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青

2009-09-29 03:41刘荣书
文学与人生 2009年9期
关键词:姨母言说

刘荣书:1968年生。业余写作。作品散见《山花》、《青年文学》、《北京文学》、《长城》等杂志。小说《地理指南》入选2006年中国小说排行榜。

那年夏天,苏言在学校出了点事。

事情的具体细节,他家里人以及苏言本人,一直讳莫如深。

苏言退学了。

父母曾为他找过另外一处借读学校。但苏言对读书再提不起兴致。

他有一些落魄。少小年纪腮上便生出浓黑胡须。眼睛深得能淹死人。你不看他则罢,一看他,就被拖进眼睛的深潭中浮不起来。但年少的狂乱却是一眼就能被人看穿——是会为一点小事都不肯放过自己的人。他偷父亲的酒喝。郁闷至极把拳头捣在墙上,皮破血流。疼痛会像风油精一样让他感觉到舒爽。自此他的手背上满是疤痕。还有腕子上,有用烟头烫过的痕迹。

这一天,苏言看到广场上聚集了很多人。荷枪实弹的警察,在广场四周随处可见。那一时期的米镇,隔不多久就会开一次公审大会。偷窃者,为非作歹者,流氓,在同一舞台上粉墨登场。叫人对时事别有一丝隐忧的同时,又品尝到一些末世的狂欢。

苏言本是想到文化路去打桌球,因约不到同伴,他便把自行车放进角落,挤进人群里去。

按照惯例,公判大会都会有一两个主角。那些罪大恶极者,被隆重推上前台。当苏言在人群中站定,看到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乡下人,正在被警察捆绑。捆绑他时,他该当众跪倒。程序应是这样:当主持公判的领导威严地喊出——押下去!两名警察会上来缚住他的臂膀。乡下人此时就该顺势跪了……但那乡下人有些木然。警察上来踢他膝弯,他也不跪,只能傻乎乎地等着受罪——他重重扑倒在台上的声音清晰而又沉重。他的愚钝似乎给警察平添一口浊气,捆绑得更是一丝不苟。后来才知道,那乡下人犯的是强奸罪。强奸幼女,事后残忍地将女童尸体抛进粪坑。

接下来登场的,是尚义街的菜刀阿七。这人苏言早有耳闻,尊容却不曾见。今天看到,果然一副十恶不赦的样子。态度也有些油滑。主持大会的领导刚喊出“押下去”,不待警察近身,菜刀阿七膝盖抹油,早就顺势跪了。可见阿七出宫入宫,对司法程序了如指掌。

接下来,苏言第一次看到了莫白。

其实莫白是早就站在了那里的。只不过她低着头,长发纷乱地披垂下来,遮住了面容。她混迹在几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罪犯当中,让苏言没有去注意她。当领导历数她们的罪行,台下的人,包括苏言,才恍然大悟,知道这些女孩就是当年在米镇风靡一时的“蝴蝶帮”成员。相传,“蝴蝶帮”成员人手刺青。男的刺青龙,女的刺蝴蝶。他们群居,跳裸体舞。他们娱乐的经典,是由一个女孩裸身躺着,其余的人,在她的肚皮上玩扑克牌。这在当时,是多么淫靡的举动,又是多么引人猜想。他们最后的落网,是在护城河的苇荡里跳裸体舞时,被一个钓鱼老头发现了。老头抱走了他们的衣服。老头的举动有点像《天仙配》里的董永,只不过这个老董永没看上“蝴蝶帮”里的任何一个七仙女。他是个参加过解放战争的老同志。别人问起他报案的动机,他咬牙切齿地说:想当年老子出生入死,打下的江山不能毁在这帮人手里。

直到现在,当苏言从电视或故事中看到那些一见钟情的爱情故事,都会笑一下。有些认同。他不知道他和莫白的相遇,算不算是一见钟情故事里的一种,但他知道自己当时的感受——他看清了莫白的面容,脑袋就“嗡”的一声,有些魂飞魄散了。他恍惚中看见另一个女孩的影子。不,当时在台上接受审判的莫白,简直就是那另一个人的再生。她在苏言的思维里若真成了那人转世的话,简直就要了苏言的命!她是从另一个世界辗转而来?这样想着,苏言的眼里涌满了泪水。

