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健哲
A
那个年代世界上最负盛名的滑雪赛事是迪特山脉速降锦标赛。
迪特锦标赛最优秀的选手也就是全世界最优秀的滑雪运动员,有人说那是尤马俱乐部的托纳姆和邦克,但是大多数人都会更简洁地说:“是托纳姆。”
迪特锦标赛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根据地势的明显差异把比赛分为两段:第一段立陡降速极快,需要拿出胆略和精湛的平衡技术;第二段相对平缓又多障碍,选手们必须应对体能上的挑战。参赛选手在两段中间还需要更换滑雪装备,计时却不停止,这给此项崇尚速度的比赛又增添了看点。
而且,这项赛事还因为以俱乐部为单位而魅力四射。俱乐部吸纳他们所能召唤到的各国强手,也取悦了众多没有国界偏见的热情的滑雪迷。当然,尤马俱乐部有最多的拥趸,并且他们大多数是托纳姆的崇拜者。这些人早在一年前就开始呼吁托纳姆在与尤马队的这份合同结束后继续留下来,而不要像早年声称的那样直接退役。
当托纳姆被俱乐部转告了滑雪迷的愿望后,宣布他将再与俱乐部续约两年,拿满十次冠军,以回报大众的支持。这一决定立即引得众人欢呼,这些欢呼者当然不包括少数邦克的支持者,也不包括邦克本人。邦克得到队友托纳姆续约的消息后第一次不顾犯众怒之险,对媒体说,两年无论对托纳姆还是对自己来说都太漫长了。这一言论立即引来了托纳姆拥趸的骂声,尤马俱乐部也认为这是无视俱乐部形象之举并作出了反应,批评了邦克“失去了晚辈应有的虚心。”尽管这时只有和托纳姆这样成名极早的运动员相比,三十岁的邦克才勉强算是晚辈。
邦克没有再说类似的话。似乎只有托纳姆自己可以停止自己在迪特山脉上的滑翔。但滑雪迷们对邦克的骂声似乎没有人们,包括托纳姆,所预想的那么猛烈。实际上,滑雪迷们对托纳姆挽留的呼声也已经在半年前度过了它的高潮。
托纳姆曾振奋人心地获得过八次迪特锦标赛冠军,他在二十八岁时创造了赛会的最快速降纪录:四分十二秒。这个数字曾令无数人尖叫。现在他已经三十四岁,那个纪录还安全地保存在那里。托纳姆有理由继续留下来去揽取第九个和第十个冠军。十冠王——人们一定喜欢这么说。
当然他也有理由在去年第八次夺冠之后功成身退。尤马俱乐部还有早被称作顶级选手但却从未成为焦点的邦克。在邦克与俱乐部发生了那次小小的不愉快之后,有好事者研究了近几年的比赛录像,发现尤马俱乐部有可能多次命令邦克配合托纳姆完成比赛,比如在行进中把有利的位置和滑行路线让给托纳姆。这种看法得到了个别尤马俱乐部官员的佐证,毕竟在多人竞争的赛道上安排配合战术也属正当。而后来竟有人发现,在三年前的比赛中,势头强劲的邦克似乎置团队配合于不顾,无视全队的核心托纳姆,在第一集团寸步不让。后来在选手们比肩滑行时,托纳姆仍然在关键的瞬间抢到了最佳位置,但有一个人被他强行挤出行列。在这个短暂的录像镜头里人们仍可以认出那个人正是邦克。迪特锦标赛的历史上曾有一些类似的情况,在被挤出的选手提出上诉后,有半数被指责者最终被取消了成绩。
以往的比赛录像被伴以角度新颖的解释在电视台播出后,又引起了两人的支持者之间的争吵。尽管总有人喜欢站在新角度发言,但托纳姆一方的声势仍然远胜于对手。很多人说邦克有此处境是因为他没有作全队核心的能力,不过也有一种不阴不阳的论调,指责邦克说数次退让本身也是对体育精神的亵渎,所以他无权抱怨自己是受害者。有记者曾经就此话请托纳姆评论,后者没有多说。
不知这些对迪特锦标赛的美誉有什么影响,但毫无疑问,使它更受关注了。
新一届大赛又在万众瞩目之中和蓝天银山之间如期举行,最终决赛的结果出现之后,那些想看到变化的观众又一次失望了。名将托纳姆第九次夺取迪特赛桂冠,而邦克获得了季军。托纳姆的拥趸们欢庆的同时也没有再去指责邦克。
当然,团队配合的话题仍然存在,并且被赛会工作人员和观众津津有味地讨论着。这次他们没有争论邦克是否为托纳姆作出了牺牲,而是在一遍遍复述邦克这次获得季军的方式。
