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证走中国

2009-09-25 09:46
中国新闻周刊 2009年35期
关键词:介绍信生产队身份证

王 婧

那个年代,你没有出行自由。如果不带着介绍信,或许你会被当作“盲流”而被警方扣押。直到1985年身份证制度施行后,“一证在手,走遍中国”才成为可能。

2003年12月10日,温家宝在美国哈佛大学发表演讲时称:25年间中国创造的巨大财富……为世界发展作出了贡献。中国所有这些进步,都得益于改革开放,归根到底来自于中国人民基于自由的创造。

除了去银行,王学和很少用身份证干过别的事情。“我不像你,整天飞来飞去,还要住宾馆,那当然到处都要用身份证。如果有一天我也要出远门,那肯定得带上。” 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

但这张40平方厘米的卡片,却完全改变了他的生活。如果没有它,或许今天的王学和还留在他的老家——湖南省麻阳县新营村种地,而全球最为波澜壮阔的流动人员大潮也难以形成。

“盲流”

上世纪60年代中期,王学和小学毕业后,生产队给他的任务是看牛。十五六岁时,他开始跟着大人们出去修水库、铁路或者公路。以生产大队为单位统一安排,上半年种田、下半年搞建设,是当时的典型模式。在那个火红的年代里,独自外出打工如同天方夜谭。

作为新中国首任铁道部长滕代远的家乡,湖南麻阳县于1970年开始修建第一条铁路。“怀化到吉首的那段就是我们修的。”王学和说。

这正是焦柳铁路最重要的一段——与湘黔铁路的交汇点,即是管辖麻阳的怀化市。1972年,当第一趟蒸汽机车吐着长长的黑烟从这段铁路上缓缓驶过时,其悠长而凄厉的汽笛声把年仅17岁的王学和搅得心绪不宁。他心里纳闷:这条铁路通向哪里?外面的世界又是什么样子?

他想进城看看。

但1972年,农民依然被牢牢禁锢在土地上。如果自己进城,就会被称为“盲流”。这个1953年首次出现的词汇,直到1990年还出现在央视春晚的小品《超生游击队》中——“盲流!你听听,离流氓不远了。”

“我有亲戚在洪江伐木厂工作,他希望我也去。我怎么能算盲流呢?”王学和固执地认为,自己是“有计划有目的”地要去洪江伐木厂务工。

为了避免像小品中的宋丹丹那样“被铁路候车室乘警指着鼻子骂”,王学和必须开出介绍信。1956年底的国务院颁布的《关于防止农村人口盲目外流的指示》中明确规定:工厂、矿山、铁路、交通、建筑等部门不应当私自招用农村剩余劳动力。所以,王学和在找生产队开介绍信时,只能以投亲为借口。

生产队队长给王学和开的介绍信很简单——“兹有我生产队富农王学和,因投奔亲戚去洪江伐木厂,属实。”队长签字后,找书记盖大红戳子。然后,王学和拿着这封介绍信到生产大队转开一张介绍信,最后再到兰里公社转开一张介绍信。三封介绍信的内容没有什么差别,关键是公章的级别不一样。

让王学和耿耿于怀的,为了出行,自己的“富农”的身份被“曝光”。

由于王学和的外出可能影响生产队的劳动,他还必须每天交给生产队0.8元钱作为补偿。在洪江伐木厂,王学和的“日薪”是1.5元,如此算来,这个最早进城的农民工每天能赚0.7元。现年72岁的王惟益还清楚地记得这一点——他是当年王学和所在的生产大队的出纳员。

在伐木场,王学和工作是放排。即把伐好的木头扎成木排,通过水路运往下游。放排的人在当时被称作“排巴佬”——他们并不是正式的工人,因此单位不会给他们安排食宿。这样的“排巴佬”多来自农村。在那个实行粮食统筹供应的年代,“排巴佬”们进城还需自备口粮,当然,他们也可以冒着犯“倒卖粮票”罪名的风险,偷偷用钱和城里人换粮票。