那是米镇日复一日的一个晴朗的日子。台上的莫白,把头仰起,眼睛平和地朝台下看着。她脸色苍白,但眼睛里的东西,却不能和这个乱哄哄的场面归纳在一起。她的脸上,漾着一丝笑。

苏言说不清是被莫白身上的哪些东西击中,照他后来对莫白的讲述,说是被莫白的笑容击中了。

他对莫白说那样的笑容唯他一人领会。在别人看来,“蝴蝶帮”的这个女流氓,虽是长得还算不错,但她的态度却是无所谓的,看上去有些不可救药。

只有苏言知道,这女孩是干净的,她表情中的迷乱流泻出一种孱弱气质,仿佛在等待着他去救赎。

宣判大会结束,苏言随了乱哄哄的人群退去。他赤手在陵园路和府城路的大街上走,走得狂乱而不安。老街上的槐花都开了,香气扑鼻。苏言被那香气窒息,只感到手心出汗,身上没了一丝气力。直到肚子饿得实在难受,他才想起自己骑的自行车,还丢在广场的一个角落。等他回去寻,那辆崭新的母亲骑着上下班的车子,就再也找不到了。

若干年后,吴青出现了。

此时的苏言与莫白,经营着一家叫“稻香居”的夫妻店。店子坐落在府城路与陵园路的交汇处,有一些僻静。但恰是这僻静,成全了他们的生意。从外面看,装修典雅的门面隐在浓密的树荫里,完全看不出是一个食餍车流之所。走进去,却有一个不小的厅堂。上下两层的客桌往往人满为患。

酒店是他们婚后盘起来的。他们结婚时苏言的父母没到场。连一双筷子都没送。结婚的花销,包括盘起一个小小铺面的钱,都是苏言从朋友手中借的。

婚后两年,苏言与父母和好。父母原谅了苏言,他们终归疼儿子,况且接触久了,莫白在公婆面前,表现得还真是不错。在这期间,父母为苏言的生意出了不小的力,扩充铺面的资金,都是父母给他们想的办法。

莫白知道吴青,是她不在店里的那几天。那几天她患感冒,在家里休息。等病好,刚去店里,一名服务员便拉住她的手,说:你看看,看看你们像不像。

就这样莫白见到了吴青。

也真的是吃了一惊。两个人,就像两面镜子,互相能从对方身上照见自己的影子。像也没这样像的!像孪生,只不过莫白丰满些,有着诸多少妇的风韵。莫白诧异地想:这个吴青,简直就是自己少女时代的翻版。只不过那时的莫白,多了些少女的叛逆;而现在的这个吴青,眉宇间流泻的,则是忧郁的人间烟火气。

像也就像了吧。过了一段时间,莫白觉得,吴青这个女孩,完全不适合在酒店做——没有别的小姑娘的伶牙俐齿不说,逢到客人喝多酒,说些露骨的话,完全一副木讷的表情。

而苏言对吴青却是十分怜惜。业务还不怎么熟,就叫吴青做了领班;有些障碍和疏漏,苏言不惜手把手教。

吴青的故事,说复杂也并不复杂。吴青来自乡下。她学习成绩不错,临近高考时,却退了学。苏言说吴青的退学,除了与她的家庭状况有关之外,最主要的,是吴青有了一个男朋友。苏言说,吴青的退学,有那么一点自戕的味道。在一个竞争很激烈的学习氛围里,吴青的成绩逐步下滑,这让吴青感到恐怖,但让她更恐怖的,是她那个学习很不错的男友,成绩也在下滑。他们就像两只风筝,在不合时宜的天空里相互纠缠,相互毁灭。

吴青迅速作出退学的选择。她作出这样的选择,更多是出于对男友的考虑。

吴青的故事到这里并未结束,并未以男友考上大学后两人分手而告终。那个男友的家庭忽然遭遇的一场变故,让两人又走到了一起——为了凑足男友的学费,来米镇卖西瓜的男友父母双双被汽车撞死。那是一个天还未亮的早晨,肇事车辆逃得无影无踪。苏言说,就这样,吴青走了出来,是为了她的爱情才出来做的。

