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语类 杂糅 新历史主义 建构
摘 要:本文从“语类杂糅”这一关键特征出发,指出美国作家多克特罗近作《上帝之城》的文本特征,它虽然表面上杂乱无序,实则有其充满后现代色彩的内在逻辑顺序。作者通过对“上帝之城”纽约复杂而传神的描述,直指人类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历史,其历史建构宏大而深邃,与“新历史主义”思潮息息相通。
在美国当代著名作家E.L.多克特罗(Doctorow E. L.)的众多小说作品中,近作《上帝之城》①(City of God)一方面延续了作家的后现代主义写作风格,另一方面,更是一部不易解读与定位的奇特小说。关于该小说,学界有过一些解读,有从宗教入手者,有以“新历史主义”剖析者②,不一而足。作为一个有着浓厚后现代主义色彩的文本,本文认为,《上帝之城》无疑是对当代人类历史的一种“建构”,而这种充满浓郁后现代意蕴的建构,乃是建立在多语类杂糅的实验叙述之上的。
一
在小说《上帝之城》的“译序”中,中译者认为这样一部“新千年之初以纽约为背景的小说”,囊括了“20世纪人类最深的关切”。作者笔下的纽约:“这是上帝的城市,他对它爱恨交织,他对它了如指掌,描摹这个城市的各种话语对他来说就是在世纪之交对人类命运的回眸和质疑。”③而在这一“上帝之城”的主题下,我们不但读到了各种各样海阔天空的描写:宇宙理论、宗教神性、恋爱风波、哲学论调、流行歌曲、故事大纲、影视场景,而且,我们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神父、科学家、哲学家、大屠杀幸存者、纳粹军官、内阁成员、电影制片人、《纽约时报》记者,这一切话题与人物,如同作者笔下的大都会纽约一样,在光怪陆离之余散发出迷人的魅力。有人据此认为:作者仅仅在玩弄后现代的“拼盘”游戏。其实不然,小说不仅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貌似不经却真实的记录,同时也是关于20世纪的多声部叙事。在跌宕起伏的20世纪成为历史之际,多克特罗通过对一位改革宗教的基督教神父和一位改革派犹太教女拉比的心灵世界之展示,对“人类”(Human)的精神生活和历史命运做出了表面荒诞实则深入的探究。
这里有必要再次引用中译本“译序”对作者和作品的灼见:“他主要关注美国历史,特别是城市的和种族的(如犹太人)经历,其特点是严肃的哲学思索,多样的文体风格,把历史人物置于非同寻常的情境或背景中,可以说他极大限度地利用了各种语类的张力,这一点在他的这本近作《上帝之城》中尤其突出。”这里的所谓“语类的张力”,主要来自作者在小说中的实验性写法:“语类杂糅”。
作为一部视野极为宽广的小说——关涉了当代西方社会中的宗教、科学、历史、文化、艺术和美学等多个方面,如何使得其不显得杂乱、臃肿或者拖沓,对任何一个小说创作者都是一个严峻的考验和挑战。作为当代美国杰出的后现代主义小说家,多克特罗别具匠心地运用了语类的多声性,或语类的杂糅,译者将其形象地称为“语类的舞蹈”。但是作者对于语类杂糅的实验,并不全都是成功的。下文将从不足与成功两面来分别进行论证。
不同于其他一般小说的是,在《上帝之城》中,大多为相对严肃的语类,或者说是“知识分子”所特有的语类,这使得小说明显地区别于通俗小说或“传统”后现代小说中通俗的日常生活语类的拼贴。只是,在以小说形式探讨哲学及宗教的问题上,已经把读者甚至同业者赶至逼仄的边缘。多克特罗利用一切文体及语类的形式,从宗教、天文、生物、流行文化、历史、暴力等等各种知识范畴,去探讨生命和信仰的终极问题。因此我们看到,小说过分铺陈学识,执迷于各种思辨。
然而遗憾的是,他所要关注和解决的问题不仅太多,而且太大了。大到其作品所无法负担和无从解答,换言之,无论是对于作家还是对于小说本身,都是难以担负、无法承受之重。这等如同华美之盛宴般的铺陈,其架势野心太大,容易造成小说写成议论文章的危险性。
而另一方面,在读者看来,这些杂糅,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阅读过程中的障碍。这也难怪,作为一部用一百多块碎片“拼贴”起来的小说文本,有人指出,其中的某些碎片可以归类并链接。比如基督教神父佩姆伯顿所在的教堂的铜十字架失窃,后来发现该十字架被搁在几个街区之外的一家犹太教堂的房顶上。而在寻找十字架的过程中,佩姆伯顿认识并爱上了犹太教神职人员萨拉,最后结果是改变宗教信仰并与萨拉结婚。又如借助萨拉的父亲断断续续的讲述,可以串连起二战期间立陶宛犹太人的苦难历史。