“没有介绍信,会被抓起来”

王学和在洪江伐木厂只做了3个月,就赶上回乡过年。等到过完年希望再回到城里的时候,生产队队长却无论如何不愿意再给王学和开介绍信了。

1973年春节后的王学和已年满18岁,队长当然不愿壮劳力离开。王学和就这样被留在了农村。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干完活就吃“大锅饭”。但那是一个“吃不饱饭”的年代,一家5口人,每月只能分到约100斤口粮。

这让王学和进城的渴望再次涌动。但“没有介绍信,那是绝对不敢进城的,因为会被当作坏分子抓起来”。

农民们的担心不无道理。早在1956年2月,全国户籍管理业务统一移交到公安机关,“户警一体”的户口管理形式初步确立。因为户籍本上往往同时有一户人家好几口人的信息,所以人们在外出时并不携带户籍本,而是携带介绍信——城里人需要单位开证明,农民则由村里开证明。村里的证明在县级通行,跨县就需要乡级证明,跨镇则需要县级证明,跨省则要到县里盖章。

现年50岁的怀化市公安局鹤城分局的民警杨义忠,在七八十年代就负责户籍外勤。据他回忆,“我们只要求别人出示证明——或者是单位证明,或者是工作证。如果是农民,只认介绍信上生产队的公章。如果我们觉得这个人可疑,即使有公章,还是要把人带回派出所,然后再和生产大队联系,确认有没有这个人。因为介绍信只有文字,没有照片,谁拿着都可以用。当时通讯也不方便,民警要是认真一点,可能把人一扣就是好几天。”

“八山半水一分田,半分道路和庄院”的麻阳县,是全国五个苗族自治县之一,如今仍属国家级贫困县。一位在此工作多年的老干部回忆,在80年代末期,这里还“只有县委常委级别以上的人家才可能有电话”。

但这个农业县也有其固有的优势——亚热带季风气候和主要由紫红色砂质泥岩和泥质粉沙岩组成的地貌,使得此处的粮食单产比别的地方偏高。

“靠天吃饭”的日子终于在1976年宣告结束。此前一年,袁隆平摸索总结出了杂交水稻的制种技术。湖南的几乎所有良田都成为袁隆平杂交水稻的试验基地,而政府也给予农民高额补贴。

在王学和生活的新营村,当年的政策是“一斤良种十斤粮”,即一斤良种,可以和国家换取十斤粮食。这片号称“湖广熟,天下足”的土地上,再次出现了“粮食多得吃不完”的景象。而这,也为日后农村劳动力的自由流动打下了基础。

外面的世界

1978年,王学和结婚了,对象是邻村的一个女孩。“又开了三个介绍信,才领到了结婚证。”王学和称。这个农民曾一度满足于“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

但外面的世界开始躁动。1981年,新营村开始分田到组。在王惟益的记忆中,也是从那一年开始,村里有少数人陆续进县城做小买卖。两年之后,新营村实现了分田到户,按照每个劳动力分5分田计算,王学和家一共分到了一亩五分田。“家里人多,但田少。”王学和说,自己“除了眼看着日历被天天撕下来之外,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包产到户”的推广,使得千千万万曾被捆绑在生产队的富余劳动力从土地上解放了出来;在城市,改革伊始,百废待兴。大门打开了,劳动力就像潮水一样从农村流向了城市。

这是新中国建国60年中的第二次农民大规模进城。

第一次是在建国初期。1954年的《宪法》第九十条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居住和迁徙自由。”仅在1958年,全国工业和建筑业共增加新职工1900多万人,其中来自农村的就占到了一半以上。考虑到粮食生产的重要性以及城市粮食计划供应和基础设施不足,政府开始限制和控制农民盲目流入城市,并用城乡二元户籍制度,将农民牢牢地束缚在土地上。1975年,“迁徙自由”在宪法中被删除,此后一直没有恢复。