关于吴青与苏言的相识,莫白听到的有两个版本。

第一个版本是苏言说给莫白听的。很浅俗的一个版本。别人介绍的也好,自己找来的也罢,反正吴青就到这个店里来了。苏言看过,就毫不犹豫地收下了她。

另一个版本,是莫白听朋友讲的。是一个知心知底的女朋友。说的是一天晚上苏言和朋友去文化路上的歌厅消费,邂逅了吴青。那个场景就像某部电影在莫白的脑海回放:歌厅的走廊幽暗,苏言喝多了啤酒,去洗手间方便。苏言歪歪斜斜地走,他的将近中年人的肚子,也在幽暗的灯光里凸现出来。有人在唱,不知是从哪一个房间传出来的: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朵永不凋零的花,陪我经过那风吹雨打,看世事无常,看沧桑变化——那个电影镜头里的苏言,在这歌声的衬托下苏醒了他中年人酒后的浑噩。他发现了吴青:一看就是个乡下的女孩子,穿着家常的衣服,妆也化得别扭。她那个样子,应该是站在乡村的柳树下唱情歌的,此时却站在角落里哭泣,躲避着一个男人的纠缠。她的脸,一下子就遏制住苏言的脚步。苏言对那个同样喝多了酒的家伙说,干吗欺负人家女孩子,还要不要脸了!

就这样苏言把吴青领进了自己的店,同样也付出了被揍得嘴角出血的代价……那个女朋友对莫白讲完这个故事,看了莫白一眼,不无担心地说,你可要多加防范啊!现在的男人,可是没一个好东西。更何况是这样“英雄救美”,舍得付出代价的男人。

莫白淡然一笑。

因为单就吴青的事,他们两人很郑重地谈过一次。莫白只是很随意地在苏言面前提起吴青,苏言就郑重其事地和她谈起来。苏言说:吴青真的是很不容易!

莫白取笑苏言,说你们男人大多是这副德行,看到心仪的女孩,就免不了怜香惜玉。莫白对苏言是宽容的。日子过得久了,莫白拿苏言当孩子来看。

但接下来,有些事情总是叫莫白迷惑。她更多地回忆起苏言最初去监牢看她的情景。她清醒地意识到,苏言是把自己当做了另外一个女孩。而现在又有了一个吴青。莫白与吴青,在苏言的心里,或许两个人像交叠的影像,填补并更正着那另外的一个,在苏言内心深处的位置。

去监牢里探望莫白,是苏言自作主张的举动,这无疑令全家人震惊。

起先莫白并不承认苏言。

他第一次去,自然见不到。苏言不清楚莫白肯不肯见他。其实是警察不让见。但苏言并未气馁。要知道,为了找莫白,他把所有的力气都使了出来。先到公安局,打听苏言下落。但谁会理他。不得已苏言动用父母的关系,找到母亲在公安局的一个朋友。那人问苏言,你找这样的人做什么?你和他们有联系吗?苏言撒谎说,是一个同学托他找的。那人警告他说,小子,你要好生呆着!不然,我可要告诉你母亲。

等莫白去了劳教,苏言才见到了莫白。

莫白有些憔悴。头发短了。莫白问苏言:你是谁?你认识我吗?苏言不知说什么好,嗫嚅着,只是盯着莫白看。看得莫白有些虚弱。那种无所谓的架势慢慢褪去。劳教所像一个大澡盆,漂白了莫白身上的痞气。剩下的,只有本质上的虚弱与安静。

其实,莫白是盼着有人来看她的。她只是不想就这样轻易承认了苏言,苏言的来访,有那么一种让莫白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想起“蝴蝶帮”的生活:猝然,惶惑,有着无始无终的动荡与猜想。

等苏言准备离开,莫白还是低着头,轻声问苏言:你以后还会来看我吗?

