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进
一
50年代中期,我家住在南小街后拐棒胡同的出版社宿舍。
父亲戴文葆50年代初到北京,是出版社遵照上级的意见调他来的,以前他在上海《大公报》工作。到出版社后他先后在政治编辑室和世界知识图书编辑室参与领导。他中等偏低的个子,皮肤白皙,戴眼镜。我印象里他总是一贯整洁,衣服笔挺,皮鞋锃亮。他烟抽得很凶,酒喝一点,但不贪杯,一喝脸就通红。他的同事都说,无论在报社还是出版社,他都是个能干的人,阅历广,眼光敏锐,判断力强,善于处理疑难稿件。他的审读意见动辄几千字,谈起稿子滔滔不绝,能说,也爱说。
后来我知道,那段时间,父亲和出版社编辑部的同事一起,奉命组织或说是重新恢复了一个编辑室,邀约大批知识分子的学术著作稿件,组织出版。父亲“承担了日常编辑行政工作,内外联系,以及一部分书稿复审,直到安排计划、签发稿件等等。一时书稿审读工作颇为繁重”,频繁的开会、讨论、出差、饭局……那时,领导对编辑部虽然抓得很紧,但关心人,气氛也宽松,工作虽繁忙但精神充实。
1958年,我8岁,是小学生。妹妹2岁,上幼儿园。
2月的一天,和往常一样,中午放学回家。刚到门口,保姆一把将我拉进厨房,不让我进屋。偷眼看去,屋里有几个人,或站或坐,母亲在匆忙地收拾东西,气氛凝重。一会儿,那几个人拿了母亲收拾的东西,走了。母亲拉着我说,你爸爸也走了。
从此家里没了爸爸,与别人家有很大不同。从小受娇惯的我根本不懂出了什么事,问母亲,她的回答我也不明白。母亲本来就是个话不多的人,这以后话更少了,有时还发脾气。更多的印象已经模糊了,只是感觉到家里气氛从此有些压抑。
过了两三年,从其他同学歧视的话里,我才知道,父亲被“戴了帽子”,成了十恶不赦的“坏人”。
我还知道了,在此之前,父亲曾被找去谈话。对方说,他的错误“组织上理解,将恰当处理”。说完拿出一张十六开白纸,让他签名。他“相信组织”,未加考虑就签了字,还写了“同意组织意见”几个字。不久,又被谈话,说“如果接受劳动教养处分,以后一概由组织负责;如若不接受,组织上一概不管了,流落到社会上去吧”。那个时候,组织是何等神圣,何人可以违抗?于是,填写了“申请自愿劳动教养”的申请书。接下来,先送至第一模范监狱寄住,再押送“西荒地583分场”。
时至今日,我对近半个世纪的历史,已经有了一定的认识和了解,甚至觉得这些曾经的悲剧,历史也给予了比较公正的评价。但是,当初知道这些真相的时候,我仍然极其震惊。
这是我与父亲之间一次没有告别的离别。
二
50年代末、60年代初,天灾配合人祸,举国饥馑。城里的一般人尚且还要勒紧腰带,遑论“罪人”。父亲在农场参加大田劳动,兼做收发,以后又做图书管理员,身体每况愈下,先是浮肿,又发展为下肢萎缩,进而胃溃疡,终至卧床,不能行走。
1961年年底,农场通知出版社把濒临死亡的父亲领回。当时出版社仅有一位领导愿去做这件事。这位领导,是父亲大学时代就认识的好友,是个耿直的共产党员。父亲被贬至遍地蛇虫的京津之隅后,他数次借周末无人知晓,换上儿子的棉大衣,口袋里塞满罐头食品,悄然前往探望。这个时候他挺身而出,是极其难得的举动。父亲认为,他的到来,“党是知道的”。于是,一架平板,拖至车站。
父亲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回来了。
