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勇麟
摘要:张爱玲是一个被过分关注的名字,《小团圆》的出现,再次引起文坛轰动,赏赞喝骂,人言各异。对于一个文学创作奇女子而言,什么样的创作会让她自己如此“低估轻看”?果真是艺术价值有限,抑或涉及其他更复杂的原因?这不仅是好奇的疑问,更应该成为解读《小团圆》的关键。其实,《小团圆》只是一个残缺的梦,未能为张爱玲的传奇划下完满的句点,因此,任何埋怨责备都是多余,也许遗憾才是真正的美。
关键词:张爱玲;《小团圆》;自传体;虚构
Abstract:The publication of Eileen Changs Little Reunion has once again created a stir in the world of literature wherein views upon this novel diverge greatly. What on earth made her, a talented female writer, despise her own writing? Was it her prediction of its limited artistic value, or were there any other reasons? Rather than out of curiosity, my question is based on my belief that it should be the crux for interpreting the novel. Conveying the message of an unfulfilled dream, the novel cannot make for a suitably grandiose ending to Changs mysterious life. Needless of any criticism, this imperfectness is just where the artistic value and beauty of the novel lie.
Key words:Eileen Chang, Little Reunion, autobiography, fictional
中图分类号:I207.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09)4-0017-05
她一身绛烟绸缎旗袍,斜侧着,绾梳着发髻,齐整而有韵味,一双睥睨的眼若有似无地看着,淡淡的眼神,却有着穿透俗世情缘的锐利锋芒,烟绕般锁住恩怨情愁,嗔怒笑骂。那是一个过去的故事,旧上海的,像老月历一样,妩媚妖娆却已经落上微尘,人们看她,在看一个旧上海的情韵,在看一个新女子的传奇,这样的传奇吸引了多少眼光:傅雷说张爱玲是在“冷不防的时候出现”的一个奇迹;1961年夏志清的《现代中国小说史》以专章讨论张爱玲,这位上海的通俗女作家首度与鲁迅等大师平起平坐;海外文学评论家王德威称张爱玲是“落地的麦子不死”;还有那女星刘若英演绎的《她从海上来》,还有那众多的回忆断想……
显然,这是一个被过分关注的名字,因此重提张爱玲,多少有点不安,因为不知道会给大众期待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正如这次出现的《小团圆》,再次引起了文坛一番轰动,赏赞喝骂,人言各异,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次不再是冷艳傲然出场,辗转异国的她,已是暮色苍茫,双眼混沌,一身疲惫,一腔惆怅,多少爱恨悲欢,全作痴梦呓语,付诸客身。
张爱玲是聪明的,颇有自知之明,她实际上未曾想将这本近于自传似的小说出版发行,不仅生前多次提及此书需要修改,而且对于发表一事也是一拖再拖,最后更是提出销毁一说,就是身为张爱玲文学遗产的执行人宋以郎也犹豫于“究竟应否尊重张爱玲本人的要求而把手稿付之一炬呢?”,足可见她对此书的态度。对于一个文学创作奇女子而言,什么样的创作会让她自己如此“低估轻看”?果真是艺术价值有限,抑或涉及其他更复杂的原因?这不仅是好奇的疑问,更应该成为解读《小团圆》的关键。