“但小说中更多的是无法归类甚至无从整合的各种文字片断”,如《时报》退休编辑对隐匿的前纳粹党徒锲而不舍的追查,如论及宇宙演变、地球生态、鸟类迁徙、电影拍摄、太空旅行等等,“而且除佩姆伯顿的故事大致呈现线性状外,小说的叙述流程或语
言碎片的排列似乎是杂乱无序的”④。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关于裁缝受害事件和纳粹暴行的描写,冷峻、不动声色且不拖泥带水、干脆利落。尽管中间夹杂的抒情而放松的段落,虽有技术性操作之嫌,但即便是那些段落,都从骨子里流露出一种伤感凄惶的气氛。
小说的结构生硬且并不均衡,其拼贴很多地方是粗暴无章的,如高密度的天文学理论和哲学思辨如同汹涌的潮水一阵阵猛扑过来,使人感到呼吸困难,晕头转向。读者往往很难弄清在某一段文字里,究竟是谁在进行叙述,他又在叙述什么内容,以及他所说的意义。有时我们兴奋地抓住某一叙事的脉络,正满怀信心地要继续往下阅读时,又被叙述者所蛊惑、所糊弄,他牵着我们的鼻子,走进了另一个陌生而又突兀的新故事,走进另一段历史,另一个时空,另一些人物。云里雾里、晕头转向之余,我们不由得抓耳挠腮,甚至咬牙切齿起来。当然,我们也可以说这就是“后现代主义”小说的主要特点。
在多克特罗的写作中,“小说”与“非小说”之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叙述”。《上帝之城》中除上文提过的、叙事性较强的神父佩姆伯顿由十字架失窃而最终皈依犹太教的故事,以及二战中德国占领区犹太人苦难的故事以外,基本上是大量非故事性的、体裁五花八门的文字片断,如哲学笔记、艺术评论、科普文章、档案文件等等。而且,呈现碎片化叙事的小说文本,充斥着错综复杂如小说、诗歌、自传、传记、速写、梗概、书信、日记、评论、布道词、流行乐曲、电影场景、电子邮件、录音转写文本等文体,挑战着读者的阅读智力以及耐心。难怪有人将其视为具有“拼贴”和“种类混杂”特征的后现代写作。
二
话说回来,尽管从表面上看,小说有着上述语类混合杂糅、文体复杂多样等“特点”,但细究之下,这些语类并非杂乱无章的铺陈和排列,而是“有着一种韵律”的存在并产生作用,如在多个零碎的叙事片断之间,总是不难见到对世界、对宇宙的思考,乃至对上帝进行质疑和拷问,又如在大屠杀的故事中,夹杂着作者哲人般的沉思。这些都与传统小说中的线性叙事模式,有着根本性的不同。通过“语类的舞蹈”,读者被各个语类安排进各种不同的位置——这说明了作者通过不断地调动各种语类,调适、改变着作品与读者之间的关系。而经由这一“高超”的叙事方式,作者游走于各个角色之间,在世纪之交思考、求索着人类与这个世界的命运。如果我们更进一步放眼开去,这一丰富繁杂的语类汇总,恰如一部多声部乐章,不正是象征着“上帝之城”的五彩斑斓、喧嚣与活力四射,以及人们对这座破碎的城市、悖论的城市——纽约的爱恨交加吗?多克特罗用拼贴起来的文字碎片,勾勒出以纽约为代表的现代大都市的一般模型:
纽约啊纽约,文学、艺术之都,虚伪之都;地铁、隧道、公寓大厦之都。拿破仑式的房地产商,疲惫不堪的商人们。自以为是的体育记者,在萨顿广场退休的政客重写着他们悲哀的政绩……纽约,人们不工作就大量挣钱的都市。人们一辈子工作最后破产的都市。灰色的纽约有众多不知名的破公寓房子,在那里每天都有一个天才出生。
这是一个所有音乐汇聚的都市,这是一个连树都筋疲力尽的都市。
“我们已经失去了我们的城市……我们的故事四分五裂”,一如《神曲》中,在维吉尔引导下的但丁游历了地狱,此处则由多克特罗作为读者的导游:
带你们去看人类理智的可怕的混乱,意识的裂片,无法整合的碎片……现实的垃圾,我们和上帝毁灭了的罗曼司。这个新地狱就是我们开始探索的地方。
从小说开篇提出的“大爆炸”宇宙学理论,到小说结尾处佩姆伯顿的改宗演讲。佩姆伯顿通过对人类社会史上种种磨难和人类自身的暴虐行径进行回顾之后,提出了一个质疑上帝存在的尖锐问题——“那就是在成千上万年之后我们无法解释你的存在,同时更无法解释人类自己的行为?”质疑之余,最后他向“上帝”提出了一个“自我救赎”同时又更加“大逆不道”的要求:
