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亚臣
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主题歌《我和你》和奥运会一起,打动了无数人的心灵。这首歌并不是一部气势磅礴、黄钟大吕之作,而是一个温暖的作品,关爱和平等伴随优美的旋律被许许多多的人接受和领悟。套用这首歌,教师就应该不断思考和处理“我和你”的关系,在师生之间生成一种温暖和尊重的情感。但现实的教育实践中,师生之间并不是“我和你”的关系,常常是“我和他(她)”,甚至是“我和它”的关系。如果是基于平等的“我和你”的关系,需要的就应该是吸引、感染、影响、欣赏等词汇,而“我和他(她)”或者“我和它”的关系则必然采用加工、塑造、控制、强迫等用语。
教育工作没有诀窍和万能公式,工作过程中也没有那么多轰轰烈烈的事情,更多的时候,教师都在平平常常的生活中,有时还必须面对琐碎和众多复杂的问题。但教师必须时刻警惕自己是否具有一种自省的精神,这种自省精神的核心是能否以一种平等的精神去看待孩子。也许我们并不在意,很多时候我们以爱的名义对学生进行理直气壮的加工与塑造。但加工、塑造本质上是对生命的物化,体现了一种强权和控制。另外,加工和塑造还体现了教师对自己无论是知识还是道德水准上的盲目自信。教育存在管理,但教育不是管理;教育涉及知识的传授,但教育不是单向的劝学。管理是诉诸权力、自上而下的;教育一定是诉诸心灵的,是基于人格平等的相互感知和共同成长;师生间知识的传递不是劳务性的,而是一种精神的共勉与默契。
用平等的精神去看待学生其实就是一个怎样看待我们自己的问题,教师这个称号并不能让我们自动获得知识和精神领域的领先地位,我们必须直面当下不仅仅是教师所处的困境。
道德优越感的盛行
最能体现社会道德优越感的莫过去年汶川地震中的“名人”范美忠事件,从范美忠的别名“范跑跑”就可见一斑。当然,如此称呼范美忠在很大程度上是对他既然选择了渺小还自我标榜的愤怒,但也存在着很多道德上的蔑视。其实,不管我们是否同意,多数情况下,我们,甚至广义的人类都很普通,人性有善有恶。不管我们平时做过多少的想象和自我鼓励,一旦面对生死的重大考验,那个时候人们将选择什么样的行为,都是一个未知的答案。我们不能要求别人在关键时刻一定要表现出高尚道德乃至于成为舍己救人的英雄。对范美忠铺天盖地的攻击和谩骂没有让我们回复平静的心态,甚至很多问题让我们陷入被动的境地。作为教育工作者,我们必须看到在道德繁盛的社会里,抢占道德制高点是一个值得去怀疑的行为。我们还必须记住一位哲人的忠告:我们不能只看到别人外在的缺点而不见自己内心深处的垃圾。
有一位老师在反思自己的教育工作时曾经写过这样一段震人心魄、充满哲理的话语:每一个人都会有他能力上的漏洞,性格上的缺陷,乃至修养和品行上的遗憾,这些构成了一个人生命的后背,这后背甚至不是一己的,而是整个人类,但它恰恰成全了人的完美,它不仅让人在外形上看起来像人,更让人的一生演变成一个自觉的自我救赎的过程。允许所有的别人有后背,认识到这是一种存在,甚至是一种权利。
根据这种“后背”思想,有两个问题需要教师反思并回答。
第一个问题是:在真实的教育环境里,很多方面我们是否比学生做得更正确,更人性?例如,在学生的世界里经常能看到因犯错误教师要处罚某些同学时,一些同学挺身而出,主动承揽责任。该如何评价这些孩子的行为?当然,教师一定要承担教育的责任,不能迁就孩子的缺点和消极方面。但在不触犯法律、学校范围内发生的不是原则性错误的问题上,教师应该持有一颗包容的心,要知道在今日社会里,能为了别人利益而勇于担当责任是需要勇气的,在成人世界里,这似乎都快成了濒临失传的人性美德。电影《女人香》中,主人公查理是几个富家子弟的孩子恶作剧的唯一目击者,在学校找不到其他线索情况下,只好逼迫查理说出真相。采用的方式是学校公审,如果查理不交代,就将由学校委员会做处开除的决定。这真是一个棘手的困境,该怎样突围?影片中通过了另一个主人公——盲人退伍军人在学校公审会上的一番慷慨陈词而最终化解。这段台词需要我们每个教育者用心思考:
你们现在培育弱者的人才,教人出卖朋友同僚。这些小孩会成长为大丈夫?你错了,因为这个学校号称的精神,将要毁在你们手里……这算什么闹剧?只有我身旁的这位算得上是堂堂正正的君子,因为这孩子的灵魂是完整的,他不卖的!是的,有人想收买他的灵魂,我不说是谁,自己心里清楚。可是查理不出卖灵魂!