苏言当然会再去探望莫白。后来去得多了,警察也会说,莫白,你家属来探监了。

那时候,苏言从未向莫白袒露过自己的爱情。而莫白呢,也从没问过,好像他们很早就认识,或者他们是某种意义上的亲人。

到第五次去探望莫白时,莫白对苏言说:你去替我看看我爸爸吧。

对于莫白的生活,苏言一无所知。但他清楚的是,他爱上了莫白。他既然爱着莫白,爱得那么强烈,他就要为莫白做一切事。苏言走在米镇的街头,感到灰旧的城池无不与他有着莫大的干系。他要在这里等莫白回来。他要去亲近莫白的生活。

找到莫白的家,是一个傍晚。城北,那一带地势低洼,是一大堆破旧而杂乱的平房,屋顶上电线和电视天线像蛛网一样密密交织,鸽群在天空盘旋,炊烟的升起使这里像一个村庄,站在延伸下去的路基上,能够看见苍茫的护城河水,在灰色的天光里闪着混沌的亮光。

这就是莫白生活过的地方。每一处无不晃动着莫白的影子。等见到莫白的父亲,苏言觉得莫白跟他父亲长得一点也不像。

莫白的父亲是一个高个子。莫白告诉过苏言,父亲是一名小学教师。苏言就想,所有的小学教师应该都是温和的吧,但这个父亲,却大大出乎了苏言的预料。

你以后不用来这里了。

莫白的父亲冷冷地对苏言说。

莫白只是我的养女,她这个样子我已经和她没一点关系了。老教师同苏言面对面坐着,长久沉默。有鸽子在窗外叫,咕咕的声音像一个人细细的呜咽。天空中的那一群鸽子,大概就是老教师放养的。说完这句话,老教师的胳膊平放在桌面,纤长的五指无力地从桌面垂下。

苏言再去探望莫白,对莫白撒了个谎。苏言说莫白啊,你父亲很好,他还让我嘱咐你——好好改造,别太苦了自己。

苏言把一些东西交给莫白,说,这是他买给你的。只是他工作忙,身体不好,没来看你。

那是一些吃的东西,还有一块香皂,裹了漂亮的包装纸。莫白把包装纸打开,把那块香皂放在鼻子底下嗅。她的样子让苏言看了难受。莫白亲近那块香皂的样子,就像拉住了她父亲的手。

苏言暗想,这又何苦!

苏言的感觉很快就被证实。因为莫白把脸埋在苏言带来的那一堆东西上哭起来。她贪婪地抱着那些东西,边哭边说,他原谅我了吗?是这样吗?

苏言说,是这样的。

苏言说,只是没见到你妈妈。

莫白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说,你在骗我。你根本没去看过他。

苏言说,我去了。

莫白说,我母亲早几年就死了。你去看过他,我父亲不可能不和你谈到这些。

苏言舒了口气,笑笑说,你看你这人,我怎么会骗你。我不去的话,怎么会知道你家里还养着一群鸽子。好多的白鸽子。

父亲并不是莫白的亲生父亲。苏言曾经想,依照莫白对继父的感情,她怎么会有过那么一段混乱的生活?他没有问过莫白,认为那是对莫白的一种伤害。他们生活在一起后,有时莫白会从噩梦中惊醒,对苏言说,我梦到我父亲了……在生活中,还有很多的参照,比如说:莫白都是依照父亲的样子来要求苏言的。苏言抽的香烟,是她父亲生前抽过的牌子。是那种过时的牌子。怎能拿到人前去吸呢?即使拿得出,又到哪里去买来?他们亲热时,莫白还会把脸埋在苏言怀里,嗅来嗅去,苏言问她在嗅什么,莫白说,她喜欢苏言身上的那种烟草淡淡的味道。莫白还喜欢男人有修长的手指,指甲剪得整整齐齐,不留一点污垢。

莫白的身体有一些小小的不适。是在左乳那儿,有一点点痒。是那种所有女人都经历过的,类似哺乳期奶涨得厉害的感觉。开始莫白并未在意。但后来就有一点微微的疼。手探上去,在一堆松软里竟摸出了叵测的肿块,让莫白对自己有了一些不好的想法。

