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嘱

2009-09-24 06:43刘景明
散文百家 2009年9期
关键词:爷爷奶奶

刘景明

那年清明过后,老家张罗着重修族谱,父亲从陈旧的木箱里翻出爷爷生前留下的生平和一本红色党证,重新记载爷爷的身世。我从爷爷的描述中窥视了他的一些非常情节。那些情节,是爷爷在六十年前寻找一个人时披露的,临终前他还立了遗书告诫后人,倘若没有找到那个人,后辈们就别去他的坟茔祭祀。奶奶遵循了爷爷的遗嘱,三十年不间断地四处寻找那个人,可仍旧未了结爷爷的心愿。所以,我只知晓爷爷安葬在离生我的村庄很遥远的地方叫吊钟岭。

爷爷1901年生于江西省会昌县晓龙口乡晓下村老屋下,真名叫刘远兴,又名叫刘林三、刘明翔,按照房族辈分“道德光明同、礼义家声振”排列,爷爷属“明”字辈。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毛泽东、朱德率领红四军占领会昌县城,爷爷参加了武装起义,担任了乡政府主席。次年2月11日,中共党员郑永全介绍了爷爷入党。12月,会昌苏维埃政府成立后,县委书记先后派他到会昌县和江西省委集训。集训结业后,爷爷调会昌中心县模范营第一连任连长等职务。过后,他所在的部队开往福建,在长汀与国民党兵展开的激烈交战中,爷爷腿部中弹受伤,被抬回会昌医院医治。爷爷的伤治好后,县政府派他到高排区任裁判部长等职。两年后,爷爷调到会昌县政府裁判部任调查员。

1934年9月,中央苏区被蒋介石白匪贼勾结豪绅地主反革命分子,对共产党和工农贫农乱抓滥杀,苏区人民处于生死存亡、万分危急的时刻。一天,爷爷带了两个部下去麻州区做调查工作。当夜,国民党兵攻打麻州区,爷爷和部下在与白匪的交火中依次失散了,爷爷边打边退,白匪越追越近,爷爷退进一个小巷子,边上有一家开着门的打铁店,爷爷飞身跃进店里,出示了印有中央苏维埃共和国图案的证章,求店主让他躲避。店主叫郭生昌,与爷爷的年纪相仿,他见是苏维埃那边的人,惊讶了一瞬间,拉着爷爷的手赶紧往后院木炭房里跑,挖开堆积如山的木炭窝,把爷爷盖上篓子,藏在木炭堆里。不到五分钟,国民党兵挨家挨户搜查,密集四射的枪声近在咫尺,搜查到郭生昌店里的时候,国民党兵的刺刀还在木炭堆里捅了几下。国民党兵逼问郭生昌有没有看见有人进来,郭生昌装聋作哑,摇摇头,国民党兵扇了郭生昌几个巴掌,朝院子里胡乱放了两枪撤了,爷爷的命被捡了回来。

次日天亮,爷爷乔装打铁佬模样,郭生昌也挑着打铁工具,护送爷爷走出村子,在山林里的共产党秘密联络站找到了与爷爷新婚才三个月的奶奶。临别时,爷爷给郭生昌下了个跪,流着眼泪说:“您救了我一命,我今生今世会记住报答您!”郭生昌扶起爷爷,递给爷爷两块银元,说:“你们为贫苦人民得解放做好事,我们要感谢你们才对,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多保重,后会有期!”爷爷面对苍天,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过后,天空乌云密布,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雨席卷而来。

爷爷从会昌老龙口与郭生昌分手后,与党组织失去了联系,同奶奶几经周折辗转到信丰新田、安息。一个阴雨连绵的傍晚,他们在赣南信丰县安息区上迳乡深山旮旯里的吊钟岭寺庙里停歇下来过了一夜。寺庙无人掌管搭理,爷爷与奶奶商量了一番索性落下脚跟。吊钟岭在安息的版图上虽小得不能再小,却是先人们南来北去的交通要道,西往会昌、瑞金、长汀,北去安远、寻乌、梅州的打肩担,挑食盐的人都经过这里,后来成了爷爷最后的归宿地,它随爷爷的消失而名存实亡。爷爷在寺庙里拜师念经,生活了长达二十五年。奶奶在寺庙外的荒坡上开垦了几亩薄地,种蔬菜,莳水稻糊口,饲养了土鸡,招待从远方过路借宿的行人,还制作纸钱蜡烛香,送给前来寺庙求神拜佛的村民。

