”既不是非理性的,也不是理性的,而是超越二者之上的诗性。

关键词:卡尔维诺;轻;想象;科学;整体

中图分类号:I0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2731(2009)05-0088-04

20世纪是小说定义被不断突破的时代,小说定义一再消解的结果,就是人们越来越不知道什么是小说了。从再现外在生活的现实主义到表现内在精神的现代主义,再到以自身表现为目的“元小说”,西方小说的发展已经越来越偏离原有的模式,这引起了许多有识之士对小说未来的担忧和思考。一些人对以小说为代表的叙事艺术感到绝望,桑塔格(Songtag)就指出,后现代小说单方面中止作家与读者之间的亲密联系,嘲笑小说的社会功能,让小说从社会意识向自我意识彻底转化,从而“将复数的艺术提升为单数的艺术,诞生了艺术的统治性神话及艺术家活动的绝对性神话”,面对这样的表征焦虑,卡尔维诺(Calvino)不仅在创作上为小说发展提供了空前的可能性,而且其独特的美学观也为小说艺术提供了行之有效的理论保障。

一、“轻”作为存在的呈现

“轻”是卡尔维诺小说美学的关键词。在卡尔维诺看来,“轻”代表着各种自然力量的细小轻巧,它们指向人物、天体、城市、思维、感觉与情绪、小说结构与语言,具有细致、繁复、模糊多样的特点。与“轻”相对的是“重”,重指向外部世界和生活,是“轻”的前提,如沉重的大地、沉重的生活负担。在强调外部世界生活沉重的同时,卡尔维诺把“轻”看作是观察和表现外部世界和生活的依据,“我写了四十年小说,探索过各种道路,进行过各种实验,现在该对我的工作下个定义了。我建议这样来定义:我的工作常常是为了减轻分量,有时尽力减轻人物的分量,有时尽力减轻天体的分量,有时尽力减轻城市的分量,首先是尽力减轻小说结构与语言的分量。”

卡尔维诺对“轻”的重视并非在回避外在的现实和沉重,他的“轻”并非完全无视“重”的轻佻、轻浮,而是与“重”相对的轻盈、轻逸。面对外部世界充满绝望的压抑与沉重,多数小说家选择忠实再现生活,以“叙述之重”呈现“现实之重”。这在欧洲小说发展的历史中,很长时期内都占据着主流地位,一批批小说家都以现实的记录者和经验的摹写者自居,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式的小说比比皆是。卡尔维诺虽然敬重上述作家,但他之所以更愿意成为那种“以轻写重”的作家,这首先来自他对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反动。新现实主义以文学反映论为基础,强调小说的政治和社会功用,葛兰西(Gramsci)就认为,作家要与人民情感融为一体,成为人民的代言人,并努力扎根于人民文化的沃土中,只有这样,“民族——人民的文学便将获得生命力”。卡尔维诺不乏社会责任感,也不反对文学与政治有关联,但对建立在“摹仿论”基础上的文学功用论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过于注重思想性和社会性,不仅会使小说工具化,而且还会使小说遮掩人性的真实面目,“人性是敏感的、多情的、天真的,但绝不是严肃的。很难找到有人真正喜欢严肃文学,也没有人会认为严肃文学高高在上,左右着整个世界。”在卡尔维诺看来,“以重写重”往往会使小说显得严肃,人为地制造许多文化差距,而笑和喜剧作为对于严肃的反对,不仅渗透于丰富多彩的日常生活中,而且可以获得与庄重、严肃同等的效力。显然,卡尔维诺之所以推崇“以轻写重”,就是要祛除小说沉重的表达形式,以轻松的方式表现外在世界的沉重,而非改变其固有的重力,其站立的基点是“重”,“轻”的只是视角和书写方式,“只要人性受到沉重造成的奴役,我想我就应该像柏尔修斯那样飞入另外一种空间。我不是说要逃到幻想与非理性的世界中去,而是说我应该改变方法,从另一个角度去观察这个世界,以另外一种逻辑,另外一种认识与检验的方法去看待这个世界。我所寻求的各种轻的形象不应该像梦幻那样在现在与未来的现实生活中必然消失。”

