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些天来,我一直在揣摩着老赖给我描绘的那幅匾:南昌暴动、上铅苏区、闽北红军、新四军改编,一块匾如何承载得下那么多的史实。我在想,这个当年家世显赫的“赖家纸行”的小少爷,对促成我们这帮酸不啦叽的小文人的铅山石塘之行表现得如此热衷和殷勤,是不是为了向我们证实这块匾额的存在。
起程前往石塘的那天下午,老赖在大巴上一会儿车头一会儿车尾地来回奔忙着,用他十几二十年前的记忆为我们指路、问路、做向导。虽说面对新建、改建得面目全非的公路,一脸茫然的他时常会因为给我们司机提供些模棱两可乃至完全错误的信息,而招来一些文友的哄笑,但他的热情丝毫不见减退。
空闲的时候,我就和老赖聊天,聊他的爷爷赖永祥,聊他的母亲——赖家少奶奶,聊他们家的“赖家纸行”。老赖平素就不太善于言辞,面对我东一搭西一搭的提问,回答得自然就有一些模糊。比如在土地革命初期,他们家用地窖掩护的红军重要领导人是哪一个?比如他的父母带有传奇色彩的婚姻,他的父亲是如何用竹筷子夹出关于他母亲一生幸福的纸阄儿的?老赖都一时半会讲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老赖说要是能找到那牌匾就好了,看到它就什么都能讲清楚了。
二
对石塘,我曾经通过朋友石红许的《途次石塘》等文章有过一知半解的认知。我知道石塘是个产纸的地方,尤以生产一种有“寿纸千年”之称的连史纸而闻名。石塘还是一个很有文化底蕴的镇子,宋代即为屯田镇,明代中叶造纸业就很发达,与景德镇、松江、苏杭等地一起并称中国五大手工业基地。然而这次与老赖一路过来,我的脑海里总在翻来覆去地想象赖家的那块匾,暗红的?纸白的?抑或是金黄的?反正上面的字迹肯定是红色的无疑。
在石塘的赖家纸行的老宅里,透过天井漏下来的几柱日光,我渐次读到了尘封多年的红色印迹,黄道、邹世平、粟裕、曾镜冰,那一个个彪炳共和国青史的开国元勋曾与这座宽大的宅子,曾与这个逼仄的地窖有过如此紧密的联系。当年富甲一方、名重一时的赖家老太爷、赖家少奶奶以前仆后继的方式,先后对红军队伍倾囊相助,今天读来真有一种纸白印红的史诗般的沉重。
在书有“名重洛阳”几个大字的门楣下,赖家的几个老人用碎片般的语言给我们讲述了当年他们赖家在石塘、在铅山以往的造纸业界中的地位和辉煌。他们说他们的爷爷赖老板是如何冒着生命危险,用地窖、白米饭、石塘酒掩护过赣东北红军早期的重要领导人。他们还说他们的父母在闽北红军三年游击战的艰苦岁月里,冒着倾家荡产的危险送给红军一船盐巴。
一船盐巴在当年是一个什么样的经济价值?在革命的低潮时期,在一片白色的恐怖之中,一个衣食无忧的大纸商家庭要做出这么一个哪怕就是叫做“善举”的行为,都需要下多大的决心啊。
说到闽北红军游击队在石塘改编,赖家的几个老兄弟思路一下就清晰了。他们说闽北红军一下山,他们的母亲就吩咐人摆下了几十大桌的酒席。他们说那支在石塘改编的新四军叫新四军第5团,团长叫吴克华。之后他们就带着我们在大宅子里来回穿梭,指着一间间的厢房说,这里是黄道的住房,这里是粟裕的住房,这里是曾镜冰的住房。这些,我们深信不疑,因为在赖家老宅的大门旁,政府给钉了一块牌子,上面有些介绍,并写着“红色痕迹”四个大字,在阳光里,那字很醒目。
那天老赖还给我们联系了镇上一个叫芦志坚的文化人,他们带着我们从港沿、坑背、阔板桥、罗汉弄一路走去。沿途讲的都是关于纸和红军的事情。我在几处大宅院的门上看到了好几块和老赖家差不多式样的牌子,尤其在一面老墙上,还留有闽北红军改编成新四军时刷下的大幅标语,经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那些字仍然清晰可辨。老芦说,那些字是用武夷山上一种叫做土翥粉的颜料掺上盐和桐油什么的写上去的,如果没有人为的破坏,那些颜色是很难褪去的。
三
离开石塘的那天上午,我们一行人还去了一趟石塘造纸博物馆。
这个博物馆是用一个老会馆改建的,据说是中国唯一的一家造纸博物馆,但是与北京的军事博物馆,哪怕是与景德镇的陶瓷馆相比,它充其量只能算得上是一只角。不过,这里头的一些展品同样让我生出景仰和敬畏之情。在这里我看到了我们的先人的智慧和艰辛,平日里我们漫不经心的纸张,得来竟是如此的艰难和不易。在这里我们读到了元代以来许多名人对石塘、铅山的造纸业给出的非常高的评价和界定。如宋应星的《天工开物》、翦伯赞主编的《中国通史纲要》以及《古今图书集成》中《理学汇编·纸部》等典籍对这里的造纸都不乏溢美之词,其中记叙石塘的纸张品种主要有毛边纸、关山纸、连史纸、京张纸、表心纸大小凡40多种,尤其是连史纸更是因质地洁白如玉、防虫耐热、久不变色而有“寿纸千年”之誉。
在造纸博物馆里,老赖的话语明显少了许多,虽说是“赖家纸行”的嫡系传人,老赖对造纸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只说这个会馆原来有三进,当年红军改编,他们家就是在这里大宴红军战士的。他还说,这会馆的前两进改建了学校,这一进会馆差不多是原汁原味的,做个纪念馆(“博物馆”老赖大概是说不惯),只是我们家的那牌匾如果找到了,放进来可能更好些。
老赖再一次认认真真地告诉我,他家先前真的有一块牌匾,上面有赣东北红军、闽北红军的斗争史,不然他们家的成分怎么可能被定为“红色商人”呢?只是这牌匾在“文革”时期被人拿走了或者是毁掉了,这些年,他一直在找。他说他找过当年退伍或是离休在家的红军战士、红军家属,还找过黄道的女儿黄知慧大姐。
老赖说话的时候,我贴得很近地看着展厅的橱窗里连史纸上印着的鲜红的书章、图章。我在想,赖家的这页历史虽说是翻过去了,但是总得为后人留下一点什么印迹吧,就为赖家老宅子里的那个地窖,就为赖家的那一船盐巴,就为赖家的那些厢房,就为赖家的那几十桌水酒,我认为也值得。
张新华:1962年6月生于江西乐平。省作协会员,省散文学会会员。现任乐平市作协主席、景德镇市作协副主席。在《法制日报》、《散文》、《星火》、《新生界》、《创作评谭》等报刊发表作品数十万字,获文学奖十余次,入选《伯乐——江西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作家作品联展》等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