我也到大门口迎接。夜色里,昏黄的路灯下,眼见一个极其消瘦的人影,棉大衣裹得紧紧地,头戴棉帽,在母亲的搀架下缓慢蹭上台阶,步子几乎是在拖,他喘息不止地倒坐在门槛上。三年未见,对几乎在生活中避免被提起的父亲,我已有极大的陌生感,我叫不出“爸爸”两字,口中喃喃。
一家人终于又团聚了。
起初,父亲不能行走,只能躺在床上休养。出版社和部里的有关同志都先后来看过,表示要他安心,“组织上会安排工作”。他1958年“自愿签字”后,就失去了公职,也没有了收入。现在说要安排,他认为这是党的态度,相信组织不会抛弃他。四五个月后,得到公安局解除教养的通知,并送回原单位。
父亲的生命很顽强,他的身体慢慢地恢复了;渐渐地他可以外出走一走了。他住的小屋,很快又堆满了书。和院子里的邻居也渐渐有了来往。最谈得来的是住在西偏院、在社科院工作的老侯和办公厅的老朱,以及群文局的王爷爷和木偶剧团团长。他还愿意和那位参加过西藏平叛的解放军聊天,还开玩笑地管他——王立章叫“王立早”——“立早章”。管团长的爱人景光阿姨叫“光景”。每到这时,母亲总是责怪他不记教训。
大约一两年后,他上班了,种种带有中国特色的原因,“编制问题”并没有解决,只作为出版社的临时工身份。他并不清楚编制的重要,“只是信任组织不会抛弃。反正有工作做,有饭吃,还说什么呢?”不久,父亲被中华书局借调,参加编辑有关蒋介石言论内容的专项工作。这项任务极其繁复,父亲说“看了平常不易看到的许多材料,倒也一饱眼福,苦中有乐”。
从农场回来后的初期,父亲有较多时间和我们在一起。和母亲的教育方法有所不同,他常让我看一些课外书,比如《中华活页文选》和“中国历史知识小丛书”,就是那时看的;他让我用稿纸练小楷字;他带我去十三陵,我第一次看到了古代帝王的陵墓。1963年春节,他带我去了厂甸,从和平门往南,穿过熙来攘往的人群,在各种叫卖声中边看边讲地溜达……
那时候,一般家里都没有洗澡的条件,父亲就常带我到澡堂去。他总是要“盆堂”——那种两人的、有浴盆的单间,比较讲究。洗完了有床可以休息、看书,有人来给沏茶,甚至可以叫一笼包子吃。我知道了生活原来可以是舒适的、让人愉悦的,生活中还存在着另一种与粗陋的现实完全不同的情境和氛围。
1958年父亲被送去劳教后,出版社要求母亲一周内搬离宿舍。所幸母亲的单位,那个后来被称为“牛鬼蛇神部”的机关,分配我家搬到东四四条东头的部宿舍院。就是后来父亲回来时的“新家”。这个大院子里住着约三十户人家,有大、小孩子二十多个。后院中心是个花池子,中间种了迎春花,每年花开季节黄灿灿的。冬天,孩子们往花池里浇水冻冰,用小板凳和铁丝做冰橇,滑着玩;我们还用铺板搭球台打乒乓球;在三个套院里跑跳着捉迷藏,孩童时的乐趣让我们好不开心。
父亲在恢复工作的这段时间,做了一些他认为颇有意义的事情。比如担任吴晗《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最后的责任编辑;重编与校勘增订了《谭嗣同全集》;拟订中国思想家文集选题计划;筹备编辑《严复集》等著作,并联系访问了许多作者,等等。
生活似乎慢慢在走向正常。
1966年6月,狂飙再次席卷中国大地。这次比以前更彻底,似乎很少有人不被波及。这个住满文化单位干部的院子里的许多人,都陆续在各自的单位受到冲击,人人自危,家家紧张。父亲看情况不对头了,就先行把经手的稿件收拾整理,编出目次,妥为存放。
7月,单位的工作组通知父亲放假一周,后又延续两周,接着没有了下文。父亲去要工资——更是去讨说法,却不被理会。他的习惯性思维是:“即使进劳改队,总要有人管啊。”