邦克并没有与托纳姆并肩滑行,而是在出发阶段就出人意料地以动人心魄的速度急降,赛会组织者甚至通过声音清朗的扩音器提醒正在比赛的选手注意陡坡上的潜在危险,这时邦克已经把其他人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完成第一段赛道后邦克迅捷地更换了滑雪板和雪杖,独自率先开始了第二阶段比赛。凹凸的第二段赛道上邦克仍然左右猛摆腰身,速度引得赛道外的观众阵阵惊呼。这些观众中很多都深富观看比赛的经验,他们知道无论如何今天会有大新闻出现。邦克丝毫不见体力衰减的迹象,愈进愈猛。直到距离终点线只有几十米时,他才突然消减前进的速度,他舒展腰身缓缓前移。在离终点线几米处,托纳姆和身旁另一名选手高频挥动雪杖超过了邦克。
直到很多年后很多人还在说,要让位于托纳姆,邦克完全可以在更换装备时很自然地拖延十几秒,或者在任何一段赛道上均匀自己的速度。
托纳姆史无前例地举起个人第九座奖杯时,邦克的支持者们露出比往年更兴奋的表情。这年夏天里邦克因在度假时膝关节骨折而盛年退役,一些人说幸好托纳姆至少还能再为尤马队效力一个赛季。但尤马俱乐部发现了一个年仅十七岁的滑雪天才,这是个从前一直练习中长跑,冲过终点后喜欢吼叫的张扬少年,至今学习滑雪刚刚一年。
在新赛季前尤马俱乐部特地为少年举行的试滑表演中,第一次走上迪特山脉锦标赛赛道起点的天才少年以四分十四秒的成绩完成了比赛标准距离,比托纳姆二十八岁时创造的最优纪录仅慢两秒。反响开始迅速蔓延,迪特锦标赛也可喜地获得了无数新观众,越来越多的人穿上了写有少年名字或昵称的运动衫,而托纳姆还要在尤马队履行他续签的合约,并努力去兑现十冠王的诺言。
B
巴约几乎每次都能甩开想阻止他的人,这一点曾经使他自己也很吃惊。
比如说,有人已经曲膝等在前面,巴约带球跑近那人时先放慢脚步,再突然启动,就把对方甩在身后了。然后巴约把球传给中路插上的皮科克,后者轻松把球打进球门。
看见进球巴约就独自走向中场开球的位置,球门附近皮科克大叫了一声并挥拳像在击打一个半空中目标,他和附近的队友拥抱在一起。可能这块场地上的声音大部分都是从皮科克喉咙里发出来的。观看训练的教练在一旁拍起手来。他的这些孩子们周末将和朴次茅斯少年队进行一场正式比赛。
训练结束后,大家看见巴约钻进了他爸爸的汽车。老巴约不仅是该区最富有的黑人,而且也是近年财富增长最快的人。有时他会来看儿子踢球。
巴约看了看车后变小的队友们。“爸,教练说我以后准能进成年队——他们可以利用我的速度。”
“当然了——在他们要了皮科克之后。”
“你想说什么,爸?”
“你还是在给皮科克传球,是么?就算你也可以自己射门。”
巴约想了想说:“我考虑过你说的话,但这是教练布置的战术,而且的确当时皮科克的位置更好。”
老巴约似乎在注视前方的路面,“我会告诉你更
多东西,比你的教练更多。”
就身体素质而言,巴约加入这支少年队本来顺理成章,不过实际上是教练让他可以真正在这儿享受足球的。当时老巴约刚刚收购了该区的大锯木厂,并且缩减了工员,很多木工没能续签合同,其中包括队里皮科克和其他好几个孩子的父亲。少年队里有很多人不欢迎巴约。教练用了一段时间才让孩子们至少可以和平相处。
即使教练不如此精通战术,巴约也会听从他的安排,何况他从左路给中锋皮科克传球的成功率极高,就像皮科克的射门成功率。在球场上有所作为的感觉是很美妙的。只有几天前的一次训练中,他突破后没有第一时间传球,而是向球门移动了一步,才踢出皮球,结果对方的防守队员抢在皮科克之前把球挡出了底线。皮科克跪在球门前懊恼得用拳头捶打草坪,他习惯性地发火,却没有像平常一样对着别人抱怨,甚至没有看巴约一眼。
谁也不知道那天训练前老巴约跟儿子说了什么。
他说:“儿子,你不能这么踢。”
他说:“去他的团队合作吧,只有教练喜欢那个。我不会让巴约家的人后悔——你现在必须表现个人才华,更明显地表现。
“要作前场队员你就得自己射门,就算不进又怎么样?人们只会说守门员:‘一次伟大的扑救!但你传球给皮科克人们会说:‘又是无法阻止的皮科克!听我说,儿子,有时你也可以传球给别人,但不是皮科克,看到他射门时没有人会想到你。”
但当天巴约还是把球传向了皮科克,虽然失之毫厘。
其实除了这个建议外,老巴约给过儿子很多技术动作方面的指导。老巴约有这个资格是因为他曾经是职业球员,而且,据他自己说,是一个优秀的传递手。他的很多传球送给了现在的足球名宿多诺万,而他自己则变成了一个商人。
巴约有时也想加入队友们的更衣室谈笑。一次他说:“我爸爸以前是个好球员呢。”之后他听见一阵笑声。少有地没有发出响亮笑声的皮科克说:“很好,我爸爸以前是个好木工。”
