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叶的诗

2009-09-29 05:57
凉山文学 2009年6期
关键词:火把节嫁衣茅屋

太阳落山后

太阳落山后,我和一个女人

走进了练江南岸的那片密林里

我走在前面的时候

她不紧不慢地跟着我

她走在前面的时候

我不紧不慢地跟着她

我们都不想说话

好像我们是两棵移动的树

这个女人我爱了一辈子

然而当着她的面

我总是说不出一声我爱你

我一直都在耐心地等待着

让她说出这三个字

今天傍晚,我约着她

来到我们第一次相见的密林里

我只希望这个女人

说出这句二十多年来

一直不曾对我说过的话

然而,她还是不开口

我也不想说

也许,这句话

我们是一辈子都不会

当着面说出来

就像是密林里的两棵树

一生相依相偎

却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想起一个名叫玛念维鲁的姑娘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

我总会想起一个人

一个名叫玛念维鲁的姑娘

在我的记忆中

她一直坐在一所土掌房顶上

低着头刺绣一套嫁衣

嫁衣上面的图案已依稀可见

是两朵盛开的玛樱花

我听说她心中的恋人

已经在一场边境战争中阵亡

然而她还一直刺绣着那套

恋人一辈子也见不到的嫁衣

现在,我一想起她

心里就会充满惘然

我不知道二十多年后的今天

玛念维鲁是否还坐在

土掌房上刺绣着那套嫁衣

是否让那些思念的泪水

每天深夜都慢慢地浸湿

那块当年恋人送给她的军用枕巾

我知道痴情是一只鸟儿

它会在你心中重复一万年的啼唱

然而我还是更希望她

把那套已经绣完一半的嫁衣

藏住心里,然后开始刺绣

另一套有人看得见的嫁衣

而且我还愿意把她坐在土掌房上

刺绣嫁衣的身影

永远放映在记忆的夜空里

把祝福的星光遥寄给她

把美丽的梦想遥寄给她

那是一条我放牧过的牛

那是一条我放牧过的牛

在它那些遍布故乡山野的

深深浅浅的蹄印里

我的童年像青草一样

快乐地生长着

我们仿佛是相依为命的兄弟

它在陪伴我度过孤苦日子的同时

还要在我父亲的皮鞭底下

完成耕犁我家所有田地的任务

我们经常在一起谈论生活

有时候也有几只鸟儿

加入到我们的谈论活动

如今,那条牛已经老了

像我父亲一样

苍老得爬不上家门口的石阶了

我看见它瘦骨伶仃地站在

我家老屋旁边的空地上

艰难地咀嚼稻草的时候

心里难过得直想流泪

然而它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不知它是有意还是无意

然而无论如何我都知道

它是在沉默,不是在冷漠

也许,在我们的生命历程中

有些难忘的往事

一生都只能在内心世界里

像咀嚼稻草一样慢慢地回忆

绕过小镇的猊江

这是一条很不起眼的小河

小镇上的人们都叫它猊江

这个名字从我的祖先那里

就一直叫到了现在

我一直都怀疑猊江和我的祖先

多少有着那么一点关系

因为古时候有人叫我们嶍猊蛮

今天我们已经是彝族人

可是猊江还是原来的猊江

让我一想起它的这个名字

就不敢忘记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

猊江从石头村拐了个优美的弯

就绕过了我居住的小镇

我听说许多年前

猊江沉静如含羞的处女

扬起的花浪里听得见鱼儿的歌唱

然而今天,我只听得见它的咳嗽

于是我常常想,也许

猊江里的鱼有些变成了石头

有些变成了我的记忆中

闪烁的树影与飘浮的云朵

我知道猊江是从高鲁山流来的

在那座山上,每一片绿叶

每一朵山花,每一只鸟儿

都在反复地歌唱着一首

献给我的祖先阿普度幕的赞歌

猊江其实像个多情的恋人