更为重要的是,“以轻写重”来自卡尔维诺对文学智慧的深刻把握。卡尔维诺看到,“轻”不仅是文学独特的呈现方式,而且是人类根本的生存方式,“文学是一种生存功能,是寻求轻松,是对生活重负的一种反作用力”。从古希腊神话中的柏尔修斯到《十日谈》中的卡瓦尔康蒂,再到莎士比亚笔下顽皮的小妖、缥缈的精灵,凡此种种,都呈现出这样一个事实:“轻”其实是一条人类古老的存在尺度,它体现的是一种诗性智慧。诗性智慧是维柯(Vico)发现的人类共同具有的精神创造力,“按照各种人类制度的本性,应有一种通用于一切民族的心头语言,以一致的方式去掌握在人类社会生活中行得通的那些制度的实质,并且按照这些制度在各方面所表现出来的许多不同的变化形态,把它们的实质表达出来。”诗性智慧作为独特而永恒的人类本性,表达了人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能力和必要性:人不是直接地对付这个世界,而是间接地、诗意地对付这个世界。基于此,“轻”已经不仅仅是小说的一种叙事技巧,一种小说的形态和风格,而是人类看待世界、探究世界的根本方式和手段,“我觉得,在遭受痛苦与希望减少痛苦这二者之间的联系,是人类学一个永远不会改变的常数,文学不停寻找的正是人类学这种常数。”当人类在现实生活中无法逃避沉重与困苦时,文学艺术却能以这种独特的智慧把我们带到截然不同的世界。正是因为对诗性智慧的深刻洞悉,卡尔维诺才把“轻”看作是消解现实重量的根本方式,看作是表现世界、进行小说创作的审美理想。在《美国讲稿》中,“轻逸”不仅篇幅最长,而且论述最多,其余有关“速度”、“精确”、“形象”、“内容”等篇,只是在此基础上的逐步深入。“轻”作为卡尔维诺小说美学中的关键词,显然是其为下一个千年小说创作所发现一个重要价值。

二、“轻”作为想象的创造

人类在现实生活中无法逃避沉重与困苦,但文学艺术凭借诗性智慧的灵动性能把我们带到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从而消除生活中的种种限制,缓解沉重给人造成的巨大压抑,使人超越现实的惰性。但以“叙事之轻”写出“生存之重”,使现实的严肃和沉重在形象和直观得以呈现,这并非是轻而易举的,而是需要作家积极的探索精神。在卡尔维诺看来,写作就是对各种事物无休止的探索,以努力适应它们那种永无止境的变化,“对一个小说家来说,要把自己有关轻的想法描写出来并列举出它在现代生活中的典型事例,这是很困难的,只能无休止地、无结果地进行探索”。

卡尔维诺认为,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一直都是小说创作取之不尽的源泉,同时也是小说艺术渴望超越的对象。小说只有解除日常习惯加在人们身上的束缚,引导人们从时间惯性中走出来,才能超越

我们生存于其中的世界,这就要求小说不能停留在对绝对现实生活的反映上,而应该创造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文学不是学校,作家必须面对一个比他知道得多的人讲话,创造出一个比他知道得多的世界,与那个比他知道得多的更多的读者讲话。”卡尔维诺特别注重小说内容的丰富多样,他认为,现代小说应该是百科辞典和认识工具,更应该成为客观世界中各种人物、各种事件的关系网络。小说之所以被卡尔维诺颂扬成一张大网,乃是因为每个人都是经历、信息、知识和幻想的组合,“每一个人都是一本百科辞典,一个图书馆,一份物品清单,一本包括了各种风格的集锦。在他的一生中这一切都在不停地相互混合,再按各种可能的方式重新组合。”世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小说之所以存在的理由就在于呈现世界与人的各种可能性。可能性是存在主义哲学的重要命题,在海德格尔(Heidegger)看来,人的将来存在于应被把握的可能性之中,死是最极端和最不确定的可能性,它为人的生存不断提供背景,“可能性在海德格尔那里获得了一种形而上学方面的重要性:即人总是从可能性中来了解自己本身,因为他的存在还不是最后被规定的。”与海德格尔哲学反思不同,卡尔维诺是从小说学意义上抵达了存在的本质,这不仅从本体论上捍卫了小说存在的必要,而且也为小说的发展提供了行之有效的道路。

既然小说存在的价值在于对可能性的呈现,那么“以轻写重”就不能一味停留于外部世界的客观性中,而需要作家有一种超越过去和现在、指向未来的创造力。卡尔维诺认为,作家应当充分发挥自身的主动性和积极性,从而超出各种可能的不能实现的目标,“我不是被动地接受消极的现实,而且能够对其注入活力,颂扬,野性,简约风格,强烈的乐观主义,它们曾经属于抵抗文学。”小说需要作家在现实真实的基础上创造出主观感觉真实,这种创造力主要存在于人的情感世界和精神领域,尤其表现为想象。在卡尔维诺看来,想象是一种超越自我、超越主观的认识工具,一种与宇宙灵魂等同的立场,更是各种可能性的集合,它汇集了过去没有、现在不存在、将来也不存在、然而却有可能存在的种种假想,“幻想(卡尔维诺经常把想象称作幻想)是一部电子计算机,它储存了各种可能的组合,能够选出最恰当的组合,或者选出最有意思、最令人高兴、最令人快乐的组合。”小说乃至文学艺术的空间之所以可能,就是由于想象使时间的三个环节——过去、现在、未来都超出了自身环节而潜在进入另一环节,呈现了被现实遮蔽的各种可能,从而进入无穷尽的境域,使人超越生活的种种限制和沉重的现实。显然,在卡尔维诺看来,想象指向的不仅是可见的存在,还指向未显的存在和各种会出现的存在。这种想象既不建立在现实生活的真实基础上,也不是完全无视现实的异想天开,而是源于各种可能性的实现,小说因而成为指向无限可能性的想象空间。卡尔维诺说作家描写的一切都是童话,就是因为童话以奇幻的方式在真实与虚幻之间建构了一个的想象和虚拟的空间,呈现了现时的变动和人类世界的无限多样性,“奇幻对我来说恰好是武断的反面:是通往那虚构重现的宇宙的一条路。”

