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姗姗
“左翼文学本身也不是一个统一的文学。是没法用一个人、一种倾向、一种理论对它做出一个确定无疑的界定的文学。”[1]中国左翼文学思潮是由多种成分和力量汇合而成的文学运动,从“革命文学”的倡导到“两个口号”的论争,始终激荡着内在的差异与张力。因此,我们不论是对左翼文学做出一种批判还是对左翼文学做出一种肯定,都必须在差异当中来思考左翼文学,而不应该笼统地用固定的观念去综合。
左联作为一个革命文学组织,其内部成员在具体文艺创作思想上并不完全相同,甚至在初期出现过激烈的论争,如创造社、太阳社对鲁迅的攻击。虽然左联成立后,内部论争停止了,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左联成员在文艺观上并不一致。王富仁在《关于左翼文学的几个问题》中把左翼文学分为了四个层次,鲁迅代表了其中的一个。鲁迅旗帜鲜明的支持左翼,他与左翼文学团体在文艺主张上也有许多共同之处,如在反对社会黑暗,通过斗争实现社会进步等方面是相通的,但二者“和而不同”。这既与鲁迅文学和左翼文学不同相关,又与鲁迅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独特理解有关。基于此,鲁迅与左翼文学团体间的文艺观存在着差异性。
周文作为左翼青年作家,是在鲁迅直接关怀和具体指导下进行创作的。周文有些作品是先让鲁迅过目后再出版的,甚至有些作品是经过鲁迅亲自推荐后发表的。周文的文学创作受到了鲁迅的影响,他说:“这里,我应该热烈地记起鲁迅先生。他在我创作过程中,是细心地看了我的每篇原稿,而加以批评和纠正的有力的赞助者。他的赞助,不但是关于怎样把握题材和怎样创造人物,甚至连句法也都谈到。不管我到现在写得成功或失败,都应该感激他的。”[2]毫无疑问,周文的创作是忠实贯彻了鲁迅三十年代的创作主张的。
鲁迅不仅在创作上给予了周文很大的帮助,而且还把他的作品引荐到美国和日本,并认为周文是当时最优秀的青年作家之一。这可能与周文对鲁迅文艺创作观的师承有关。鲁迅、周文二人之间有着比较深的渊源联系,前者对后者文学创作的影响是广泛而深远的。从周文对鲁迅先生所写的哀悼文《鲁迅先生是并没有死的》、《把鲁迅先生遗留下来的艰巨放到我们大众的肩上来》以及其它作品中,我们不难看出,正如周文自己所言,鲁迅先生是并没有死的,他的精神已经幻化为一种巨大而无形的力量影响着周文的思想乃至毕生的文艺话动。因此,与左翼文学团体的其他代表性创作主张相比,周文的文学创作思想以及文艺观更多地是来自于鲁迅的影响。
真实性是鲁迅文艺观的基础。鲁迅认为文艺要写真实,首先作家个人经历的真实性较为容易把握,认为作家应该写自己熟悉的题材。在《呐喊》的序言中,鲁迅说他的小说起源于个人生活道路上的痛苦和寂寞,为慰藉自己和如自己一样寂寞着的别人,他开始了创作。鲁迅在对作品评论时也是从真实性的角度出发的,如在《“中国杰作小说”小引》中,鲁迅说:中国的新文学作家创作上不自由,“处境也着实困难”,可资借鉴的外国作品也太少,比较起来,短篇小说较有成绩,“从真实这点来看,应该说是很优秀的”。周文受此影响,创作多从自己身边事和真实情感出发,是基于不平的事和人而不得不发的心中之语;并没有为了呼应左联号召,而去向壁虚构自己不熟悉的人和事。