流经我的小镇的时候

它放慢了脚步

耐心地欣赏完小镇的风景

然后叉在三家村旁边绕个弯

才急匆匆向南盘江流去

现在,有些睁开着的眼睛

已经:看不见猊江的笑容

有些蛮横无理的双手

已经触摸不到猊江的温柔

这是猊江的伤痛

更是我们的悲哀

但愿猊江的梦里

还有飞鸟和树影

但愿猊江的耳朵

还听得见我的祖先

一声声遥远的呼唤

父亲,我总是在黄昏想起你

父亲,我总是在黄昏想起你

就像一只迷途的羔羊想起温暖的家

我想起你的时候,心里就难过

多年前我就想把你接到城里生活

可是你离不开那些耕种了一辈子的

田地和那些猪呀鸡呀,离不开那个

宁静得有些孤寂的寨子

父亲,小时候经常听你说

人是有根的,人的根不像树的根

挖得着,看得见

人的根生长在心里

生长在说不出口的思念里

那时候我总也听不懂这句话

现在,我终于听懂了

可是听懂以后,我心里就难过

为你的固执难过

也为你对故乡的如此忠诚难过

父亲,你住山里,我在城里

山风里传来你不停的咳嗽

黄昏的云霞带来你模糊的身影

我真想拥有一对翅膀呵

每天黄昏飞到你身边

就在你扛着锄头或者赶着耕牛

一身疲倦走进家门的时候

深情地问候你一声

父亲,你辛苦了

给外婆立墓碑

外婆,说句实话您千万别在意

我在打算给您立块墓碑的时候

我还不知道您的生卒年月日

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错

我可怜的外婆呵,就在我出生

三个月零两天的那个寒冷的深夜里

您就离开了这个冷暖无常的世界

那时候,您年仅四十五岁

你首先是财主家的小姐

而后是农夫的老婆

最后是教书先生加富农的继妻

外婆呵,您一生所受的苦难和伤痛

即使用背箩背上九九八十一天

也背不完。而且我还知道

可怜的外婆,您入土才一年多

刚修建的易峨公路就把您的坟墓

埋进了更深的泥土里

我不知道四十多年以后

给您立一块墓碑,时间是否太迟

外婆呵,现在我想对您说

对于墓碑,对于墓志铭

也许只有历史才会真正理解

它们存在的真实意义

而我,作为您的外孙

我只想在思念的绿荫底下

为您建立一块时间无法风化的墓碑

然后在梦里苦苦寻找您朦胧的身影

外婆呵,对于您的一生

我这个外孙很难评价什么

我只能在您的墓志铭

最后那一行写上这么几个字

外婆,人世间的情与爱

以及永恒的思念与梦想

既然能够铭刻在石碑上

也就能够铭刻在我的心的蓝天里

鸟儿飞过寒冬的天空

在寒冬阴冷而空寂的天空里

我时常看见一只羽毛银光闪烁的鸟儿

孤独地飞翔在我家窗口对面的

猊江两岸。鸟儿没有鸣叫

它的飞翔优美而缓慢

有时候,我甚至会以为

那是一片在寒风中飘扬的落叶

我知道会有许多人看见那只鸟儿的飞翔

但我不知道会有多少人

听得见寒风掠过银翅时的尖叫

而我听见了,同时我还听见了

那只鸟儿在飞越漫长的冬天的时候

呼唤春天的声音

也许,不是所有的鸟儿

都相信飞翔是生命永恒的象征

也许,当我站在窗前凝视着

那只飞翔在猊江两岸的寒风中

并且不停地把冬天甩在身后的鸟儿

我已经变成了另一只鸟儿

我已经在记忆的天空里

寻找到了梦想无法触及的自由

是的,只有飞越寒冬的天空的鸟儿

才能用生命的激情去点燃

躲藏在冬天背后的春天的花朵

才能让那些失眠的夜空

充满灿烂的星光

我的故乡是“矣果赛”

“矣果赛”是我的彝族母语

它像血液一样,我一出生就流淌在

我躯体的每一根细小的血管里

它还像寒冬里的野山茶花一样

幽蓝地绽放着我与生俱来的思念

“矣果赛”是我生离死别的故乡的名字

别人都习惯了把它叫作峨山

可是我的阿爸阿妈一直都

固执地叫它“矣果赛”

声音亲切得像是在喊我的名字

“矣果赛”仿佛是我的一个影子

无论我流浪在哪片云朵底下

我都会随时感觉到有一个

母亲唤儿的声音回荡在头顶

我知道那就是“矣果赛”