苏言说带她去医院看。但因为最近店里较忙,有一个分店要操持着开张,莫白也不怪他,自己悄悄去了医院。

临近中午,莫白从医院回来,疲惫得不行。她瘫在沙发上,见苏言在房间里整理着出门的行装。苏言说,刚刚得到的消息,姨母病得厉害。苏言的姨母住在另外一个城市,苏言小时候,是在姨母家里长大。姨母待苏言,像对待自己亲生的儿子。如今弥留之际,姨母非要见上苏言一面。就是再忙,苏言也没有不去的道理。

下午的车票已经买好。苏言边整理行李边对莫白说,等我回来就带你去医院吧,什么事情能拖,有了病也不能拖。

莫白对他笑笑,也没解释。这个时候,苏言的手机响了。手机放在茶几上,就在莫白身边,突突跳着,像一个怪异的玩具青蛙。莫白拿起来。一个小姑娘焦急的声音传过来,她把莫白当成了苏老板。她喊:苏老板,你快过来吧,不好了,吴青出事了……

电话里的嘈杂让莫白的耳膜难受,她把话筒递给苏言。苏言接过,听了一瞬,脸色大变,回对方说,我马上过去。

莫白问苏言,吴青出了什么事?

苏言话没说清,就跑下楼去了。

夜里的时候,苏言打了一个电话给莫白,说是刚上火车。之所以下午的火车没赶上,完全是吴青的事情给耽误下了。苏言说,你不用担心,我估计夜里一点多也就到姨母家了。莫白问,吴青出了什么事?但手机莫名其妙地断掉了,火车大概正穿行于某处隧道。后来再打,手机总是挂断。大概电池没电了。

早晨,走在去往酒店的路上,莫白想:吴青到底出了什么事呢?其间她还接到苏言打过来的一个电话,苏言心情沉重地告诉她:姨母过世了。他下了火车打了出租赶往姨母家,刚好见上一面。就好像是姨母专等和苏言见上那一面,才肯咽气的……苏言说,他今天不能回去了,要等姨母安葬后才能回去。

挂了电话。走进酒店。有小服务员对莫白说起了吴青的事,说吴青自杀了。

自杀了?

莫白倒吸口凉气。

见莫白吓得不轻,小姑娘反过来安慰她:没事没事。幸亏苏老板送得及时,才止了血。正在医院躺着呢。

小服务员说,吴青是割腕自杀的。她走进去,看见满床的血。吴青就像一个纸人。她一见这阵势就吓得哭起来。吴青却喝醉了酒似的笑。她在床上坐着,左手托着右手腕,低着头看自己的伤口,一点也不惧怕。就像用自己的身体在变一个魔术:红色的花朵从破开的皮肉里冒出来,冒出一朵就熄灭一朵,冒出一朵就熄灭一朵。

问吴青,为什么这样。吴青不答,只是笑。

直到把苏老板给找来,才强行拉去医院,才肯把事情讲出来。

吴青被她的男友给甩啦。她那个男友大概是在学校里勾搭了一个女大学生,他给吴青来了一封信,事情就这么算了。也真是苦了吴青,要是我,我才不做这种傻事!我会去到他们学校,撕破那臭女人的脸,然后去找他们校长,让那个陈世美大学读不成。

莫白想去看看吴青,顺便把自己身体检查的结果取出来。

在医院门口碰见一个女朋友,问莫白来医院做什么。莫白不想把事情告诉她,莫白说,感冒,去医生那开点药吃。

那个女朋友不是来医院瞧病的,是她的一个乡下亲戚怀了孕,求她找医院的熟人做检查,可能是想探听肚子里的到底是男是女。

那个亲戚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女朋友磕了一包瓜子,吸了两根烟,期间还碰到了另外两个熟人,聊了近半个小时,亲戚还是不来。简直就把这个脾气很坏的女朋友给气死,脸上难看得很。见莫白从医院出来,也不和自己打招呼,就扯了嗓子喊莫白:莫白,你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

莫白低头走路,不想理她。她听见那女朋友在身后教训她那个急急赶来的乡下亲戚,说你们怎么搞的!你以为我是你们乡下闲身子呀!知不知道我时间紧得很!那个乡下亲戚在辩白,说表姐我们能来就不错了,走到半路三轮车就翻了,我们这是拣了三条命赶来的呀!他说的三条命,大概是把孕妇肚子里的孩子也算上了。