张爱玲生前托付的好友宋淇看完此书后直言:“这是一本thinly veiled,甚至patent的自传体小说,不要说我们,只要对你的作品较熟悉或生平略有所闻的人都会看出来。”确实,《小团圆》已经不像张爱玲之前的作品,徒具张爱玲的影子而已,这回,张爱玲是豁出去地挺身而出,俨然真身现形。敏感阴郁的女主角九莉之于张爱玲,风流滥情的邵之雍之于胡兰成,还有那个终日弥散飘荡着熏袅大烟气味的旧式家族和那个新派作风冷漠淡然的母亲……一切仿佛镜中映像水中倒影,简直就是张爱玲前半生的简略刻本,如此鲜活,如此生动。众评论家早为此啧啧喟叹,袁琼琼说:“张爱玲,一般的看法是,她的小说是从她自身环境背景所生长出的‘虚构。看了《小团圆》才知道,她写的,绝大部分是事实。并且几乎是未经编造的事实。”李昂坦言:“好看的在这小说如此‘自传式地写到她的家族、生活、与胡兰成的一段情。”即使如刘绍铭认为此书未如人意,也还是不得不坦承:“但作为自传体的纪录看,还是有看头的,因为,作者是祖师奶奶。”各种评论铺天盖地,但无一例外都承认《小团圆》的强烈自传性质。比起《金锁记》、《倾城之恋》里阴阴郁郁的生命畸情、《对照记》、《流言》中灰灰暗暗的名门之衰,《小团圆》的背景交代和环境铺陈似乎更为全面,心性剖白也更为直露。她说到父亲“乃德”沉迷吸食大烟,说到母亲“二婶”闹离婚和奔波漂泊各地,说到第一任爱人“邵之雍”追逐风月和离乡逃难,说到弟弟“九林”消极就学,说到佣仆“韩妈”极尽周详,说到下堂妾“爱老三”豪奢赌钱……这些活生生就是张爱玲周遭的人事物象,至于那个多心多疑、情感丰富而又阴冷苍凉的主角“九莉”,不正是幽幽起身,缓步走来的张爱玲,带着无望的冷然,走进似真的梦境。巴雷特•约翰•曼德尔曾这样定义自传体文学:“自传体文学是一个人对整个生命(或者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的回顾,为了生命的一个特殊目的而写的,以作者自认为是真实的事实写成。”显然,自传体文学的素材来源于作者自身真实的生活经历,其创作类似于电影中的“根据真实事件改编”,其强烈的真实性,容易造成现实生活的映像式对照以及对作者本人的刻板式对应,难怪当时阅读过此书的几位友人都劝张爱玲最好做出一些修改。艺术性提升和读者接受的考虑都不过是托辞,真正的原因还是避免读者对号入座,小说的强烈自传性质带来了强烈的真实感受,对应了作者的身份处境,这正是《小团圆》的成功,却也是《小团圆》的尴尬。
然而梦终究是梦,不是现实,我们千万不要太当真,文学毕竟不是太虚幻境,不管多么写实拟真,文学终究是叙述,正如Gundars Strads所言:“作家是历史学家,他可以真实生动地讲述历史。”新历史主义已经一再警醒我们:“历史”是一个永远不能完形的拼图,其趣味性正在于选择、组合和拼接的过程,历史话语不可能达到真实界,它的全部作用在于培植一种真实性的效果,历史叙事的价值因此从“呈现”转化为“诠释”,从“记录”的“真实性”,转向叙事的“虚构”和“想像”。既然海登•怀特的新历史主义已经把虚构的锋芒指向了一向被视为纪实性记录的历史书写,那么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怀疑文学叙述的必然虚构性呢?叙述是文学的本质,只要存在叙述,就存在着虚构,因为任何一种叙述都是选择、提取和加工,即使具有自传性质的文学叙述,也同样存在着虚构的强大场域。在某种意义上说,比起其他文学体裁的绝对虚构本质,自传文学因其对“真实”的标榜,反而造成了虚构与真实的断裂,所谓“自传是一种虚构的散文”,甚至“自传是作假、是解释、是幻想”。因此,如何把握真实的边界,如何处理艺术的虚构,如何处理好真实与虚构之间的关系,这些正是自传文学的关键问题,也是我们进入“小团圆”之梦的捷径。纵观全书,虽然故事有真实模版,虽然人物有现实原型,但值得注意的是,文本中的所有人事物象全都是通过“九莉”这个主角进行观察体验的,第三人称的叙述者运用,除去了一般自传体第一人称的限制性叙述,扩大了叙述视角的范围,使隐含叙述者处于全知全能的叙述方位,获得了对全局的掌控,同时也获得了强烈的主观色彩。