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我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吗?如果你要问,我就告诉你我见到过什么!我见过像他这样大的孩子(甚至是比他更小的孩子)在炮火中遍体鳞伤。断手折脚,可是这些伤残也没有比残缺的灵魂可怕!因为灵魂不能靠假肢补救。你们这样粗暴的行为只不过是为了挫败这孩子的锐气,叫他夹着尾巴回老家乖乖做人。但是我说你们其实是在毁灭他的灵魂!
我进来礼堂的时候,听到这一句话:这里是培育领导的摇篮。我想摇篮已经掉下来了。大丈夫和领导人的制造者,请注意你们在制造的是什么样的领导人。我不知道查理的沉默(不出卖朋友)是对还是错,也不能告诉你佐治(恶作剧主谋、富家子弟)躲在他老爸背后对不对,但我可以告诉各位,一个真正的领导人不会为保自己的前程而出卖朋友,因为这叫做忠诚!叫做勇气!这才真正是领导人的素质!
现实的教育过程中,我们常常是以爱为名挫伤了多少孩子的锐气和正义感?为什么会这样?根本上还在于我们从来都没有把自己和孩子放在同一个位置上,我们的虚荣心和控制欲时刻在发挥着作用。其实每个人都有权利活出自己,无论教师还是父母都只是陪伴孩子成长的支援。孩子不属于我们!纪伯伦在《先知》中说:
你的孩子并不是你的孩子
他们仅是经由你来到人间
虽然他们与你同在但并不属于你
他们是生命之箭,经由你这一张弓送往前程
因此,所有从事教育的人,要时刻提醒自己:教育的目的是让孩子可以独立、自主,让他具有爱的能力,让他可以自由地创造人生。我们应该培养出有能力面对真实,有能力爱人,有能力创造,让这个世界多一点欢乐,多一点善,多一点美的孩子。我们的终极理想是协助孩子发展其个性,以达到智慧的生成,能面对生活的挑战和自己的成长,寻觅自我的生命道路。
第二个问题是:我们真的了解现在的孩子吗?
我们往往在不经过分析和调查的情况下,经常人云亦云地对孩子做出判断,但很多判断没有比孩子自己对自己的分析更准确和透彻。例如对80后的评价和分析,绝大多数都体现着成人的优越感和自以为是,其实有头脑的80后早就自己完成了对自己的反思和成长。80后女作家张悦然在《我已不能,让青春连着陆地》一文中进行彻底的反思:
人们都在说,80后是有个性的一代,而许多80后也显露出对70年代人的那种以群体方式发出声音,非常地不屑。但是这种个性究竟是什么呢?这一代人,听着欧美摇滚乐,看着村上春树和杜拉斯的小说长大,他们很注重在阅读、音乐以及电影等方面,吸收国外的新鲜事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小野丽莎,村上春树,杜拉斯,阿尔莫多瓦等等,他们几乎和牛仔裤、化妆品的品牌一样,是一个个标签,代表着某种品味,可以引以为骄傲。在品味的不断更新上,我们这一代人真的很努力。80后的最初的文学创作中,充斥着各种外国品牌、乐队和导演的名字。他们还从中得到一种情绪,垮掉的,孤独,颓废并且厌倦的情绪。这种情绪没有成为我们的精神力量,倒是成为不求上进的借口。我们就是从这些当中,找到了自己的个性吗?把被美化的品味当作是一种创造。是的,整个青春期,鉴赏力代替了创造力,制造出繁盛的幻觉。
……
我总有一种担心,若干年后回顾过去的时候,这些青春的记忆会否让我们觉得羞愧。因为所有的热爱,都没有根基,也没有给过精神力量。它们像某个名牌的十年二十年回顾画册,展现着一年又一年的流行风尚。而偶尔有过的激情,也显得如此莽撞和苍白,像一些被线绳支配的小丑。
如果我们没有比孩子自己更了解自己,其实留给我们的答案就是要多学习靠边站,随时留意孩子们的需要,并让孩子们自己决定何时需要你的帮忙。这不是不作为,而是一种尊重的态度、真正意义上的平等思维。
判断力缺乏的环境
教育面对的环境并不乐观,很多人在社会当中迷失自我,有学者对当代社会作过如下判断:当今社会在发生着我们从未曾体验过的变化,曾几何时,稳定性是一个被社会所重视、被文化所强化的价值。重复的劳动,一生中只做一份工作和只居住在一个地方的期待,所有这些都使得一贯性成为生活幸福和身心健康的核心因素。然而,在我们这个时代,流动性取代了一贯性。现在对人们来说重要的是适应和变化的能力——适应新的工作地,新的职业方向,以及新的技术和变化。一方面是变动,另一方面,脚下的基础变成了流沙。安东尼·吉登斯把现代性描述为一种“风险文化”,个人在其中无法继续依靠认同的习惯来源,人们必须每天从生活方式的无穷变化中界定自己。由于缺少坚实的锚定点以及权威感,除了求救于自我,个人不得不转向大众或市场寻求对自己的想法、感觉和行为的确认。这就形成了当今人们追求自我认同时的两大歧路:一是自恋,二是从众。自恋和从众是丢掉判断力的表现,如果一个环境里判断力缺位,社会上各种风潮的此起彼伏就不难理解了。最为痛心的是知识与文化如果失去了宝贵的判断力,就是失去灵魂,然后标准就会变得可以讨价还价。学者不再扮演社会良知的角色,反而成了社会浮躁的助推器。于丹《论语心得》讲得不错,但《庄子心得》以及后来的什么心得则是她放弃标准的表现,她实现了对自己的模仿和抄袭。