爷爷精通骨科医治伤病,名声传到十里八村。他在当地结识了一班讲义气的好友,树立了威望。爷爷有一身好武艺,但他不仗势欺人,而是扶正祛邪。爷爷外出给人治病或去做法事不在家时,过往行人遭遇了一伙蒙面人多次拦路抢劫财物。抢贼还闯进家里大肆掠夺,奶奶忍耐着,不告诉爷爷。有次,爷爷发现家里的油和米全不见了,奶奶额上长了一个蛋大的血疱,奶奶推说是不小心给碰撞的,爷爷没多吭声,给奶奶碾了几味草药敷上。过了一阵,爷爷设了个心计,在大门外贴出告示称某时某日出远门十天,他则躲进山里隐蔽处守候。果真,当夜三个蒙面人破门而入,把奶奶捆绑起来,扛了一瓦缸大米和三笼鸡就走,刚踏出大门,爷爷在大门口把他们拦住,吼道:“放下!你们要拿东西,光明正大跟我说,你们太目中无人了!”三个抢贼刹那间懵了,但瞧见爷爷只身一人赤手空拳,便一起上去围攻。爷爷毫不惧畏,挥握拳头,立个马步,旋转了几个扫堂腿过去,把这伙抢贼打得跪地求饶。从此,吊钟岭太平无事了。

平静的日子延续了不久,一桩喜悲交织的事情又牵扯着他们。有一天黎明时分,奶奶被窗外婴儿的啼哭声惊醒,出去一看,门边安放着一个箩筐,里面躺着一个约莫刚满月的女婴。奶奶对着外面大声喊到:“谁丢下的孩子,过来抱回去啊!”接着,她在四周一遍遍地查看、叫喊,不见人影,奶奶意识到这是个被人遗弃的女婴,就把她抱进屋内,烧火煮了米汤喂她。那年,大伯和父亲都还没有出生。奶奶精心喂养了女婴大半年,深秋的时候,婴儿种痘,发高烧不止,浑身抽搐,爷爷和奶奶把她抱到乡村医生那里急救,但天无回术之力,女婴夭折了,爷爷和奶奶为此事悲痛了一辈子。爷爷和奶奶也没有生过女儿。

1949年以后,爷爷开始向周围的朋友透露他的身世,关心起国家大事来。有几次,他拿着报纸上的照片对乡亲们说,这个人他认识,那个人他也见过,其中一个穿中山装的精干矮个子还领导过他等等。有一次,爷爷喝了一大壶米酒,烂醉如泥,掏出那本红色党证喃喃自语:“我真想见见他们啊!我要找到我的救命恩人……”爷爷的“醉翁之意”,奶奶铭记在心。以后的几年,爷爷开始倾心打听郭生昌,向麻州区老龙口给他寄去一封书信,表白一家人在新中国成立后日子过得安稳,对自己被救以后找不到党组织,却在他乡异地的深山老林里风烛残年发出了由衷的感慨。那两块银元他还保存着,想方设法要还回给他。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信件因“查无此人”而被退回来,爷爷不甘心,每隔一两个月,又原封不动地把同样内容的信件套进另一个信封重新再寄,这样几次三番地寄出去,又几次三番地被退回来。

爷爷没有实现他“寻找救命恩人”的心愿,在大跃进之风开始刮起的那年腊月过世了,当时奶奶42岁。爷爷临终前,把那两块银元和他的党证一起交给了奶奶,还留下一张遗书,大意是“哪天找到郭生昌归还了那两块银元,家人们就哪天到他的墓前祭奠”。因此爷爷过世时,没有按当地农村的风俗习惯请乐师做法事、奏哀乐,只是在家里设了个简易的灵堂,奶奶和大伯、父亲披麻带孝,在爷爷的棺材前守灵了三天三夜后,静悄悄地把爷爷埋葬在吊钟岭一个坐南朝北的低落小山腰间,没有立墓碑刻上他的真名实姓。

失去了爷爷后,奶奶带着年幼的大伯和父亲离开了吊钟岭,迁到兰塘村牛角龙插队落户,奶奶靠制作香烛的手艺自力更生,安居乐业。六十年代末,父母亲生下了我,奶奶深壑的皱纹里生长了许多欣慰。