作为“轻”的想象,其实正是对诗性智慧的阐扬。诗性智慧由人对生命的态度产生。它首先是关于生命的美与自由的想象性智慧,人类的各种可能和自由就是在超脱现实的想象中展开的,人正是凭着想象才获得轻灵飘逸的自由感。而任何艺术都是来自对人生命品质的思考,小说对诗性智慧的阐发,不仅建立起一个虚构的、想象的审美境界,也建立一种可能多样的生活空间;失去了想象,则意味着小说可能性的枯竭。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卡尔维诺才认为,想象力不仅是体现作家创造力与艺术境界的关键因素,而且关系到文学存在的命运。

三、“轻”作为整体的把握

作为诗性智慧的“轻”,既体现着小说创作中想象性的创造和超越,也意味着追求精确的智力活动。卡尔维诺认为,小说的精确包含明确的构思、鲜明的形象和传神的词句表达,它一方面指向无限的(宏观与抽象)不确定性,把这个不确定性揭示出来就是精确;另一方面又指向有限(微观与具体)的确定性。在卡尔维诺看来,对精确的追求使得小说创作活动总是面临两种不同的认识活动:“一是大脑里的智力活动,亦即在各种点之间画上直线或曲线,绘出抽象的图形与各种矢量;一是在各种物体之间活动,力求造出相应的表达方式来填满一页页稿纸,尽量使写出来的与未写出来的相对应,使写出来的东西与能讲出来的话及不能讲出来的话相对应。”对理智的强调显然是卡尔维诺小说观念中重要的一环。

卡尔维诺注重科学对文学创作的影响,他认为,宇宙中存在无限可分的事物,要精确地把握这些事物,就得借助于几何图案,因为几何图案是宇宙中最普遍明晰的模式。在分析文学对精确追求的历史中,卡尔维诺发现了一条几何理性的线索,从瓦莱里(VaIery)到马拉美(Mallarme),从波德莱尔(Baude-laire)到爱伦·坡(Allan Poe),都以抽象的几何方式展示高度的精确性,“世界各国的文学在马拉美之后都追求这种几何图案,这个图案以现代科学有序与无序的主调为背景。在此基础上,卡尔维诺表明了对晶体结构的推崇。卡尔维诺认为,宇宙在运动变化中分解成一团热,不可挽回地陷入到熵的旋涡中,但在这个不可逆转的过程中却存在一些有序的区域,这些部分会倾向于某种形式,在其中能够看出某种图案。文学即是这些区域之一,在其内部呈现出晶体形式,它具有某种不固定、不明确的意义,这个意义不像僵化的岩石,而是像一个生命有机体。卡尔维诺发现,晶体虽然来自矿物的组成方式,但它与火焰一起构成了生物形成过程的模式,代表着生物学上的两种选择,这说明晶体是象征生命存在的完美形式。由此出发,卡尔维诺将晶体升华到审美领域,纳入到小说创作观念当中,他指出,文学形式应该像晶体那样有许多面,各个面相互连接又不发生因果关系或主从关系,只有这样,才能规划许多路线,得出许多结果完全不同的答案,从而呈现出世界的无限可能,晶体具有精确的晶面和折射光线的能力,是完美的模式,我一直认为它是一种象征。当我知道晶体的产生和生长与简单生物体的产生和生长极其相似时,我对晶体的喜爱变得更加强烈了,认为它就是生物与矿物之间的一座桥梁。

众所周知,文学自产生起就遭到哲学的贬低和驱逐,科学的概念和逻辑更是与文学创造活动格格不入,卡尔维诺有意将科学认识纳入到小说理念中,并非是坚持科学文学观,而是看到了科学与文学一直存在着某种交叉,运用科学的方法有助于解决文学问题。这与卡尔维诺坚持“以轻写重”的小说观息息相关,在他看来,“轻”是一切现存物的等同性,在科学领域也能找到有关“轻”的有力证据。世界是由不可见的细小微粒、没有重量的原子组成,可见物、不可见物都能以分子、原子等无限小地推衍下去,认识世界就是把世界分解成无数细小的、运动着的、轻微的形式并感知它们的存在,这种科学认识方式与诗的古老智慧如出一辙,其中都是以轻作为观察世界的根本方法。不管表现在领域想象还是科学领域,“轻”体现出来其实都是一种诗性的智慧,它意味着用综合和整体的态度看待世界。正如维柯指出那样,诗性智慧来源于一种粗糙的玄学,“从这种粗糙的玄学,就像是从一个躯干派生出肢体一样,从一派生出逻辑学,伦理学,经济学和政治学,全是诗性的;从另一肢派生出物理学,这是宇宙学和天文学的母亲,天文学又向它的两个女儿,即时历学和地理学,提供确凿可凭的证据——这一切也全是诗性的。”由此看来,“轻”作为卡尔维诺小说美学中的关键要素,既不是非理性的,也不是理性的,而是超越二者之上的诗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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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赵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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