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耀恺
出门旅行,最大的乐趣,莫过于有奇遇。一如古人所言:见前所未见,闻前所未闻,最畅雅怀。四月上旬,与散文家许俊文、漫画家吕士民结伴南行。当一行人在福建作家禾源的接引下,沿着美丽、富饶、强悍而又柔顺的闽江河谷,驱车急驰之时,我们无论如何也没有预料到,前方有一片神奇的苔痕,正准备把惊艳献给我们。
前方屏南,是地处闽东的一个山区县。屏南有两宝:白水洋,漈下村,据说是屏南人的骄傲。路上,禾源一副秘而不宣的架势,只是说,到时候你们尽情把玩就是了。那几天南方正是“蓬蓬流水,采采远春”的好时光,世界整个儿浸泡在“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的情绪中。果然,白水洋只消望一眼,朋友们便同声惊为天人,而漈下村半日下来,就像与睡美人,有了一场艳遇。
漈下是甘棠镇的一个自然村,飞凤山、马鞍山、鸟岗山、文笔峰四围环护,一条小溪,从高处流下,纵穿南北,溪水不舍昼夜,两岸参差人家。千百年来,村中男女春种秋收,老实得像树,村外田园风飘雨洒,平静得如水。
下车伊始,鳞次栉比的古民居,犹如巨大的磁石,一下子就将人们的兴趣吸引了过去,我虽不能例外,却在不知不觉中为无处不在的青苔所倾倒。
苔藓,以撩拨人心的翠绿,以与世无争的低调,在中国人的审美意识里,形成别具一格的幽况。“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花不可无蝶,石不可无苔”,“高士流连,花木添清疏之致;幽人剥啄(指叩门声),莓苔生淡冶之光”……但凡一个“苔”字,最平淡的文字,顷刻便有了诗情;再寻常的景物,瞬息便有了画意。今人难以想象的是,在古代文人那里,种植青苔,甚至成了一种审美追求。典型人物,当推明代的屠隆(有人说他可能是《金瓶梅》的作者),此公官拜礼部主事,后遭人构陷丢官归隐,董桥说他“家境虽然贫寒,居然念念不忘经营书斋情调,种兰养鳞之外,洗砚池边更沃以饭渖,引出绿褥似的青苔。”
人为的青苔,或可赏心悦目,格局终归有限。漈下村的青苔,如果说是大自然的手笔,不如说是山川与历史野合的私生子,娇生惯养固然谈不上,遮风避雨亦不可求,它们像一群日晒夜露的野孩子。因为野,所以生机无限,因为野,少限制,无拘束,所以并不寂寞。眼前的漈下村,除了大姑娘的脸蛋,小媳妇的乳房,即使是屋舍的墙体,庭院的廊柱,巷陌的石径,溪流的护坡,先人的墓道,乃至榕树的根须,水碓的轮页,亭台的美人靠,溪上的独木桥,总之,凡砖木土石,不避阴阳,不挑上下,青苔默默无闻地经营着,当仁不让地守护着。若是站在文笔峰远眺,青苔宛若漈下村的绿色衣衫,但身临村中伸手触摸,你马上就觉得,青苔其实是漈下村的皮肤。皮肤是不可替换的,你无法把它与村子剥离开来。
青苔之于漈下村,既是独特的自然景观,也是独具的人文景观。我们在村里漫步,与村民聊天,到农家做客,逐渐体会到,漈下村灵气、风致、姿色、气味的聚集与释放,都是通过青苔来完成的。如果不是青苔,所谓“朝天马首”“眠地牛蹄”“石龟拱北”“彩凤朝阳”等三十六景,定然黯然失色。如果不是青苔,所谓“地瓜真甜,玉米真香,山风真爽”的赞誉,就是一句空话。如果不是青苔,所谓千年古村落、明清古建筑的价值,或许大打折扣。漈下村的青苔,让漈下村变得古朴而鲜艳,让漈下村的人,过上简单而真实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