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与其说这个小说是“真实再现”,不如说是主角的“主观映像”,她冷眼看父亲:“她一直知道父亲守旧起来不过是为他自己着想”;她怨怪母亲是一个“身世凄凉的风流罪人”;她还指点韩妈:“自从她挨了打抱着韩妈哭,觉得她的冷酷,已经知道她自己不过是韩妈的事业,她爱她的事业。”就连对一生最爱的,也大多凭着主观臆见:“九莉相信这种古东方的境界他也做得到。不过他对女人太博爱,又较富幻想,一来就把人理想化了,所以到处留情。当然在内地客邸凄凉,更需要这种生活上的情趣。”就这样,所有人事都处于“九莉”主观审视中,充满了浓郁的情绪色彩。“在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里,真实是同时环绕主体的感觉和记忆之间的某种联系,弗吉尼亚•伍尔芙同样把这些纷纷坠入人们内心的原子事实看作真实。”主体光泽覆盖了一切人事物象,使它们失去了自我呈现的可能,这样的书写只能说是“主体真实”,这样的文本只能说是回忆式想象。可以说,张爱玲一直沉浸在这种回忆想象中,因此她的态度一成不变,而更不堪的是,这次连放开了去大胆暴露的人事物象,似乎也并不稀罕,不论是说父亲:“父亲的房间里永远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还是论母亲:“是个美丽敏感的女人,而且我很少有机会和她接触,我4岁的时候她就出洋去了,几次回来了又走了。在孩子的眼里她是辽远而神秘的。”抑或是看爱人:“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时候他喜欢我。”这些张爱玲早前散文小说中的说辞和《小团圆》中的话语几乎如出一辙,无怪乎李昂、黄碧云等人要责备张爱玲的视野一直没有扩展,总是滞留原地,盘旋在前半生的回忆中,而这样的回忆难免因为时间距离的模糊而越来越向虚构倾斜。实际上,无论是小说还是自传记录,张爱玲的虚构从来没有消失过,她其实一直都在想象中沉浮,她的叙述永远带着浓厚的主观色彩和情绪感受,她的爱情是唯美的:“她第一次看见他眼睛里轻藐的神气,很震动。她崇拜他,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等于走过的时候送一束花,像中世纪欧洲流行的恋爱一样绝望,往往是骑士与主公的夫人之间的,形式化得连主公都不干涉。她一直觉得只有无目的的爱才是真的。”她的生活一片黯淡:“过三十岁生日那天,夜里在床上看见洋台上的月光,水泥阑干像倒塌了的石碑横卧在那里,浴在晚唐的蓝色的月光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但是在她三十年已经太多了,墓碑一样沉重的压在心上。”甚至她对待战争这样的残酷事件也另有态度:“她不觉得良心上过不去。她整个的成年生活都在二次大战内,大战像是个固定的东西,顽山恶水,也仍旧构成了她的地平线。人都怕有巨变,怎么会不想它继续存在?她的愿望又有什么相干?”……整个世界旋转围绕在主体周围,它们没有本来的面目,或者说,这原就是一个梦,它们的面目就是梦魇,难怪骆以军要谨慎地奉告:“我想奉劝张迷们不要过度入戏,如王祯和所说:‘回到小说本身。这是一本好小说,或这是张背了一生的斑斓织绣却有朽坏扭曲的一架锦屏戏台,一种含情脉脉、摇曳晃颤的慢速‘张爱玲时间。仅止于此。”
