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与“激流”

2009-09-29 09:56王宗凡
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9年2期
关键词:高山鲁迅

王宗凡

[摘要]鲁迅与柏杨都以鲜明的人格魅力著称。两人的人格建构,既有鲜明的共同点,也有迥异之处,整体上分别呈现出“高山”与“激流”的特征。鲁迅像一座悲凉深邃的苍山,伟岸挺拔,厚重、深沉;而柏杨则像一条发自高山深谷间的激流,充满自信的生命力,演绎激情人生。鲁迅和柏杨虽然人格建构有差异,但他们都是真正的知识分子,他们构成中国的脊梁。

[关键词]鲁迅;柏杨;人格建构

[中图分类号]12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1763(2009)02-0075-04

鲁迅与柏杨都以鲜明的人格魅力著称。两人的人格建构,既有鲜明的共同点,但由于地域文化、身世经历、自身禀赋等的影响,也有迥异之处,整体上分别呈现出“高山”与“激流”的特征。鲁迅像一座悲凉深邃的苍山,他是那样的稳重,但却内在着奔突的地火,伟岸挺拔,岿然不动,有美不胜收的风景,也有挖掘不尽的宝藏,坚实、厚重、深沉,像古朴、苍劲的大禹岭。而柏杨则像一条发自高山深谷间的激流,充满自信的生命力,一路上呼啸而下,穿石破土,冲击它的水流、暴雨反而给了它更大的力量,终成汪洋大海。

一“硬气”与“侠气”

“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毛泽东的这一经典评价概括了鲁迅性格的本质。大而言之,主要是指其民族气节,显示的是鲁迅维护民族利益宁折不弯的“硬骨头”品格;小而言之,是指其个人的气质秉赋、坚持斗争的原则性和坚定性。鲁迅的外在特征是敢爱敢恨,“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犹如侠士的爱憎分明;其内在本质是敢于叛逆、大胆反抗的硬骨头精神、自我牺牲精神和韧性战斗精神。

鲁迅这种硬气人格的形成,同地域环境、文化背景有着关联。浙东“乃报仇雪耻之乡”;从大禹、勾践、王充、嵇康、谢安、陆游、黄宗羲、朱舜水到秋瑾、徐锡麟,一个个坚硬劲直的形象,都是越人的骄傲,也是越中精神的象征。嵇康的“硬气”人格更是名留青史。由越文化圈中走出的鲁迅,无疑受到先哲精神范式的直接影响。鲁迅十多岁时已接触《剑侠传图》以及充满义士复仇内容的汉代野史《吴越春秋》、《越绝书》等图书。鲁迅在青年时代就自号“戛剑生”和“戎马书生”,长大后对故乡先贤有侠气的人物非常注意,曾经编辑过《会稽郡故书杂集》;对秋瑾这样富有侠义精神的烈士,则尤为钦佩。在《中国地质略论》中,鲁迅正面肯定了“豪侠之士”,视为爱国者,热情地说:“吾知豪侠之士,必有闾闾以思,奋袂以起者矣。”在北京女师大风潮中,鲁迅以笔为剑,不畏权势,同情弱小,捍卫正义,主持公道,可谓侠肝义胆,豪气干云。鲁迅还以现代意识展开对侠文化的反思和对国民性的审视,希望将侠文化精神注入国民灵魂,以改变其中庸、怯懦、不思进取、逆来顺受、委曲求全等劣根性。在《三闲集,流氓的变迁》中,鲁迅赞扬了以墨家为代表的古侠士:“孑」子之徒为儒,墨子之徒为侠。儒者,柔也,当然不会危险的;惟侠老实,所以墨者的末流,至于以死为终极的目的。”

柏杨正是河南人,墨子的老乡。中原自古不乏豪侠之士,舍身刺秦的荆轲、变法图强的商鞅、揭竿而起的陈胜、西天取经的玄奘、精忠报国的岳飞、英勇抗清的史可法……他们是那样古道热肠,或是激荡着感天动地的仁道大义,或是充盈着悲天悯人的救世情怀。中原人这种热血滚烫、豪气冲天的人世情怀,生生不息,传递千年,一直影响到柏杨。