到家后老巴约把手放在儿子的脖子上,让他进了自己的房间。老巴约从抽屉里拿出一盒录像带,插进播放机里。
巴约立即认出荧屏的画面是欧洲足球锦标赛,还有炫目的荷兰橙色队服。
录像被快进到特定的一点,画面上跑来一个在左路禁区内控球的荷兰球员。
“克鲁伊维特!”巴约兴奋地叫了出来。
克鲁伊维特从容控球逼近对方球门,他抬头朝中路望,那里有队友在空当处等待传球。对方守门员也通过他的眼神意识到了中路存在的危险,向那里迅速移动了一步并张开双臂。与此同时,克鲁伊维特却把球大力射向了与视线相左的方向,球飞进了球门近角。看台上立时橙色涌动……
“现在你终于知道了一个球星在边路突破后可以做些什么了。”
巴约知道这是克鲁伊维特的经典进球之一。这时他面前又出现了一摞旧报纸,他猜对了,这与他爸爸有关。
报纸有着一些很显眼的标题,比如“多诺万风潮!”“攻击!多诺万一人足够!”相应的图片中多诺万多在摆腿射门或者庆祝进球。
“这儿有所有写多诺万却提到了我的报纸,”老巴约说:“我希望我儿子出现在标题上而不止是内文里。”巴约发现眼前的报纸的确很厚。
“更糟的情况是,你以后只能带着你的儿子去看皮科克的比赛,然后回家给他讲你们在少年队时的事。”
老巴约盯着儿子说:“我已经准备搬家到查尔顿去了,那儿有一个新生意,而且也有一个少年队——当然,如果从这周末的比赛开始你是最佳射手,我也愿意为你留下来。”
巴约马上抬起了头,但他不是那种爱吵闹的孩子,何况他第一次看见他爸爸的眼神如此深重有力,一直到周末去朴次茅斯的汽车上他仍然能很清晰地回忆起来。
查尔顿没有皮科克,但是这里没有孩子喜欢那儿。
朴次茅斯提供了一个小面积的开放热身场地,教练让孩子们有保留地演练他们的主要战术。皮科克的体能保持得很好,频频把球灌进小球门,他似乎总是可以立即做他想做的事。巴约则在另一侧练习突破。有一次他想像右前方即是球门而他向它逼近,他似乎在扭头观望跑来的皮科克,但突然向球门近角作出了射门动作。这时刚好皮科克在远处又打进漂亮的一球,队友们扑向双膝在草皮上滑行的皮科克。巴约在这片庆祝声中仿佛真切感受到了进球的感觉,他觉得他正在用激动的眼睛回应爸爸。
的确,巴约和皮科克有同样出众的速度和脚法,能解释他们场上位置差异的,也许只有皮科克的喊叫和成功或失误时必定出现的大幅度肢体动作。没有人说过球队的领袖必须这样。
巴约开始承认,这场比赛之后,球队中也许会发生一些事情,也可以说,将产生一些改变。虽然他还不清楚那将是什么样的改变。他甚至有些期望朴茨茅斯这里下午下一场瓢泼大雨。
但他们下午换好鞋袜走向比赛场地时天空晴朗明亮。当地的孩子围在场边,兴奋地喊这喊那。巴约从侧面看了一眼皮科克,后者的眼神没有一点疑问。随着与朴茨茅斯队一起走进场地,巴约奇怪地感觉有些事情将十分轻易,比如他将飞快地跑到前场,顺利地用技术或者速度甩开朴茨茅斯队的后卫,直到他扭头观望的一刹那。
朴茨茅斯的队歌刚刚结束,但场边的声音一点儿没有减弱。
“他们在喊什么?”皮科克问身边的队友。巴约也朝皮科克注意的方向望了过去。
一对大一些的孩子正在边喊边笑:“谢谢你把自己打扮得闪闪发亮!”“你的皮毛能卖个好价钱!”
巴约从刚才的思考中回过神来,他的脑子嗡地响了起来——他发现场内只有他一个黑人孩子。
那对孩子竟然四肢并用学起了猴子,而且没有旋律地唱了起来:“他来自热带丛林!他的妈妈是食人族!”
他们手中飞出了一罐饮料,啪地落到巴约脚边,溅湿了雪白的球袜。
巴约不禁咬紧牙齿,扣紧脚趾,正要狠狠地踢那饮料罐一脚。但他的肩膀被人从后面拱了一下。他看见皮科克从他身后挤了出来,捡起那罐饮料使劲甩了回去,有液体扬洒在空中。随即那两个孩子把正在喝的另一罐饮料泼向皮科克和巴约他们,皮科克猛力蹬地跑了出去,直奔那两个仍在手舞足蹈的孩子,紧接着另外几个队友也朝那里跑去。
巴约看见皮科克几乎是用自己射出的身体击倒了其中一个孩子,场边有几个人拼命向前挤,教练大叫了一声,但前方已经乱作一团。巴约真的跑过去时已经失去了刚才的冲动。
当天天黑之后老巴约看见儿子推开房门。
“怎么样儿子,我们需要搬到查尔顿去吗?”
巴约满身泥土疲倦地靠坐在墙角,“皮科克还没醒过来。”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