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瓦匠夜话

七　月

月光铺到了火炕上。月光下的胖六翻来覆去,心事重重,没有一丝睡意。

胖六刚成家的时候,继承父亲的手艺做了几年豆腐。没挣多少钱,却练出了“一刀齐”的工夫。软软的一方豆腐,横竖几道,一刀下去,方方正正、大小均匀的豆腐块就出来了。绝不会像别人那样一遍又一遍地修剪,出售的时候还会让顾客挑来挑去,大块的卖了出去,小块的剩了回来。

做豆腐挣钱少,胖六就学做了木匠。几年的木匠活,练出了“一眼准”的工夫。不用墨盒打线,一锯一锯刷刷地拉下去,要说不走锯是瞎话,但是左右差不上半毫米。

木窗变成了铝合金,椽子檩子变成了楼板,木匠活逐渐少了起来,胖六又学做了泥瓦匠。

大家都夸胖六脑子好用,心眼儿灵活。

在我们这里,泥瓦匠绝顶的工夫是做瓦房的房脊。房脊的方正就是一座房子的方正。房脊做正了,前后两坡的瓦就有了排列的标准。做房脊的行话叫做“调脊”。房脊调好了,一左一右两个脊头又坐好了喜鹊的造型,噼里啪啦的鞭炮就响了起来。这个时侯,主人要给调脊的泥瓦匠师傅送上一条毛巾。毛巾放在木盘或者瓷盘里,双手递上来。调脊的师傅则会象征性地擦一把汗,然后用毛巾包上一份喜钱,回敬到盘子里。钱不在多,块八角钱,图的是一个喜庆。

调脊这天,主人要准备丰盛的酒菜。原因有两个,一是这天又是调脊又是瓦瓦,一天必须拿下来,活不轻;二是这天干活的人不是花工钱雇来的,都是自觉自愿来帮工的。很多年前,帮工的人很多,图的是吃上一顿改样的饭食。现在帮工的就是亲朋好友了,没人稀罕那口酒菜,都忙着抓弄票子装到自己的口袋里。

胖六一刀齐和一眼准的工夫成就了他调脊大师的美名。调脊的活儿越做越精,大师的美名越传越远。有人说胖六家的毛巾可以开批发部了,这一点儿不假。

三里五村,但凡有调脊的活儿,似乎非胖六不成。

手艺人都有怪脾气,胖六也不例外。胖六调脊,毛巾是一定不能少的,回敬的喜钱就免了。房主还会在中午的宴席上大声重复几次:“胖六师傅来了就是我家的喜庆。”

明天,是老村主任调脊的日子。

胖六说:“老村长盖房选错了日子。”

媳妇说:“就是。当值的时候不盖,落选了想起了盖房,谁还会去帮忙呀。”

胖六说:“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睡觉。”

媳妇说:“等一会儿吧,说不定老村长会来找你的。”

“找我就去吗?明天工地有包工的活儿,一天少说也要挣一百块呢。选举的时候我就没选他,他还会来找我?”

“不找你,不委屈你调脊王的名声吗?”

“名声值几个钱?一张选票还值五十呢。”

“少几个你这样的人,老村长也不会落选的。就差一票呀,说不定造孽就造在你的这张票上。”

选举的时候,胖六拿了人家的钱投了违心的票。提起这事胖六就灰下脸来一声不吭。

胖六侧着耳朵,似乎是在听大门口的动静。

晚间新闻播完了,老村主任还没有找上门来。

早晨,媳妇对胖六说:“自己去看看?”

胖六心不在焉地说:“看看就看看,人少了,我也不留下,留下也要和他讲工钱,谁让他不亲自到家里来请呀。”

胖六倒背着手进了老村主任的院子。出乎胖六的意料,老村主任的院子里站满了帮工的人。

老村主任热乎乎地说:“来了,胖六?”

胖六说:“嗯,可是我不白干活儿,我要一百块的工钱。”

胖六说了一百块工钱的来由。

人群就热闹起来:“给他给他,我们不要。”

胖六不作声,闷头吃了几口稀饭,很快就爬上了房顶。爬上房顶的胖六威严得像个大工程师的样子。

有胖六在,调脊瓦瓦的人都感到活儿干得很顺手很轻松。

吃过晚饭回到家里,媳妇说:“人家都不要工钱,你死脑筋,总得听我的,非要那个工钱呀?”

胖六说:“为啥不要?我胖六可不是一般帮工的人,可是我破例给他回喜钱了。”

“我一直在盯着,盘子是空着的,没有喜钱呀。”

“回家的时候,我给放到简易棚的炕席下面了。”

“老村长知道是你放的呀?”

“知道,是用给我的毛巾包好的。两张红票子,两百块呢。”

媳妇说:“两百块?亏了。白搭一天工不算,又搭了一百块。亏了,亏了。”

胖六说:“不亏。”

累了一天,胖六家的灯早早就熄了。

“亏了。”

“不亏。”

断断续续对话的声音钻出了胖六家的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