又是从学校回到家,同院的小伙伴把我拉到别人家,说我家有不请自来的“客人”,比在自家还随意地翻开地砖找东西,烧书,割破沙发,祸害无辜的小金鱼……
父亲因为在两个出版社都是临时身份,故而两社的“斗士”都没顾及到他。然而却逃不过街道的“铁扫帚”。我家这次终于垮掉了。
父母考虑要保护儿女,采取他们当时可以想到的无奈的措施……父亲想起顾炎武《日知录》中总结历朝动乱自保的信条“小乱居城,大乱居乡”,采取自我流放,想回到曾经的“西荒地”,请求收容。农场称不合规定,坚决拒绝接纳,他只得再回京。出走不得,回家又要牵连家人,走投无路,他先后露宿东单公园、火车站、街头……几天后只好再回家里。“水晶化”处理的京城,根本容不下父亲这样的人。又没有地方让他藏身——留不得,走亦无路,这样的情况挨了约一年,父亲终于获准可以回苏北故乡,等待运动后期处理,但路费要自理。
大约在10月底的一个晚上,母亲帮父亲收拾了两包简单的行李卷,我陪他到了永定门火车站。晚上行动是为了避免可能的不必要的麻烦,也是为了赶上第二天一早的车。我陪父亲在车站外的广场找了个角落坐下,等待天明。深秋的夜是清冷的,广场上没有了喧嚣。父子俩相对而坐,现在已记不得说过什么。狂乱惊惶之际,家庭怎么办?父母儿女将各自走向何方?人人自顾不暇,前途在哪里?说什么呢?说什么有用呢?或许根本没什么可说的了……凌晨,朦胧中觉得越来越冷,父亲打开行李,把棉衣给我穿上……
天亮了,父亲要我先到进站口,告诉他们有一个坏分子要解送出京。他自己则从容地穿好打了很多补丁的外衣,背上居然还缝了块白布,上写“坏分子×××”。他将两件行李前后一背,走进站去,我在外面看着他渐渐走远,背上那块白布一晃一晃的,拐了弯,看不见了。
他一直没有回头,也没有和我说一句告别的话……
三
父亲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江苏阜宁。家乡父老并没有嫌弃他,虽然他是“戴罪之身”。开始并不安排他干什么,反倒是他不同意,一定要有个归宿,“下定决心,接受这种新生活的考验”。他到清洁管理所当清洁工,负责打扫两个厕所,扫地担水,每天冲刷两次,由清洁所发给生活费十二元,寄住妹妹家。这段生活,由于有了较为“自由”的空间及时间,比较在京城漩涡中心反而安定一些。
稍后,形势稍定,地方上也觉得他也不是什么危险分子,就叫他到机械厂做个采购员,其实是认为他见过世面,可以帮助通通路子。
利用出差的机会,他又可以到处走动了。“四处奔波,拎包送土特产,找销路……同时沿途苦中作乐,顺便观览祖国壮丽而横遭作践的河山”。这段生活有照片为证,南京、上海、大连、徐州……都留下他的身影。他不是在旅游,他是借机观察,他在等待,“内心充满说不出的滋味……”
虽然夫妻分手,儿女分离,但他始终是惦记着,不知道会有什么情况。他又有机会到北京了。他蹲在母亲单位的街对面,希望能在下班的人里看到母亲;他悄悄潜进母亲机关后院看大字报,想找到些蛛丝马迹;他在东四大街一带转悠,多么希望能与家人碰面。他不知道母亲已去了干校,我去了农村,妹妹去了上海舅舅家借读。找不到结果的他在天安门前留了影,脸上没什么表情。
上海的舅舅,是母亲唯一的哥哥,他们始终有联系。通过他,父亲终于得到家人的消息。大约在1978年,我已辗转离开农村,在太原市当了工人。一天收到一封陌生人的来信,称他从江苏来,要我某日晚上到某宾馆,有东西转交。原来是父亲让人给我捎来家乡的两种特产,并有一张字条,无抬头,仅说“情况可问来人”。还附有他在天安门广场的一张留影。这样我又和父亲接上了头,中间隔了近十年。