奶奶不忘爷爷的遗嘱,有时夜里也隐隐约约地叨念着郭生昌的名字,过后还不停地哭泣。她利用走村串户吆喝叫卖香烛的机会,四处打探郭生昌的下落,她“经商”的线路专门选择靠近当初她和爷爷一路过来的方向行走。天黑,她借宿村子里的东道家里,奶奶聪慧,嘴巴里说出的话语打动人心,主人们都挺乐意与她谈古说今。奶奶承上启下地转向谈吐与爷爷和那个男人有关的话题,当提及事情的关键要点时,主人往往答不上号,奶奶虽从内心里闪现察觉不到的失望,但眼光里流露出莫大的感激。临别时,奶奶不忘送几扎香烛给主人,主人深切地祝福奶奶终究会实现那个夙愿。

奶奶还从单一的“口头式走访”组合“文字式表达”去探寻郭生昌,她请了村里的风水先生,按照她的口述,拟写了类似寻人启事的内容,用毛笔字抄了几百份,包上一层红纸折叠成请柬形状。不论遇见生疏人还是熟识人,只要人家一动嘴巴,奶奶就上前去搭讪,把红纸递上去,紧握对方的手千叮万嘱一番。奶奶不断变换梳理“推销请柬”的办法,直接委托走南闯北的制锡壶、弹棉花、打爆米花的外来汉子协同网罗线索。奶奶一系列用心良苦的法子,却都如石沉大海。1986年6月,奶奶大半生的寻人梦同爷爷一样以遗憾的结局把它带进了天堂。

爷爷的那封信件、两块银元和红色党证传到了父亲手上,他没有重蹈覆辙地走爷爷奶奶的寻人“长征路”,而是以另一种方式把爷爷的遗嘱演绎下去。父亲一门心事地耕田种地,大力发展果业生产。八十年代初,父亲在桐梓岗的山岭上种植了一百多亩脐橙。桐梓岗是片红色的土地,红军长征时期,红军与白军在那里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先前战火纷飞的战场,如今果树香飘,遍地流光溢彩,父亲每年向国家上交税收二十多万元,成了“率先发展果业生产,带领一方农民致富”的排头兵。年复一年,父亲捐资建起了村里的一所希望学校,圆了几代村民的梦想。过后,父亲牵头同村民们一道,把村前那条曲折的泥巴路,铺上了宽敞的水泥。父亲腾出业余时间,细细研读了爷爷那封泛黄的信件,查阅了大量与那段时期有关的文、史、哲书报资料,一些史料记载的事件与爷爷信件中阐述的细节有着惊人的吻合。可是,父亲没有查阅到任何记载爷爷个人的史料。父亲坚信爷爷的三样东西就是他那段历史最有力的证明,嘱咐我永远别忘记这段铭心刻骨的家史。

逝者如斯。我无数次地沉思着,爷爷奶奶始终不渝实施寻人计划,那么痴情、执著和坚毅,仅仅为了归还那两块银元吗?它犹如一壶酝酿了百年的深坛老酒一样,熏得我茫无头绪。我弄不清爷爷对郭生昌那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话的理解到了什么境界,致使他的人生轨迹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最终魂归异地……我找不出褒贬的理由,只能保持一分永久的沉默。但爷爷的灵魂毫无疑义是纯洁无瑕的,他致死把党证揣在身边,那份对党忠贞不渝的信念和情怀,足以让我对他肃然起敬。

我接受了爷爷那本红色党证的启迪和父亲的谆谆教诲,19岁时考入了一所师范院校,选择了历史专业。毕业后,我把赣南所能找到的老红军几乎走访了个遍,做了数十万字的采访记录。我从白发苍苍的老红军的亲密接触中,酷爱上了搜集和收藏有关红军的文物,先后收集了中国工农红军在土地革命时期的各类证章、票证、钱币、布徽、粮票、生活用品等达二百多类,联合当地收藏爱好者一起在赣南十八个县市巡回展览,让更多人感知像爷爷一样的革命志士经历的光辉岁月。我又结合赣南“客家亲,摇篮情”特色,着手筹划开办一家集博物馆、旅游、休闲、餐饮等功能于一体的“赣南革命老区红色博物馆”,把它建成国防教育和红色旅游相结合的公园式休闲基地……

今年清明节,我们一家去了爷爷墓前掬上新泥,除尽杂草,敬献花圈,祈望他在天之灵心安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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