我想我们必须重造一个你。如果我们要重造自己,我们必须重造你,主。我们需要一个可以站立的地方。我们弱小、微不足道,在文明的历程中蹒跚着走到这里……我们只有把相互的爱作为我们的立足点,我们的婚姻,我们怀里抱着的孩子,只是这种摇摆的感觉,如水涨水落,使我们保持了意识,阻止我们从宇宙中跳出。阻止我们从宇宙中跳出去还不够。这还不够。我们需要一个可以站立的地方。
由此我们想起了近两千年前,著名基督教思想家圣奥古斯丁在同名著作《上帝之城》中,提出了“世人之城”终将覆灭,“上帝之城”终将取而代之的论断。而“上帝之城”在凡间的体现,则必将是基督教会。当年有由摩尼教改信基督教的奥古斯丁,而今在20世纪的纽约,有一位由基督教改为犹太教的神父。二者同怀忧世悯民之心,其所一脉相承关注的,同为人类社会的“救赎之道”,以及如何缔造理想中的“上帝之城”。多克特罗在此给予了他的个人答案:“重造上帝就是重塑对上帝的信念,就是重塑生活的信念,这样才有希望重构上帝之城。”⑤
多克特罗通过对上帝在现代的境遇,以及我们碎片化的生存状态的“文学化”展示,通过对纽约这一城市模型的抽象化描摹,作者寓意着只有多元共生的社会文化,才是我们人类未来的希望。这就明确地传达了作者反对过分全球化的立场,在作者看来,全球化就意味着“死亡”——最起码,是曾经多元璀璨文化的消亡。
或许我们不妨做如是猜测:小说奇怪的叙事方式,以及小说情节和哲学思辨、论述的杂乱混合,可能都是作者贯彻在作品中的意图所在:如实传达出我们真实的生存状态,“上帝之城”纽约,乃至整个人类世界如此混乱,需要由我们人类自己来重新塑造上帝,重塑自我,最终整理出“历史”、“当下”和“未来”的“意义”。对于多克特罗而言,这种具有人文关怀和责任感的写作,不仅有助于反思过去、正视现实和展望未来,同时也是赢得认可与尊敬,进而塑造思想的一种方式。在作者眼里,“历史”是人们建构起来的,而除了职业的“历史学家”以外,小说家同样能够通过想象重塑历史。上文所论述过的小说创作中多种新的叙述手法,如非线性叙述、口述历史、博士论文、新闻报道等多种文体杂糅的运用,事实性、虚构性材料的交织等,打破了官方历史的叙述框架和传统小说创作惯例。多克特罗对于“历史”和“虚构”关系的理解,体现了海登·怀特或者琳达·哈琴等“新历史主义”代表人物的深刻影响。怀特和哈琴认为,所有的书写历史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一种建构的历史,“对历史的理解看做一种语言结构,通过对这种语言结构才能把握历史的真实价值。历史是一堆‘素材,而对素材的理解和连缀就使历史文本具有了一种叙述话语结构”⑥。这就在历史写作、历史文本和小说叙述之间,建筑起一道本质相通的桥梁,因而小说家也可以再写历史,建构历史,而且他们笔下的历史也能表达真实。
好的小说,不仅可以再现历史,且能够使历史在社会中发挥作用。在这个意义上说,《上帝之城》算得上一部烛照过去、省察当下并面向世界未来的深刻之作。
(责任编辑:水 涓)
本论文系揭阳职业技术学院科研项目(JYCKY0805)
作者简介:黄佩君,揭阳职业技术学院外语系讲师,中山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语言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翻译理论。
{1} E.L.多克特罗:《上帝之城》,李站子、韩秉建译,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
{2} 前者如陈静、殷明明:《多克特罗〈上帝之城〉中的宗教问题》,《广西社会科学》,2005年第11期;后者如胡红渊:《对历史的思考,对现实出路的探索——从新历史主义、新现实主义解读多克特罗的〈上帝之城〉》,《怀化学院学报》,2008年第10期。
{3} E.L.多克特罗:《上帝之城》,李站子、韩秉建译,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1页。
{4}{5} 唐建清:《破碎的城市破碎的生活——关于多克特罗的〈上帝之城〉》,《文学报》,2005年8月11日。
{6} 王岳川:《后殖民主义与新历史主义文论》,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0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