柏杨被誉为台湾“活着的鲁迅”,这无疑更多是从柏杨的战斗性和“硬气”人格来说的。柏杨爱憎分明,毫不妥协,是继鲁迅之后中国最卓著的反封建反传统的思想革命斗士。柏杨刚直狷介,孤风傲骨,嫉恶如仇。他猛烈抨击中国封建社会及其传统文化,辛辣讽刺台湾现代社会的丑陋黑暗。他以决绝的态度向着“酱缸”猛撞,虽撞得头破血流而不悔。即使在监狱里,他也不停地写作,他是捧着《中国人史纲》等三部厚厚的书稿走向自由,腰板依然挺得直直的。

鲁迅和柏杨都受到了侠义精神的影响,而侠义精神对柏杨的影响尤其深远。柏杨回忆自己的创作历程,分析自己的创作思想、人生观,总结出影响自己思想最大的有五条,其中第一条就是“武侠小说上的侠义精神”。由于从小受后母的虐待,这培养了他的反抗精神。小学时就看完了《小五义》、《七侠五义》、《荒江女侠》、《江湖奇侠传》、《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小说。小说中激烈的战斗、侠士的风采行径深深地虏获了他,侠义精神也在他心中植下了根。他从小就喜欢打抱不平,特别爱管闲事,尤其是容不得人欺负人,见不得人的尊严受到践踏。十七岁那一年,他跳起来用拳头反抗继母对他的殴打和辱骂。柏杨急公好义,热情豪爽、慷慨大方,正如他自己喜爱的梁山英雄宋江、鲁智深。“我喜欢宋江,因为宋江是‘及时雨。我觉得帮助别人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尤其人家需要帮助的时候。”他喜欢拔刀相助地问人家:“和你为难的是谁?我去找他干。”他天性乐于助人,而这种爽直、勇于承担的行为,常常把一些乡愿型、老于世故的人吓住。甚至有人把他的豪情侠义,当作偏激,批评柏杨“太冲动。”柏杨的杂文始终流宕着一股为底层平民伸张正义的激情,对社会任何不平等的现象,柏杨都给予关注,并毫不留情表达自己的观点。他为所有受损害的弱者叫屈,为底层被蹂躪者鸣冤,这使得他的作品成为平民百姓最好的精神抚慰。

二“壕堑战”与“不设防”

两人都有“硬气”与“侠气”,但鲁迅“缓而韧”,采取“壕堑战”,呈现大山般的稳健;柏杨“侠气”多于“硬气”,“急而猛”,“不设防”,展现激流般的率真与倔强。

鲁迅的“硬气”,是以“韧”作基础的,讲究原则,讲究策略。1925年3月,鲁迅在写给许广平的第一封信中坦诚地说道:“对于社会的战斗,我是并不挺身而出的,我不劝别人牺牲什么之类者就为此。……中国多暗箭,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丧命,这种战法(指“壕堑战”——引者注)是必要的罢。但恐怕也有时会遇到非短兵相接不可的,这时候,没有法子,就短兵相接。在《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中,他语重心长地指出:“对于旧社会和旧势力的斗争,必须坚决,持久不断,而且注重实力。旧社会的根柢原是非常坚固的,新运动非有更大的力不能动摇它什么。并且旧社会还有它使新势力妥协的好办法,但它自己是绝不妥协的。”鲁迅还说过:“要治这麻木状态的国度,只有一法,就是‘韧,也就是‘锲而不舍。逐渐的做一点,总不肯休,不至于比‘踔厉风发无效的。”“要缓而韧,不要急而猛。中国青年中,有些很有太‘急的毛病……因此,就难于耐久。”

鲁迅虽常处险境,被多次通缉,但都能沉着应对,终究没受牢狱之灾。他审慎地深邃地思考,决不孟浪行事,每一个意念及行动,都是清明的理智与现实的情境优化组合的结晶。强大的理性思维,活像一具超大马力的引擎,带领着他的一切心理行为沿