我们教育工作也被这种自恋或从众的弊病感染。笔者曾有幸担任了某次全国班会大赛评委,这个代表班会最高水准的全国大赛,不乏亮点。但在为一些教师精彩表现慨叹的同时,也不免产生几多隐忧,隐忧的核心问题也即普通不过的简单问题:班会究竟为谁而开?因为在担任评委的过程中,我感到众多班会的指向性发生偏差,一种隐蔽的取悦评委和听众的用意十分明显,所采用的方法很多都是媒体的把戏。班会中的虚假性有不同的层次,最高层次就是使学生以及听众都陷入了一种集体感动当中,这样的班会主题大多是感恩、关爱、责任;选材大多是极富戏剧性的单亲、伤残、生离死别;形式大多是《实话实说》式、《艺术人生》式、《焦点访谈》式及《开心词典》式。某一节班会上,我看到了高二学生在老师巧妙的设计之下,充满感情说出他们的“心里话”:如果有一场灾难降临,我会舍弃自己,救助自己最亲爱的父母。当这样动情的语言传出,坐在后面被请来的家长眼中的泪水是怎样的奔涌而出,无论是评委还是听众又怎能不被这浓浓的深情所打动?类似这样的感动,在本次比赛中,经常遇到。但感动之余,趋同的主题、类似的情节、相似的手法,使我对这些班会设计的动机产生了怀疑,我们是否应该对眼泪保持充分的警惕?
人们对戏剧感的事物具有一种天然期待,大多数人确切地说所有的人都不喜欢平凡,人们喜欢用极高的代价来获得对生活的感觉,这是人的困境。排练了一个多月的班会很流畅、完美,在特定条件下设计的深情班会强烈地刺激了我们的泪腺,但任何花哨的演出都掩盖不了虚弱的本质,极端处境的创设是回避现实的一剂良药,这不正是现在很多电视台某些电视节目惯用的伎俩吗?
有一部电影叫《楚门的世界》,主人公楚门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他的生活被现场直播了三十年,他身边所有的人都是演员,所有的东西都是道具,甚至他看到的太阳、潮汐、雨水和感受的风。他的“幸福”生活为观众带来欢乐和感动。这部电影使我们不断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他到底是这个虚假世界里唯一的真实,还是这个真实世界里唯一的虚假?今天我们生活在一个无形文化控制力量强盛的时代,尤以电视的控制力量强大,绝大多数班会都打上了电视的烙印就是这个现实的反映。电视节目不乏精品,但不能放纵人的窥视欲;班会是一次教育活动,不能用反德育的方法。教育不可能不食人间烟火,也不可能是一块不受污染的净土,正因为如此,教育工作者保持良知,充满警惕才显得弥足珍贵,我们要在不同的教育场合,想办法让孩子们学会感知自己内心的真实,教给他们认识世界的方法。
在一个判断力缺乏的环境里,就更需要平等的精神,只有精神上的平等,才不会胆大妄为去想办法控制谁,人与人之间才会因心生同情而产生相互的尊重。雅典奥运会后,曾经有许多文章攻击刘翔等体育明星没文化。同样作为体育明星但被许多人认为没文化的王军霞在她的博文中回应道:
什么叫有文化呢?读了一箩筐的书,还不知道尊重别人,且任意侮辱他人的人也算是有文化?如果是这样,那我宁愿做一个目不识丁的没有文化的人!
我们的确是因为从事体育的缘故耽误了不少的学业,但要知道,学习知识不能仅仅只是坐在课堂里听老师讲课,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经历,我们所从事的任何一个专业,都会让我们学到很多很多!只要是一个有心的人,生活中随时随地都有我们学之不尽的知识。
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任何事情想要做到最好,都不可能只是凭一时的蛮力就做得到的。我尤其不能理解有人认为我们所从事的运动无非就是每天坚持训练就能成为世界冠军的说法。我不想指责这个人有多么浅薄,我只想纠正所有这种想法的人,不要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全世界有那么多人在从事运动,有几个能成为世界冠军,我只能说,没有脑子,在任何方面,做任何事情,读再多的书,都不可能成功!
教育面对的环境比我们的估计和概括都要复杂得多,没有万全之法能让我们时刻正确,但拥有一颗被爱充满的心能让我们少犯错误,能让我们内心深处始终响起“我和你”的旋律。
作者系北京十五中校长
(责任编辑潘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