但这一次,政策不同了。在1980年颁发的承认包产到户合法化的著名的75号文件说:允许少数要求从事个体经营,可以在得到许可的情况下,持证外出劳动和经营。更有名的1983年1号文件也提出:农民可以按地域联合,也可以跨地域联合,允许劳动力一定程度的流动。

与此相匹配的是,1985年公安部制定了一项针对进城农民的管理办法——《关于城镇暂住人口的暂行规定》,规定对暂住时间可能超过3个月的16周岁以上的人须申领“暂住证”。

而麻阳新营乡村“零星的几个人”逐渐从外面带回来了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这让王学和心里开始痒痒。他觉得自己有技术,“如果出去,肯定比他们还要能挣钱”。这时候,村里已经不再限制农民工流动,甚至不需要再开介绍信。

彼时的怀化仍然到处是芦苇和荒地。1978年底,黔阳地区驻地由黔阳县迁至怀化县榆树湾镇,并更名为怀化镇,后发展为怀化市——这个湘黔线和焦柳线的交汇点,被当地政府认为是一块“风水宝地”。于是,房地产开发、市政基础建设等领域,向周围的县乡镇村的富余劳动力敞开了大门。

1987年,王学和带着老婆和两个孩子来到了比麻阳县城更远的怀化市,凭借户口本办理了暂住证。又凭借暂住证,到工商局办理了营业执照,从此在怀化安顿下来做电焊工。

一证在手 走遍中国

王学和只是改革开放后千百万涌入城市的农村人之一。1982年,中国流动人口总量为657万,虽然这个数字还比不上当年天津市的人口数量,但也足以引起公安部的高度重视。

1983年5月9日,公安部党组在给中共中央的《关于加强和改革公安工作的若干问题》的报告中,正式提出“提请国家立法,实行公民证制度”,随即开始筹备颁发居民身份证工作。

次年,公安部提交给国务院的《关于颁发居民身份证若干问题的请示》中提到,“⋯⋯实行居民身份证制度很有必要(据调查,城市中要求证明居民身份的事项有几十种)。公民有了证明身份的法定证件,有利于保障公民的民主权利,办理公证事宜;有利于公安机关严密治安管理,查验流动人口,限制流窜犯罪;还便于有关部门办理涉及公民政治、经济、社会生活等权益事务方面的工作;有利于加强人口统计,实行计划生育、控制人口增长。”

此文件被国务院批转的当年,北京市就试点颁发了中国第一批身份证。

身份证制度施行后,从客观上促进了中国人“一证在手,走遍中国”。到2005年,中国的流动人口数量达到了1.47亿——这相当于整个俄罗斯的人口在欧洲大陆上来回行走,其波澜壮阔是世界历史上任何一次民族大迁徙都无法比拟的。

王学和到怀化的1987年,该市的身份证工作还处于筹备阶段。据当年参与筹备的户籍警察舒勇介绍,1986年,怀化市政府就成立了颁发居民身份证领导小组,办公室设在公安局。

在身份证颁发之前,民警们需要挨家挨户核对户口登记信息,并重新填写常住人口登记表。为了换发身份证的需要,常住人口登记表由原来的三人一张换成了每人一张,内容新增了身份证号和照片。

警官们还需要把辖区内所有生日相同的人分出来,再按照一定的规则进行编码,然后将编码填回常住人口登记表之后,再手工填写身份证的底证。

舒勇印象最深的就是“底证柜”——“那一排柜子,就像中药行。四五百平米的会堂,被底卡柜占了一大半。”

换发身份证前的这一系列工作,舒勇整整做了一年。最初是手工填写,所以还一定要找字写得好的民警,不分白天黑夜地填卡。最后底卡要送至湖南省公安厅进行翻拍,再下发到每个人手上。而这时,所有的人都有了唯一的身份证号。