着经过自己缜密思考后审慎决定的轨道,冲破一切干扰排除种种压力奋然前行。

而柏杨整体上给人“急而猛”的印象。鲁迅曾对陈独秀率直的性格打过一个形象的比方:“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的,有几枝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如果拿此语比喻柏杨,我想也是很恰当的。尤其在上个世纪60年代末期,他以激流般的气势,猛撞“酱缸”。柏杨毫不留情,指名道姓,讽刺“国大代表”、“立法委员”占着茅坑不拉屎,只知一味为自己提高待遇;讽刺警察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给他们取绰号为“三作牌”,以至后来“三作牌”成了警察的代名词;讽刺当官的无能腐败,是只会抓权、抓钱的“二抓牌”;讽刺盲目崇洋的“西崽”、道貌岸然的“圣崽”……

柏杨认为自己在新闻写作场域上的危险处境,是自《自由中国》案发生后,他回忆道:“《自由中国》这道墙崩塌之后,我的咽喉完全暴露在情治单位的利箭之下,当时我听到的第一个讯息,就是出自同事口中的警告:‘警备司令部的人说,柏杨以后该乖了吧!”但是“我不但没有变乖,反而从内心激发出一种使命感,觉得应该接下《自由中国》交出来的棒子。这种信念,在我的杂文中,不断出现。”导致柏杨坐牢的直接导火线“大力水手事件”,就是因为柏杨的不设防,被抓了把柄。1968年1月3日,柏杨在《中华日报》上发表了译自美国“大力水手”的连载漫画,内容是父子二人合购小岛并建立国家,互相竞选总统互不相让。漫画中“FeHows”那个词,可以译成“朋友们”、“伙伴们”。可是,柏杨的神来之笔一挥,译成“全国军民同胞们”。这就惹祸了,因为当时全世界只有蒋中正使用“全国军民同胞们”这个说法。于是柏杨以“打击国家领袖”的罪名,于1968年3月7日被捕,坐牢9年零26天。柏杨刚被抓时,还天真地要夫人去找蒋经国求情帮忙,因为他相信蒋经国不会下此毒手;为了早日出狱与亲人团聚,审讯时柏杨又轻信了审查人员的许诺而编造了通共的罪证,掉进了诱骗的陷阱,给自己戴上了天大枷锁。

柏杨夫人张香华女士对柏杨作过一个很中肯的评价:“柏杨天性豪放,率性起来,顾不了轻重,一义愤就忘了得失利害。至于外在环境加诸他的危险,原需要很冷静而很深城府的人,才能脱身得了的。柏杨是一个不设防的城市,他感情太浓,用情太深,又不擅长运用心机。”正是他的用情太深和“不设防”的写作,把他自己写到了火烧岛的牢里。柏杨曾发表一篇演讲,《天真是一种动力》,讲到他被羁押的日子,监狱外面就是农田,常听到老农夫跟人介绍:“里面关的都是老天真,梦想什么民主!”但柏杨表示:“伟大的时代,就建立在每个人都有天真的梦!”

鲁迅光是笔名就有140多个,而柏杨一直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基本上没换过笔名。鲁迅的城府与柏杨的率真,个性的不同带来作品风格的迥异。鲁迅好用“曲笔”,而柏杨喜用“直笔”。鲁迅使用曲笔,一方面是环境险恶,是对敌斗争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鲁迅的有意为之,因为文似看山不喜平。鲁迅常以象征、隐喻、反语、暗示等技巧,将他深刻体悟到的存在揭示出来,含蓄内敛,耐人寻味。读鲁迅的作品像开山,开一层有一层的收获。但鲁迅也意识到,“我的东西却常招误解,有时竟出于意料之外,可见意在简练,稍一不慎,即易流于晦涩”。柏杨六十年代的前期杂文,往往是情感和想象的一泻无余,痛快淋漓,但当读者在柏杨山洪直泻的表述中明白某个道理、感到一种豁然开朗之后,也未始不感到这种感悟太快的遗憾。性格上的直爽,使他下笔有紧迫感,希望尽快将心中所梗一吐为快;批驳对方的错误观点时,多从直驳论点开始。有时过于咄咄逼人,缺乏足够的理性分析;有时直奔主题,缺乏足够的从容冷静。有时也见柏杨试图变换一下笔法,像《圣人集》中对“立法委员”、“国大代表”嘲讽的一些文章,也尝试欲擒故纵、假作同情之状,也尝试诱敌深入、伪作招架无力之样,但写不了两段,柏杨就忍不住从文后闪出身来,持刀面对。像李逵一样,跳将起来,抡起板斧排头砍去。