府城路上的槐树叶子在簌簌落着,秋意渐浓。莫白感觉有一点冷,她把两臂交叉在胸前,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拂在左乳上,那是她心中的两个痛处。

就在刚才,医生告诉她,她的左乳里生了一个肿瘤,不过是良性的,及早手术割除,情况还不算糟。医生看莫白伤心的样子,又劝解她:如果不割除,是很危险的。

莫白把那张化验单草草塞进皮包,她木着脸,觉得那生了暗疾的左乳沉得厉害。

莫白走出那条暗长的甬道,走到阳光泼洒的走廊外面,这才喘过一口气。她闭了一会眼睛,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她又慢慢走回到那条暗长的甬道中去。

她是去看吴青。她想自己来时就打算去看吴青。就在此刻,她忽然就对吴青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就像她们真的是孪生姐妹,就像她们真的有了某种命运上的关联。

在吴青的病房,莫白看到苏言坐在那里。

两个人相对坐着,苏言拿一个汤匙,一汤匙一汤匙地喂吴青吃东西。苏言背对着莫白,从他宽厚的背上,能看出旅途的劳顿,但他却喂得那样仔细,把整个注意力都放在吴青的进食上。莫白能想象出苏言的样子,一定是嘴唇嘟着,孩童似的,吴青吃一口,他的嘴就张一下。而吴青安然地坐在病床上,她的手腕缠了厚厚的纱布,脸上的苍白完全被苏言的呵护融化掉了。

莫白看不下去,风一般跑了出来。

莫白去菜场买了好多菜,红的番茄绿的芹菜。她坐在厨房,被剔除的菜叶从手下簌簌落进一只盛装垃圾的塑料袋里。料理好那些菜,她便一动不动地在板凳上枯坐。瞪着眼看黑暗在屋的四处驻扎。耳朵里听到水龙头里传出的滴水声,有些寂寞,又有些荒凉。直到苏言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响起,她才起身把厨房的灯打开。

苏言进门,问候了几句,又到厨房看了看,对莫白说,今天做好吃的呀!

莫白“唔”了一声,喉咙干得像被噎了灰粉。她盼望着苏言进来能把他下午的行踪说出来,也好令她释然。但苏言没有,苏言只是惯常地,像一个出门回来的孩子对母亲撒娇一样,从后面搂了她一下。

煎锅里的油吱吱叫着,烟气从抽油烟机里散不开,罩住了莫白的脸。莫白的脸上泪水汹涌。

菜都是莫白精挑细选的。她还买了瓶白酒。平时他们吃在店里,吃久了,莫白就会自己下厨,做出一桌子菜。莫白唯恐家的味道在两人之间淡漠。苏言每次都吃得赞不绝口,似乎和莫白有着同样的心思。

坐在桌前,苏言显得疲惫,他感叹说,还是家里舒服。苏言对莫白说起姨母葬礼上的事。说他的大表哥夫妇。大表嫂和姨母关系处得不很融洽,因为表妹离婚后,和姨母住在一起,他们之间关系的龌龊,似乎是和财物有着很大的纠结。苏言说,在姨母的葬礼上,大表嫂哭得悲悲切切,真是让人厌恶。

苏言这样说,也陡然令莫白厌恶起来。她质问苏言:你什么时候下的火车?