怀化市的第一批身份证是1987年12月31日颁发。因为仍然是农村户口,王学和并不在此列。

1989年9月15日,国务院批准公安部发布《在全国实施居民身份证使用查验制度的通告》后,全国各地都制定了本地区使用、查验身份证的具体规章制度。

很快王学和就感受到了没有身份证的不便。“那时候生意逐渐好起来,经常要去银行,到银行人家就要你出示身份证。”这是他当时理解的身份证最大的用处。于是王学和回乡,办理了身份证,“交了两元钱”。

此时,他的兄弟姐妹们都已经相继离开了农村,家中只剩下二位老人,守着一亩五分地,以及地里的柑橘林。

如今,王学和所在的生产队,如果继续按照24户老户头计算,人数从改革初期的180余人上升到280余人,但中青年人基本上“倾巢而出”打工挣钱,在外面工作的超过100人。还留在村子里的,多是老人和妇女儿童,偶尔有劳动力会赶回来参与秋收。以前,这里一年能种两季稻,如今只种一季稻了。

王惟益还住在他家80年前修的老木头房子里,门前的晒谷场上,晒着邻居家的谷子。他的孩子买了50吨的大货车,来回拉货。他家的田里也已满是橘树,“没劳动力再种粮食了”。

但老人们并不愿意融入城市,因为觉得乡下清净。他们最喜欢干的事情仍是“赶场”,各家拿着自己的东西去叫卖和交换,每周4次。

公民的概念

王学和拿到身份证是1989年年底。

他细细地查看了一遍这张小小的过塑卡片,卡片内容包括:姓名、性别、出生年月、住址、签发时间、有效期,还有一串身份证编号。卡片的左边,是一寸黑白照片。

“不好看,”他觉得,“脸拍得那么大,实际上我比这照片上的帅多了。”

除了出行和去银行,王学和不知道这张卡片还能干什么。但他还是很高兴,因为他的身份证和他周围的城里人的身份证“一模一样”——“那时候我的户口本是红本,而别人的是蓝本。”

同时,身份证上也没有了“富农”的字样。

但很快他就发现,出行自由并不代表着迁徙自由。1992年,王学和以每个户口7000元的价格给他的两个孩子买了城市户口,“因为孩子要在城里读书”。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王学和在怀化买了地,盖了房子,还把自己的户口从农村迁到了城市,因为“后来很容易迁了”。

2006年,王学和换了第二代身份证。这一次,他是在怀化市办的。

新的身份证比一代证精致和大方。不但有国徽,还有灰色写意万里长城。尽管基本内容没有改动,但那张一寸黑白照片被换成了彩色的——他仔细端详,感叹自己老了。

二代身份证上的隐含信息,比一代证多了不少。“只要报身份证号,他们就能在网上查到所有信息,还能通过照片和我本人比对。这多方便啊!” 王学和说。

而据有关专家介绍,目前二代身份证应用涉及的行业超过80个,比如金融、社保、证券、邮政、银行、海关、税务、工商等等,因此,它在实际上已经成为每个人与社会打交道的“名片”。

这张小小的卡片,加载了数字IC芯片并采用非接触式IC卡技术,因此可以方便地实现个人身份的“机读”。目前录入到身份证中的信息还只占到整个芯片存储容量的1/4,留下大量的空间实现“升级”。

“身份证将向个人身份的唯一数字标识角色转变,”怀化户籍警舒勇说,“这意味着也许有一天,你钱包里所有需要识别身份的卡都被身份证所取代。”

此外,王学和没有发现的是,二代证和一代证在可视内容上有一个细微而重要的区别——“公民身份号码”取代了之前的“编号”二字。“公民”一词来源于古时的希腊城邦,后被引申为拥有政治权利的人。“城邦是若干公民的组合。”亚里士多德说。在那个时代,公民所归属的国家是公民共同体,他们是共同体的成员而不是任何个人的臣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最珍爱的自由是可以在自己的城邦里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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