在周文创作之初,左联在文艺思想上存在着“左”的倾向,为了保证作品的革命性,左联要求作家必须写进步的工农,而其他的被压迫者,因为缺乏革命意识,不能成为革命的生力军,是不能进入作品的。在这种情况下,作家们没有了选材的自由,而周文也由于不熟悉工农生活,写不出工农题材的作品而迟迟不敢动笔。在1933年夏“左联”的一个创作座谈会上,鲁迅关于创作题材的一番话,使周文的心情豁然开朗。鲁迅说:“农村工厂的题材自然重要,但当中国每个角落都陷于破产的现在,别的题材也还是很需要的。一方面,我们的作者们,大半都是从旧社会出来,情形熟悉,反戈一击,易制敌人的死命;另一方面,现在能看小说的大多数,究竟还是稍为能出得起钱买书的人,我们应该怎样地使那些觉得这世界一切都很完满的人们来看看他们所处的究竟是一个甚么样的世界。在这一点上,暴露的作品是还重要的。问题重要的是怎样的看法。譬如别的人写跳舞罢,我们也未始不可以写。但我们的写法就和他们的不同,主要的是在写实。”[3]这席话使在场聆听的周文深受启发,使他在如何把握创作题材和方法的问题上有了一个崭新的认识。他决心像鲁迅先生所希望的那样,做“一个忠于现实的作者”,把“自己所熟悉的生活和人物”“作为自己的创作题材”[4],写出真正有生命力的、有战斗力的作品来。周文写道:“记得那时大家都正烦闷于偏重农村工厂一类题材上,而且烦闷于正趋向公式主义的牛角尖的危机上;”鲁迅这几句话,“把大家从那样的烦闷空气中振拔出来了。”[5]
周文一开始创作,就选取了他最熟悉的生活作题材。周文是原西康省荥经县严道镇人。他在军阀军队当过文书,在军官学校当过学员,除了“等因奉此”、“立正稍息”之外,每天看到的是军阀、官僚、商人,是麻将、鸦片、钻营、勾心斗角和乌烟瘴气。他虽没有提枪打过仗,但随军队转徙于康藏高原,“在死的边沿上爬过几回”,目睹了军阀官僚们的凶恶残暴和腐化堕落,以及军阀混战的互相残杀、鱼肉百姓。他唯一的一个弟弟就死于军阀混战之中。他说:“这段生活对我底对于文学确实非常重要。”[6]1933年9月,周文的处女作《雪地》经鲁迅的推荐在《文学》第1卷第3号上发表。小说叙述了西康的一支“国军”在征战途中,经过大雪山时,因劳逸不匀,欠饷不发,以及长官的凶蛮压迫,终于激成愤怒的士兵哗变的过程。小说题材新颖独特,地方色彩浓郁,风格质朴,受到了文艺界的普遍赞赏。周文在谈及这篇小说的成功时说:“《雪地》的生活也许对于我比较更熟悉了的缘故,所以笔一碰就碰着了吧。”[7]周文就这样在鲁迅先生的指导及影响下,在对于文学的认识、文学创作题材把握等方面都踏上了新的起点,从而创作出一系列反映社会生活的小说。《山坡上》、《山坡下》、《退却》、《第三生命》也都是写的周文所熟悉的四川军阀部队的生活。
鲁迅认为文学的地方色彩,既可以杜绝创作中的公式化、概念化,又可以打出世界去。鲁迅《致罗清祯》中指出:一地区的风景、动植物、风俗等的“地方色彩,也能增画的美和力,自己生长其地,看惯了,或者不觉得什么,但在别地方人,看起来是觉得非常开拓界眼,增加知识的。”[8]他说:“我想,现在的世界,环境不同,艺术上也必须有地方色彩,庶不至于千篇一律。”[9]又说:“现在的文学也一样,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即为别国所注意。打出世界上去,即于中国之活动有利。”[10]直到1935年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他在《导言》中总结新文学十年的创作实践,提出了“乡土文学”的主张。他认为蹇先艾、裴文中、许钦文、王鲁彦等人的小说“无论他自称为用主观或客观,其实往往是乡土文学,从北京这方面说,则是侨寓文学的作者……侨寓的只是作者自己,却不是这作者所写的文章,因此也只见隐现着乡愁,很难有异域情调来开拓读者的心胸,或者炫耀他的眼界。”[11]其实,鲁迅自己写的《故乡》、《社戏》、《祝福》等,又何尝不是“乡土文学”呢?