三“复仇”与“宽恕”

“复仇”意识伴随了鲁迅一生。鲁迅不但欣赏“卧薪尝胆”这个吴越地域妇孺皆知的故事,家乡目连戏中的“女吊”也因为敢于复仇而倍受他的赞赏,认为她是“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的鬼魂”。“我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如果我没有做,那是我的无力,并非我的大度,宽恕了加害于我的敌人。”他一生同各种论敌笔战,从未停止战斗,而且至死无怨无悔,颇似嵇康脾气的“全不改变”。鲁迅在逝世前一个月写的“遗嘱”中,对他的“怨敌”的态度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他预拟的七条“遗嘱”的最后一条就是:“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其实,柏杨也曾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痛打继母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他还说过:“像以色列那样,万里之外寻找集中营屠杀犹太人的凶手,送回国内审判,那种对理念的执着跟毅力,使人生出无限崇敬,在伟大的犹太人族群中,听不到受害人温柔敦厚的轻轻说:‘算了!算了!过去的都过去了。”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以及台湾社会的进步,柏杨的性格开始转变。柏杨有激进的个性,但晚年接受的是胡适的温和的思想。柏杨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但他又是儒家传统文化的产物。儒家的忠恕、仁爱,基督的平等、博爱,已化合在柏杨身上,成为一个和谐整体。晚年的柏杨开始检讨、反思自己,好似从高山转入平原的激流,变得平和、冲淡。从“撞缸”到“洗缸”,从“全盘否定”到辨证肯定,他对社会的认识更全面。“我从前曾强烈地想到报复,报复是一件痛快淋漓的英雄事业,但和我以后的理念冲突,这使我克制自己,最后我的原始性格屈服。”“我并没有恨的人,更没有最恨的人,我非常自私,我不会浪费我生命中最后残余无几的宝贵时间去恨。我只有瞧不起的人,还有被我认为可怜的人,但我一直学习用朋友对我的态度,同样的原谅包容这些人。”柏杨在绿岛树立人权纪念碑,把受难者的名字镌刻于上,并不是要复仇,而是要人们不忘历史。他深深感到:“让步是一种能力。”对政治上的压力他不像中年时期那样激烈反弹,而是在宽容的基础上作有节制的反对。对学术上的争论更加宽容,对批评自己乃至谩骂意见往往一笑置之。对待私人的恩怨,则采取完全的谅解,曾公然表示原谅并同情迫害他的特务、检察官等人。个性的变化带来作品风格的转变,写于八十年代的后期杂文,包括《丑陋的中国人》,思想明显成熟和深锐,可以看到一种对人类的大关心、大悲悯、大爱怜。与前期杂文相比,外在的“火气”没有以前的猛烈,视野更开阔,认识更全面,有“破”有“立”,不急不缓,运笔行进,已不似前期的山溪跳荡急下,山洪暴发,而是流至平原上的河流,滚滚向前又从容不迫。

晚年的柏杨没有鲁迅的深刻与峻急,也没有鲁迅的深广忧愤与深沉痛苦。鲁迅以小跑步那么迅疾地走完了他的生命途程,焕发出中国现代史上最眩人眼目的精神思想的火花,广大民众无不为这一生命个体的过于短促而悲哀而遗憾。晚年的柏杨因为其稳定恒常自然和谐的人格特色,而从容地度过了八十八个春秋,阅历既久,贡献必多,无论对于个人、家庭还是社会、事业,无疑都是值得额手称庆的。

台湾学者殷海光在一篇论述知识分子责任的文论中,界定知识分子的两个条件是:“必须有独立精神和原创能力”,“必须是他所在的社会之批评者,也是现在价值的反对者”。并且强调:“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必须‘只问是非,不管一切。他只对他的思想和见解负责。他本不考虑一个时候流行的意见,当然更不考虑时尚的口头禅;不考虑别人对他的思想言论的好感情绪反映;必要时也不考虑他的思想言论所引起的结果是否对他有利。”鲁迅和柏杨虽然人格建构有差异,但他们都是这样的知识分子,他们不愧是中国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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