苏言说,刚刚啊。火车好像晚点了四十分钟。我下了车,店里也没去,就跑回家了。

莫白冷笑。她想不到苏言会对她撒这样拙劣的谎。她说,我下午去医院看病了。

苏言从椅子上跳起来。但他故作镇静,充满歉意地说,莫白,怪我太忙,有病都不能陪你去看。检查得怎么样?不行的话,我们明天去省城的医院吧。小城里的医生,让人不太放心。

莫白不作答,磕了眼睑看桌上的菜,忽然就很凌厉地对苏言说,你不用扯谎了,我在医院看到你了,看到你守在吴青身边,一勺子一勺子喂她吃东西。喂得那么仔细。

苏言的身子抖了抖。

外面打了雷,并夹带着雨,风从开着的窗子里灌进来,把窗帘吹得噼啪作响。苏言借故离开,起身去关窗子。他在窗前站了一瞬,脸色阴沉地想着如何对莫白解释这件事。乌云把傍晚仅存的一点光线挤压到路面上,变成一阵急骤奔跑的亮雨。在雨中,苏言看见一个挎了书包的女孩从街上跑过,她斜着身子,一副仓皇无助的样子。那是最为空阔最为寂寥的一段街道,仿佛嵌在苏言若干年前记忆里的一道疤痕,伤痛得令他不敢触摸,但闪电却在瞬间将一切照亮,让苏言不自觉地抖了抖身子,他恍惚间觉得那个从街上跑过的女孩就是他最初认识的莫白,又像是在歌厅邂逅的吴青。但不是,都不是她们。那个最初的,让苏言伤感的女孩,若不是闪电的熄灭,简直就要在苏言的眼前呼之欲出。

苏言无力地扶住窗台,他一脸苦涩地走回餐桌旁,他不想被莫白的凌厉逼出内心深处的血来。

不想莫白却换了一副痴迷的表情,对苏言说,苏言,陪我喝酒吧。

两个人面前各置了一个高脚酒杯。莫白把杯中添满酒。莫白说,苏言,你还爱我吗?

苏言点点头,说,爱。但声音卡在嗓子眼。

酒喝得很冲。莫白从来没在苏言面前喝过酒,但现在她却是疯了,就像一个病人,而那酒又像是能治愈她疾病的良药,不管不顾地吞咽,让苏言拦都拦不住。苏言无奈,也只能疯了一样去和莫白争那瓶中酒。两个人之间连话都没有,只等莫白斜了杯口,朝苏言示意一下,就比赛一样把酒灌进嘴里。

莫白醉了。

莫白醉眼痴迷地站起来,高擎着手中的酒杯,她此时像一个欲仙欲死的人,又像一个欲歌欲舞的妖女。窗外雷声如鼓,间离,恍惚,却不容轻视。雨水落在窗外的物体上,发出万众细密的吟唱……那个最初的,让苏言伤感至今的女孩,就这样走了出来。她不是莫白,也不是吴青,她不是她们;而她们却是令苏言在生活中穿梭往来寻找的延续。她有着莫白的笑容,又有着吴青的忧郁。她生在一个令苏言恐慌至今的校园里,被他爱着,却又被他懵懂地间隔着,伤害着。他清楚地记得他们第一次的接吻,第一次肉体的占有。那占有几乎摧毁了少年苏言对于爱情的想象……也是这样的雨夜,苏言躲在校园的长青藤下,不肯出来,不肯赴那永别的约会。他看见女孩在空寂的操场一角无助地徘徊,焦虑地等待。从天而降的大雨驱逐着她,闪电照亮了女孩绝望的身影,她奔跑……她在快速的奔跑中幻化成吴青的身影,像吴青一样割开自己手腕上暗青的血脉,让花朵一朵一朵盛开,又一朵一朵凋零。从听到那个女孩自杀的消息后,苏言就再没到那个校园去过。

莫白已经被酒液烧得恍惚,她用一只手解开自己上衣的纽扣,她对苏言说,苏言,你想看我身上的刺青吗?

苏言迷蒙地看着,仰着头。

在柔和的灯光下,莫白打开了她的身体。她像捧着一盏圣杯,把自己的左乳端给苏言。白皙的忧伤的左乳,在酒液的推波助澜之下,有一只蝴蝶翩翩飞起。

莫白没有告诉苏言:那个用文针细密地刺出来的蝴蝶,是她整个少女时代的苦涩与狂放。它隐藏在她的皮肤深处,只有喝多了酒,才会显现。而平常,是看不出痕迹的。

当年的那个文身师,抽出一把雪亮的刀子,把莫白从家里抓来的白鸽子,喉咙刺断,鲜红的血滴进一只白瓷细碗里。颜色那么生动。而印痕,就是蘸了白鸽子的血刺进皮肤里去的。

骨殖的瓷碗。鲜红的血。一片鸽子的白羽毛落在上面。

苏言咧咧嘴,忽然就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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