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水
致D书:情记
安德鲁·戈尔兹和多琳娜,
窗外下着大雪,他们在一张牌桌前认识。
那是1947年的瑞士,那是没有祖国的安德
鲁的上个世纪。
害羞的犹太男孩紧紧握着最后一张红桃K,
他若无其事地,转向天气阴沉的窗外,
风很大,远处的房屋和树木像一只只瑟瑟发
抖的绵羊,
是的,有人驱赶它们,它们尖叫着,
翻过篱笆和灌木丛,朝屋里的炉火冲了过来!男孩甩掉牌,拉起对面的红头发英国姑娘向
隔壁舞厅逃去。
门砰地紧紧关上,华尔兹的声音像潜入水底
的蝴蝶,
危险消失了,男孩在人群的缝隙里,羞涩地朝
女孩笑,
他轻轻放开手,但他潮湿的手被另一只手紧
紧地找了回来!
那是1947年冬天的瑞士,教堂的钟声,一半
悬在空中,一半被疲惫的人们随身携带。他们快步穿过尖塔下的阴影,穿过渴望幸福的人
们干涩的目光,
远处的火焰,已经在轻轻舔舐一枚葡萄里的
春天
开冻的河岸出现很多红色的船帆,他们
要去的巴黎,像鲟鱼吐出气泡,很快出现,又
迅速消失。
天很蓝,诗歌和风暴展露在阳光下,醒来,睡
眠。
有人无所事事,有人高高举起了猎枪,
有人在广场上撑伞疾奔,有人用刀撬开藏在
词句里的面庞,
而在一段漫长的路途过后,在巴黎一座安静
的公寓里,
我们找到了缆绳,找到了破旧的帆,
我们也找到了他们的尸体:是啊,安德鲁·戈
尔兹和多琳娜。
他们安静地躺在那里,
他们已老成一副鱼的骨架,爬满晶莹的泪水
和白色的盐
他们用弯曲的手臂和五十八年弯曲的时间,
紧紧地交错在一起
“去叫警察来,安娜,不要上楼,不要碰倒桌
上的牛奶瓶,”
他安静地卧着,低低望着门缝里露出蓝色信
封的一角,
划水的声音从河面缓缓传来,无数绿色藤蔓
迅速缠绕他的身体。
他的呼吸越来越平静,眼睛里渐渐布满倾斜
的暗纹,
他像最后一面镜子,被神的光芒
最后一次细细打磨,越来越细腻,越来越让
世界变得残缺
一年前,他在纸上颤巍巍地写道:“你就快到
82岁了,
你缩短了六厘米,体重不足四十五公斤,可
你依然美丽
优雅,令人爱慕。我们共度了五十八年的时
光,我爱你胜过从前。”
现在,他仍想对她重复同样的话。
他扭过头去看她,看“生活”在她额头像一座
废弃的花园,
人们衣着华丽进进出出,而它的公主安静地
躺在新鲜的泥土上
如果爱都不值得提问,那死亡也是如此。
不需要回忆和火光,不需要肖像、秩序和祷
告
84岁的木材经销商的儿子最后一次拉紧83
岁美丽女孩的手。
“亲爱的埃利亚内:我们早就知道我们会一
起结束生命……”
暮色终于降临,房间里站满了孤独的生者,
他们
的脸,被黑暗和一层薄薄的光,覆盖,由内而
外,慢慢刺穿。
文森特每个周末都想徒步到伦敦去
文森特,一个小男人
他很乐意出差
去伦敦——
四小时的路途,
经过教堂,树丛,孤独的路,
树梢上有乌鸦和喜鹊,追逐
他心中比马蹄更快、更凌乱的脚步
他是幸福的,但阴冷的天气令他生厌
他不断往烟斗里,填满烟草
火星顺着他的呼吸跳出来,孤独的
只有一个人观看的烟火。
他伸长了脖子往远处看。
路的尽头,有个声音使他心烦意乱。
每个清晨,阳光都会很好,
娇小的厄修拉都会推开窗户,
大声叫道:
“梵高先生,该醒醒了!”
文森特几乎每个周末都想徒步走到伦敦去
只要还在英国,厄修拉就还是他的,
她是他的公主和珍宝,
她是他在大海上唯一的白色桅杆,
她是吸完一袋烟草以后,可以望见的陡峭海岸。
他想挥动马鞭,同时挥动画笔
画满星星和月亮,画满一块落满桃花的土地。
他想在上面建造房屋
他想在房屋里留下一双儿女,
他还要在儿女的餐盘里画上一只天鹅
他的生命需要上帝的祝福
他早计算好了时间,
远处传来了洪亮的钟声。
在他的心里,即使伦敦的雾不期来临,
他和美丽的厄修拉之间也
只有半匹马的距离
现在,穿过吊桥,
灰色屋顶上空,梧桐树吐出嫩绿的叶子
文森特跳下马车,
向一座低矮的房屋走去,
有人看见他的脸,
像日落后漆黑的乌鸦身上的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