鲁迅积极提倡的乡土文学,在周文创作中获得蓬勃发展。乡土色彩是周文创作的一大特点。川康边境的山水景物、山川地理、风俗习惯等等都自然流露于周文的笔端。周文小说对川康边境的山水景物、山川地形、风俗习惯、服饰用具等的生动描绘,不但开拓了内地读者的眼界,增长了知识,而且加强了他作品美和力的艺术感染力。周文这些小说不能不说给读者带来了奇异色彩和地方生活气息。
《雪地》所摘绘的是甘孜大雪山——折多山,一重高过一重,连一根草一颗树都不长,一望无涯,光秃秃的白银银的、太阳映在雪上的光,刺得行人眼睛发痛,那变化无常的气候令人神秘莫测,一会儿白雾弥漫,一会儿大雪纷飞,一会儿雪弹子劈头盖脑而来。行人一不当心就会掉下几丈深的雪坑而送命。这对于没有到过康藏高原的人是何等的奇观!翻越大雪山的士兵穿的是氁子军装,缠的是氁子裹腿,裹着氁子在雪里睡觉,吃的是酥油糌粑面,脸上抹的是酥油(防止脸被紫外线照烂)。因空气稀薄三步一停五步一歇,呼出的气立刻在胡须上结成冰,用手一抹,胡须和嘴就会分家,冻麻木的手脚一烤火,手指脚趾就变黑断掉。这是康藏高原藏民的特殊生活知识,给读者的印象是何等的新奇!《退却》中写的背后是“耸入天空的丛莽的荒山,荒山的左右两臂起起伏伏地延伸出去,象一把椅形似的,抵住平羌江面”的小镇。军阀部队深夜从小镇穿过“那高过头的丛莽,在崖边上摸着前进”,经过“黑松林的山头”狼狈溃逃,一不当心就会连人带枪掉下悬崖深谷。这是雅安地区青衣江流域特有的地理环境。[12]《烟苗季》所写的鹅毛山脚的景物:“象骆驼背脊似的连绵起伏的不大不小的山,山上是长满筑郁的森林,一直延到山脚的一条潺潺流水的小河边。沿河两岸摇摇摆摆的垂柳。山峰环抱中的平原,丰饶的土地,黄色的田禾,白色的墙垣,灰色的瓦屋,高大的龙门”。[13]这是川康山间特有的良田美地。
此外,当时左联内存在着那种把文学作品当成政治主张和思想倾向的图解或传声筒的做法,而鲁迅极力反对这种做法。鲁迅注重对人物的精细刻画,并透进人物的内心深处,揭示出他的灵魂来。周文创作从一开始就注重对人的塑造,他让人物在特定环境和条件下的言行举止、内心活动去表现他自身,对不同性格的人物表现的侧重点也不同。周文就是恰如其分地把握了不同阶级、阶层及不同性格的人物各自的突出特点进行朴实的描绘、精细的刻画的。
总之,鲁迅在创作上给予了周文很大的帮助,这可能与周文对鲁迅文艺创作观的师承有关。鲁迅、周文二人之间有着比较深的渊源联系,前者对后者文学创作的影响是广泛而深远的。从周文对鲁迅先生所写的哀悼文《鲁迅先生是并没有死的》、《把鲁迅先生遗留下来的艰巨放到我们大众的肩上来》以及其它作品中,我们不难看出,正如周文自己所言,鲁迅先生是并没有死的,他的精神已经幻化为一种巨大而无形的力量影响着自己的思想乃至毕生的文艺话动。
注释:
[1]王富仁《关于左翼文学的几个问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2年第1期.
[2]周文《烟苗季·后记》,《周文选集》上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5月,第232页.
[3]周文《鲁迅先生是并没有死的》,《周文选集》下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5月,第423-424页.
[4]周文《在白森镇·后记》,《中国新文学大系(1927-1937)》,第七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7月,第719页.
[5]周文《鲁迅先生是并没有死的》,《周文选集》下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5月,第423页.
[6]周文《在摸索中得到的教训》,《周文选集》下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5月,第413-415页.
[7]周文《在摸索中得到的教训》,《周文选集》下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5月,第417页.
[8]《鲁迅书信集》上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第469页.
[9]《鲁迅书信集》上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第476页.
[10]《鲁迅书信集》上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第528页.
[11]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上海: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
[12]周文《退却》,《周文选集》下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5月,第25-31页.
[13]周文《烟苗季》,《周文选集》上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4月,第170页.
胡珊珊,武汉大学文学院2007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