我知道那就是比我自已的生命

更珍贵也更沉重的母爱

每当我在远方别人的故乡

呼唤一声“矣果赛”的时候

我总是禁不住泪如雨下

泪花模糊了回家的路

当我孤独地行走在寒夜

当我置身于陌生的闹市

当我远离了梦想的天空

唯有“矣果赛”的影子像火把的光芒

照耀着我的灵魂,照耀着

故乡那片像虫儿呼唤春天一样

呼唤着母爱的天空和大地

是的,其实我是“矣果赛”的一粒

溪流里的石子,我的生命

每时每刻都在感受着它的磨砺

其实我是“矣果赛”的一只飞鸟

无论飞到天涯海角

它都听得见我的啼唤

居住在茅屋里的女人

在我平淡如水的日子里

我总是会想起一个居住在茅屋里的女人

一想起她,我的心就会猫抓似的痛

在我的记忆里,这个幽灵似的女人

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寨子东头的茅屋

她走路总是低着头,脚步很轻

生怕踩死一只小小的蚂蚁

我从来没有看清楚过她的脸庞

也从来没有听见过她说话

似乎在她眼里,在这个世界上

除了她,就再也没有别的动物了

我经常看见她轻轻地走过

茅屋门前那片倒伏的乱草

像棵树一样长时间站在坡头

眺望对面山腰上隐约可见的公路

那时候,山风缓缓地吹过来

把她的头发吹拂成一丝丝白白的阳光

有一天,我还看见她从茅屋里

拿出一杆乌黑发亮的猎枪

然后一个人走进了森林里

直卿第三天太阳落山的时候

她才回来,可是手里不见了

那杆乌黑发亮的猎枪

从此以后,这个像幽灵似的女人

再也没有从茅屋里走出来

许多年以后,那个孤零零的茅屋

也终于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里

被一阵山风从寨子里吹走了

后来,当我长到门楣高的时候

阿妈告诉我,那个居住在茅屋里的女人

她用一辈子的时间等候了一个男人

一个在她的新婚之夜

被迫离开了山寨和她的男人

阿妈还说,真心爱着一个人

天也会变老,地也会变荒

牧羊的老人

牧羊的老人,在山坡上

躺成一块石头看天上的云朵

把云朵看成一只只洁白的羊

山风把远处的鸟啼灌进他的耳朵里,

他侧过脸去寻找那只鸟儿

可是他怎么也找不到那只鸟儿

于是他在鸟啼声中想起了

远在城里打工的女儿

他总是梦见女儿,梦里的女儿

永远都穿着她已经逝去的阿妈

在油灯下亲手为她缝制的那套绣花裙

有时候,牧羊的老人

会吃力地爬上最高的山峰

喊上一阵女儿的乳名

他的喊声久久弥漫在旷野里

这时候,他总是相信

城里的女儿一定会听见他的喊声

牧羊的老人,在别人面前话很少

在他的羊群面前话很多

也只有他的羊群听得懂他的话

理解他的话,听从他的话

牧羊的老人拥有的天空

是山鹰的翅膀洗净的

牧羊的老人拥有的大地

是遍野的山花映红的

他的日子像蚂蚁走路一样

一串串宁静地越过了无数风风雨雨

他的一生是一条崎岖的山路

他和他的羊群一辈子爬行在

这条散发着淡淡的羊屎味的山路上

而自由是他和他的羊群

所有希望和梦想的星光

说好了,火把节你来看我

说好了,火把节你来看我

你会穿上绣满鲜花的彩裙来看我

让我在朋友们面前抬高一次

一辈子低垂着的头

说好了,火把节你来看我

在山歌和舞蹈的夜幕底下

你会挽着我的手臂

在火把的光耀里留个影

说好了,火把节你来看我

带着你的情歌带着你的艳舞

还带着你的那个迷一样的梦

让我真正挺起一回男人的腰杆

说好了,火把节你来看我

你要用你的花手帕轻轻擦净

我眼角那些思念的泪痕

你还要当着别人的面给我一个吻

可是你没有来呀

小火把燃尽了你没有来

大火把燃尽了你没有来

我心里的火把燃尽了你没有来

亲爱的,是不是因为

你在城里,我在山里

你我的双脚永远走不到一起

我们之间永远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

然而我还是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我已经想好了,明天

就在明天,我将动身去找你

我要走路去,走完山路走大路

渡完小河渡大河

直到找到你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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