四
始建于金代的北京西城的弘慈广济寺,是内城里著名的“八大刹”之一,身居闹市却不近尘嚣。以广大佛法庇护信众的古老庙宇,如今又成了父亲的栖身之地。得高人相助,他终于回到北京,借住于此。
1979年夏天,我到北京探亲。按照事先的约定,我去看父亲。踏进“禅房”,一个人影从地上站起,慌乱中几乎把手里的东西打翻,是一叠书。他和我对视片刻辨认后,让座,端水,忙了好一阵才安定下来。这是寺内后院大雄宝殿对面院角的一间屋子,大约有二十多平米,半间是书桌、书架,半间是床。他和我交谈很久,问我的生活情况,问母亲的情况。说要和母亲商量,是否有政策允许把我调回北京,并说他已经去信给有关机关咨询。他带我到西四路口的“同和居”吃饭,其间他很有兴趣地听一位老者质问服务员,为何“宫保鸡丁”不放核桃而放花生米。父亲给我讲了这个菜的来历,说这位老者是内行的老吃客。饭后,他和我又到天安门广场合一张影。
尽管他对我极其亲热,但望着离别了十年的父亲,我却有种挥之不去的陌生感……
父亲此时在文物出版社工作,借住在寺里。在那里“挂单”的日子,他和主持巨赞法师结下很深的友谊。僧俗二人极谈得来,他钦佩法师的佛学造诣,常向他请教,在一起谈书论经。
后来,法师还曾要我把女儿带到寺里玩。他给女儿“摸顶”,女儿不明就里,吓得号啕大哭,逗得法师仰面大笑。农历四月初八,是“佛诞日”。那时寺院尚未开放,法师同意父亲叫我来寺里观看。寺内法器列陈,号鼓齐鸣,僧众身着簇新袈裟,庄严肃穆,顶礼膜拜。随后父亲还特意带我参观了大雄宝殿后壁悬挂的《胜果妙因图》,他告诉我,这是清乾隆年间的著名画师傅雯用手指所画。大革文化命时此画被撕成千余碎片,寺内僧人将碎片一一收入麻袋藏着,日后一块块拼凑完整,重新裱装。画面上,和俗界的人们经历了共同苦难的、可以明显地看得出遍体鳞伤的释迦牟尼端坐在莲花座上,依旧慈容可掬地向信徒讲经说法,那些曾被撕裂、又重新团聚的一百多位弟子在周围洗耳恭听。有趣的是,听众中,还有中土人物关羽、关平及布袋和尚等。
父亲日后还担任《巨赞法师文集》的名誉主编,帮圆寂的法师做了最后的事。
五
父亲这次回到北京,不再有那些厄运,平反、纠错、改正,从借住庙宇到两次调整住房,几家出版单位都欢迎他去工作,并表现出特别的热情和重视。他重新投入工作,全然不像终止了十几年公职的人。说他是在尽力抢回逝去的黄金时光,不如说他骨子里就是个报人、编辑的料,血管里流的就是对国家大事、文化命运无论如何不能停止关注的血。驱使他完成他觉得应当承担的工作和应当承担的责任的,是他自身的一种近乎本能的动力。这三十多年他处理了许多稿件,使很多有价值的书稿得以面世,还出版了自己的几部著作。
他多次应邀参加国家图书评奖,还担任高级职称的评审委员。对他,这是荣誉,也更是责任。他说他要公正、负责地对待,要对出版社和被评审人有正确、客观的意见,不受干扰。在当今社会,这很难。有几次见到他结束工作后对有的书和人欲言又止,感叹不已,而且说下次再不参加了。可是,转年他又去了,他说无法拒绝,也不忍拒绝。
他不拒绝的更多的是年轻同行的求教和要求。一位现在已经担任一家出版社社长的朋友和我说:“有人找他,只要你父亲认为是做得对的、是努力要做的事,不论是谁,一定会去帮忙。”他的确是这样的,对编辑专业各地、各级,各类培训、学习班,他不计报酬地付出自己的知识和经验。有人说他不用稿子也讲得精彩。别人不知道的是,为了每次讲课都有新意,他十分费心思,列出提纲,再根据不同的听众、不同的地点,临场发挥。平时写东西也一样,为构思,他经常茶饭不思,日夜琢磨,反复打腹稿。有个杂志约他写一篇人物的稿子,觉得他是最合适的人选,他自己也认同这个意思。但是,几个月里,他接连撕掉七八稿,几经斟酌,最终决定放弃。因为许多真实的想法并非都宜于表达,而他又不愿违心地写作。