这个梦是九莉的梦,在梦中,九莉是主角,却总是处于各种人事的夹杂烦扰之中,对家族兴衰、亲人离合、爱人聚散、辗转迁徙都没有任何能力,只能静默地听之任之。这个梦也是张爱玲的梦,在梦中,她想象臆测、回想记忆、感受体验,却惟独没有反省思考。治•格斯多夫很早就说过:“自传文学要求一个人要同他自己保持一定距离,这样才能重新塑造他自己,跨越时空,聚焦他的特殊的统一体和身份。”自从圣•奥古斯丁的《忏悔》(Confessions)开创了西方自传体文学的惯例以来,对自我弱点的揭露和对自我的深刻反省就成为了自传体文学的一个重要特征,传入中国现代文学,自传文学的发展也是以自我发现为主要特征的,不论是郁达夫文学作品中的全面自我暴露,还是胡适回忆录中的选择性揭示,都具有一定深刻的自省和思考,这也是它们作为文学经典的真正意义所在。一部自传性质的文学作品,除了暴露和展示之外,更多的应该是内在深层的感悟和警醒,超越感性体验,进入理性思索,在获得审美感受的同时得到精神提升,这是文学提供给我们的重要价值,然而这也正是《小团圆》欠缺的。不论是李昂疑问:“《小团圆》的出版,让我看到张爱玲却一直停留在写自己前半生、生活周边的故事里,反刍又反刍,无以为继。”还是刘绍铭认为:“但对张爱玲来说,九莉是前世今生的自己,文笔太self-conscious,顾虑太多,难免左右为难。”亦或是黄碧云指责:“你的日子活到哪里去了?你五十五岁写的作品和二十二三岁一样?你有没有再刻薄和歧视?”都可见《小团圆》一书的举步不前。在这本书中,“晚唐的蓝色月亮”的苍冷情调,活像个女巫的教师托着骷髅标本阴森场景,“在金色梦的河上划船,随时可以上岸”的丰富想象,甚至是“他们不干涉她,只静静的躺在她血液里,在她死的时候再死一次”的人生感悟,其实都并不新鲜。熟悉张爱玲作品的读者,随随便便就可以在她的其他小说或者散文中找到这样的“张氏风格”。在这样的审美创作中,对于主体的反思更是显得贫弱苍白,我们看到的是主角对家族衰败破落的恐惧,对母亲冷淡疏离的怨愤,对爱人滥情风流的失望和对周边人事的怀疑淡漠,可惜的是,除了这些切身体验之外,我们没有看到更深入的生命体验和思考,实际上这并非《小团圆》独制,而是张爱玲创作的总体特征:“张爱玲哀歌的主旨并非是进行深刻的社会批判,更遑论对这个世界的‘改造。她只是要在这迷茫,不可理喻的现实的背景下,展示精神‘不安,人性的脆弱与悲哀,触及‘思想背景里的‘苍凉———这‘惘惘的威胁从而表达出人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这一潜在主题。” 在张爱玲青春勃发时,这样的感受能带来强烈的生命冲击,但及至年老苍苍时,如果还停留在展示和体会上,那么未免贫乏虚弱。黑格尔指出,艺术本质是“一种内在的生气,情感,灵魂,风骨和精神”,任何一种艺术创作作为象征,都来自于现实具体的生活情节,并最终超越生活现象,获得对生命本质的探索,文学创作也应来自个体的切肤体验,但最终更将超越个体,回应灵魂的骚动挣扎,寻求生命智慧的源泉。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小团圆》显得捉襟见肘,张爱玲倾力刻画九莉,显然是想讲述一个女孩畸形阴冷的成长历程,从她的家族背景到亲友关系,再到爱情纠缠,完全是个人苦难叙述的模式,却得不到更好的开掘,仍然停留在一个神经质的女人空言自语的喃喃低声中,仿佛梦魇,挥之不去,也无法深入探触,失去了主体内部开掘的创作,将造成主体完整性的缺失,也损减了作品的深度。其实这可能并非张爱玲所愿,她在创作时就说:“我在《小团圆》里讲到自己也很不客气,这种地方总是自己来揭发的好。”可见,她仍然希望对自我有所反思警醒,也希望对主体有所建构,只是这样的心志最后还是淹没在主体浓烈而沉重的情感回忆中,隐然无声,在这样的梦中,主体不过是客居的身体,经历各种体验,却只是留下痕迹。
那时的月亮,冷冷照在书扉,张爱玲又款步而来,带着她的那些梦,只是这是一个残缺的梦,未能为她的传奇划下完满的句点,此时,任何埋怨责备都是多余,因为也许遗憾才是真正的美,在张爱玲为我们提供了奇谲的审美风格和独特的生命体验之后,在她为文学史刻下了不可磨灭的殊异记号之后,我们还要希望她继续贡献什么呢?也许我们更应该注意到的是,张爱玲一生都活在迷迷茫茫的梦中,那是她的前世今生,做了一辈子,也痴了一辈子,到老时,才知道原来不过是梦里的客身,这也许是她为什么辗转异地,在他乡异国居住了十几年后还是不断回望那段岁月,也许是她为什么终究不能走出迷雾,重返自身的真正原因,因为,张爱玲,梦中不过是客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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