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柔软的时光(二则)

2009-09-24 06:43周东坡
散文百家 2009年8期
关键词:旧衣棉田补丁

周东坡

缀在旧衣上的补丁

棉花长在棉田里,不会长在别的地里,因为它叫棉花而不是其他。

秋天以前,棉花与那些多年生木本植物没有什么两样,枝叶蓬蓬勃勃,只是到了秋天才显出与众不同的模样,头顶一片白花,把高高低低的田野铺陈出耀眼的白,由此与我们发生某种关联——收获季节,当棉农们把棉铃采摘下来,在纺织厂经过一道道工序纺成线、织成布,就有机会穿到我们身上了。棉花的白是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自然、松弛,对应着我们简单的日常生活,常常让我们内心充溢一尘不染的满足。

秋天的清晨,阳光是浅淡的,它轻轻掠过开阔的棉田,把一片洁白的目光投向邻近的楼群。此刻的楼群刚刚从睡梦中苏醒,树影斑驳着,清脆的鸟鸣穿插其间——这一天的开始其实与其他日子没有什么不同。

我与路过的每一张熟悉的面孔打着招呼,三言两语,或微微点点头。

这是一个心平气和的天气,不过昼夜已经分明,越往后气温还会越低。现在,我需要把窝了一夏的棉被抱出来经经阳光。阳光遥远而亲切,它以照射的方式改变着我的生活,其间温度升高的过程,也是棉絮发散阳光味道的过程,我知道这种游离的气体会让我的身体酥软下来,并且让此后的每一个寒冷的夜晚变得温暖、绵长。

我毫不怀疑,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但我不是第一个想到晾晒生活的人,不远处,两棵白杨之间已经被人拉起一条麻绳,挂上了几件颜色各异的衣裤。这些衣裤都是棉质地,手感软滑,穿着舒适,曾经替我们阻挡了生活中的不少尘灰,如今已被清洗干净,还原出它本来的色泽,红的、蓝的、白的、黑的,在风中惬意地飘荡着、干燥着。

那件藏青色的上衣一看就很有些年头了,视觉不是总欺骗我们,一如成长与衰老,常常会在不经意间留下或多或少的印记。这件藏青色上衣留下的印记更明显一些,手肘处有一块婴儿手掌大的补丁。衣服上有补丁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只是说明它经历了很多忙碌的日子而变旧了。

旧了的,一定还有那个人。

衣服旧了、破了,可以找一块同色系、同质地的棉布补上,讲究点的,甚至可以先将那块需要补上的棉布洗几次、晒几次,人为地做旧,再补上去时就大体与旧衣服的颜色相一致了,让人几乎辨认不出。

我问自己,这一生我会穿旧多少衣裤?补上几个补丁呢?

阳光从新衣服、旧衣服上穿越而过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前者纹理清爽,仿佛是透明的,毫无凝滞;穿越旧衣服时,却感觉自己发生了性质改变,有些粘腻,尤其是不期与补丁碰面时,常常走神:我这是到了什么地方?难道岁月被折叠了起来?

站在院墙上,大片的棉田一股脑儿涌过来,潮水一般,不容回避。这么多年来,我们彼此关照着,从来没有隔离,我甚至不愿想象它的存在是予我以暗示:对于塬上的这片黄土地,它何尝不是一块补丁,以自己的方式修正着残缺。

一件旧衣,一块补丁,让匆匆的脚步轻轻停顿了一下。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做好停顿的准备了,儿歌里唱:穿新衣,过新年。阳光还和从前一样,那片棉田也依旧年复一年做着一件新衣的美梦。

所有平凡的日子都是相近的,我们习惯于眼前的风物,其中微小的变化都透着我们真实且朴素的面容。

缀在旧衣上的补丁,棉花在心里轻轻疼了一下。

小米

秋收时节最先是耳朵感知的,白天夜里不时能听到饱满谷物此起彼伏绽裂的声音;然后是鼻子,已经不再需要敏锐的嗅觉,随处闻一闻都是作物成熟的气息;最后才是眼睛,齐齐整整的金黄铺满了原野,张扬着,炫耀着,在不经意间把天空与大地上下贯通。

那一刻,黄土地上的一切事物都慢下了脚步。

已经收割以及还未收割的田野并不显忙乱,我轻轻撕去一页黄历,告诉自己还有足够的时间审视即将到来的日子。

是的,即将到来的日子与我的一日三餐有关。我想说的是,单调的一日三餐从来没有倒过我的胃口,不是胃口欠佳,而是习以为常的麻木。想一想,这么多年来我的每一个日子都与食粮为伍,虽不能说是须臾不离,但也已熟悉到了陌生的地步,我甚至允许自己挨饿——饥一顿饱一顿好像并没有太大的问题。

我记得每一个收获的日子,至于收获什么则无关紧要了。

真的是这样的,我对于收获的理解全部来自集市,喧嚣且世俗的集市是我们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的朴素反映,只不过常常充满了各种微小的、令人欣喜的变数。因此,每每见到时鲜品类上市,我的身体都仿佛被装进了磁石,会不由自主地靠上前去——充满新意的生活是多么美好啊。

我是耐心的,我相信只要善于发现,总可以找到集市与昨天不一样的地方。

不一样的地方天天都有,就在这一天,我看到了金黄的小米。

其实,母亲前几天就开始唠叨:“新小米要下来了吧?见到记得多买几斤。”我不以为意,这才刚刚开始收获,怎么可能这么快就上市呢?

然而,新鲜小米真真切切地摆在了我面前,而且是地道的陕北油性小米,它们混在一队列陈米中间,黄澄澄的,一粒粒晶晶亮。抓一把在手里,手掌与小米的摩擦透着五谷丰登的物质感,如我期待的那样,饱满、紧实。

依然是那个扎着白羊肚手巾的陕北汉子,每年这个时节总要来几次,在他已成为了习惯,于我们则是一种期待。每次见到他,我们不仅可以吃上新鲜的小米,还可以听到地道的《信天游》。集市上,围在他身边的人总是最多,只要有人来买小米,他都会献上一首歌,为此,人们大都3斤5斤地买,只为了多听一曲他的歌声。

小米与《信天游》结合在一起,充满了浓浓的陕北风情。

而我怎么能拒绝小米的诱惑呢?延续着“小米饭,南瓜汤,挖野菜,当口粮”的朴素情感,我知道它是陕北大地最宠爱的孩子,蕴涵着对富足生活的全部憧憬——那片离我很遥远的干旱且贫瘠的土地,生命的成长是极其艰难的,每一个进程都有夭折的可能,然而也最见生命的坚忍。粟子作为古老的作物,任凭岁月流转,它们始终抱成团、扎下根,顽强地铺满陕北大地的沟沟壑壑,再闯过春天、夏天的一个个难关,直至走进收获的秋天,最终以小米的方式向我们诠释人与自然的密切关系。

金黄的小米有着最接近阳光的色泽。

来自身体的记忆总是最难忘的,那些普普通通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多少年来一直保持着自己独特的饮食习俗。我常常想,为什么最贴近肠胃的是小米而不是其他作物呢?我找不到答案,我所看到的陕北大地上粟子在与镰刀相触的瞬间,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

我坐守自己的岁月。是的,金黄的小米是不会说话的,它们层层堆积在一起,俨然就是一个个日子的叠加,望不到开始,更见不到结束,但却始终充满着希望。

小米生活开始了,我置身其中,满怀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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