他关心和他有相同命运的人,许多年里,为帮助别人解决党籍、公职、工龄、返京等种种问题,他帮人写了大量的申诉、证明、信件的文字材料。
但是,岁月流逝,渐渐地他处理不了自己的问题了。
最近几年,他精神方面的老年疾病症状愈来愈明显,间歇性地反复,使他的脾气变坏了。一辈子记者编辑的职业让他始终关注国家命运和文化问题,但这时他时常有好像脱离时代现实的议论,时而愤怒、时而因不解而困惑而烦恼,转为动气……执拗、固执使他的生活和就医都很难安排。他的精神状态有时让人难以忍耐,又无可奈何……
父母分离后,父亲一直独自生活。他晚年的生活内容就是看书、写稿,以及自愿或不那么自愿却不好推辞的各种出版方面的活动,生活既单调也不够健康。我们只能不顾他的反对帮他请保姆,下班后时常去看看他,陪他吃饭或听他说话,在他难得同意的情况下带他和我们外出。他固执地坚持他的生活方式,宁可听别人好意却不一定妥当的建议,也不接受儿女为他做的安排,他大声地说:“我不能没有自由吧。”不够妥帖的生活方式又反过来影响他的健康,他迅速地衰弱,几乎一天一个样。
每天他的一项重要的事就是看来信、写回信。逐渐连信都不能写了,一贯字迹工整的他,不能自己控制手指的无力,书写时常常凌乱地向上或下倾斜,有时朋友们看不清他的字,也看不懂他在写什么了。再往后他连书报也不看了,要么不定时地昏睡,要么在房间里无目的地摩挲摆弄着……
今年6月里,他连续两天发烧,住进医院。检查后认为肺部有炎症,肾指标极不正常。经过连续的输液、抽血化验、留尿查量等检查治疗,症状逐渐消失,新的问题也没有发现。但令人担心的是,父亲已经基本不认识人了。领导、同事来看望他,他不是含糊地建议“召开列宁问题的讨论会”,就是说“朝鲜问题很严重”、“新疆不能放弃”……有一次还拉着来人的手说:“你的《大明遗恨》写得很好……”接下来,更多的是白天大多时间昏睡,晚上反而清醒些,黑白在他身上再次颠倒。来看望他的人都无法与他对话,即使把他叫醒,他也认不得,哪怕是他最尊敬的领导、朋友。病床上的父亲,插着输液管,往日的生气、活跃已离他而去。
看着他的样子,我依然感觉又亲切又陌生。我自问,对他究竟有多少了解,我理解他吗?历史常被人因为需要就任意粉饰、修改,但对人的“历史问题”会彻底纠正或忘却吗?坎坷艰难的一生,他得到了社会的接受和抚慰吗?他的伤疤不再疼痛了吗?他曾说要总结自己的工作和思想,还说别人做不了,是他觉得与别人有无法言传的思想隔阂吗?那些在他最后的时刻还缠绕在脑际看似零乱的思绪,是不是其实既反映了他们这一代人的特质,又传达出父亲更深层的忧思呢?——我该把这些都当作病人的狂乱吗?他还有倾注了多年心血的书稿想要出版,却担心太专门不能赚钱拖累出版社而搁置……他无力掌握命运但热爱并渴望生命……望着垂危的父亲,我不得不伤心地感叹,终其一生,他得到的温暖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2008年9月7日17时50分,突然发现液体滴得很慢,几乎要停。急唤医生,说不好,但强心针已打不进了。
此时是17时55分。
他平静、突然地走了,永远走了,不会再回来,和前两次离别一样,他仍然没有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