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编辑 新希望
不找职业
民国十二年之冬,我由安庆搭招商局轮船,到汉口,转黄冈仓埠镇老家。我不接受安徽法政专门学校的续聘,又不寻觅新的职业,也就闲散下来了。
我曾经找过职业。在此以前一年,即民国十一年之冬,我还在安庆教书。忽一日接到北京来信,说是湖北同乡马海饶先生做了修订法律馆馆长,同乡世交吴炳枞先生做了总纂。修订法律馆现有一调查员的缺,要我找一个外援,他们就可发表我补那个缺。
安徽法专的教员月薪一百三十元,那调查员月薪不过一百元。我原没有转职的必要。但是修订法律馆有丰富的藏书,调查员的工作就是采辑法学资料。那一地点与工作是值得一谋的。我立刻写一封信给武昌的萧督军耀南(珩山),同时函告督军署机要秘书族兄牧夫,请他关注。萧接信后,用“两湖巡阅使”名义致电马馆长,推荐我为调查员。馆中同人得知这一封电报,盛传我的职务即将发表。不料另有一个求谋工作的人找了“东三省巡阅使”张作霖的电报,也来到了。马馆长左右为难。他与吴先生商量,托乡友写信给我,问我可否与那人平分那一百元薪水,仍然是调查员名义。我当即回信辞谢了。
十三年上半年,我往来家乡与武昌之间,与小同乡戚友数人筹建阳逻到岐亭的公路,打算经营一个长途汽车运输公司。这次筹划未见成功。
到上海去
这年七月,我接到曾伯猷先生自杭州来信。说是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聘他为编辑,他转荐我去。我接信后,立即由仓埠镇到汉口,搭江轮往上海。
轮船一到上海十六铺码头,一群脚夫跑进统舱,分途抢旅客们的行李。有一个脚夫把我的行李抢了就走,我只得跟着他走。那脚夫一直走进法大马路,领我到一家旅馆落脚。我把行李安置在二楼一个房间,随即打听由上海到杭州的火车。那要到次日上午才能搭车前往。
这一夜被臭虫咬得一刻也睡不着。次日上午乘车到杭州。我住在西湖边的旅社,约伯猷晤谈。伯猷陪我游湖,并共晚餐。
七月的杭州特别热。晚餐之后的西湖更热。在暑气蒸腾的夜里,我们又在湖上赏月。次日一早,我回上海,住四马路一家旅馆。那是杭州客惯住的旅舍。我安置行李之后,即往闸北商务印书馆,见李伯嘉先生。伯嘉介绍我见编译所长王云五先生。匆匆一面之后,伯嘉拿了一份美国金恩公司出版合同稿,叫我译为中文。这就算是一场考试吧!
当日我交出译稿,次日就到法制经济部上工。
生活的关口
我在最初的六个月里,编校了六部书。在五马路的行栈里,一个月工夫,打夜工编了一部书。这一部书另算稿费一百元。每月薪资除食宿杂费外,余下的钱在北四川路内山书店及大马路中美图书公司买书。这另外领到的一百元连同少数的余存薪资,使我斗胆回乡,决心搬家眷到上海。
从乡间的大家族里,一个子弟要把妻子儿女搬出来,那是一道关口。那一道关口是不易渡过的。我回仓埠镇老家之后,先托邻居张祖模同学见我的母亲,略为陈述我想要带妻儿到上海去之意。那位客人被我的母亲一顿责难,只得抱头鼠窜而去。冰如在恐惧与嫌疑之中,避回娘家去了。最后,我直接向母亲陈情,才得到默许。阴历正月初四日,派人去接冰如回来。次日清晨五时,我们同到母亲床边告别。一家人只有我的二姐起来相送到大门。其余的人们一律不理会。
我们只带了两个小孩,随身衣服及床上被褥。所有我们存在家中,或楼上,或房里,一切物事,都不敢拿走。冰如的首饰与陪嫁的衣服布匹,更不敢带走。我们在风寒料峭中,走出大门,挥泪而去。从此以后,我们这一房就未曾沾染老家的财产关系。从此以后,我们是失去家乡生活根据的都市人海里的飘泊之人,只有努力向前撞。
最艰难的问题
我夫妇及两个小孩(琴薰及泰来)到汉口,搭江轮,坐房舱,到上海。轮船将要抵埠的时候,每一房舱的旅客,将行李拿出房门,由茶房打捆。那些旅客们的行李都是很漂亮的。我们的行李实在不配展览。我们自己捆起行李来。
我们租了闸北天通庵路华寿里一楼一底房子。我们买了少数家具。六元一担米,生活不高。但在开门七件事之中,最艰难的是柴。有一天在春寒中,冰如背着泰来,上街去买柴。沿家讲价,讲了好多家,才买得几捆柴。比及回家,把泰来从背上卸下时,那小孩受冻已经僵了,只剩下胸口还有一点儿温暖。冰如一边哭泣,一边烧一些稻草,慢慢了烘,他才转过来。如此艰难的柴,到后来,冰如练习到一根柴烧熟一顿饭和菜。
我的薪资是每月八十元。有时旷工,平均每月要扣去五六元。每月两次发工资,我总是先到内山书店还书账。实际上每月用到家庭生活上的钱只在四五十元。包括房租电灯及油盐柴米在内,都要在此中支出。
星期日,我们也游览先施永安公司。那只是看热闹,从来未曾想到买什么。
但是我们总抱着有光有热的希望。青年人应该辛勤劳作,今天苦一点,日后必将有好转的一日。
只有一次,也只有那一次,冰如埋怨我,不该拿大半薪水去买书。她说家里实在过不下去。我答道:“我总不能在商务印书馆过一辈子。我要图上进。”从此以后,冰如不再说一句埋怨的话。
希望在何处?
我们是抱着有光有热的希望向前走。希望在何处?
商务编译所的编辑们可以利用东方图书馆的藏书。我经常借书,主要是这样的几个部分:
(一)法律学的书籍,着重于法国的社会连带学说的狄骥,美国社会法学大家滂德,和英国历史法学家梅因,和德国日耳曼法学家籍尔克,他们的著作。
(二)“三礼”的丧服与丧期有关的书籍,只要找到了就借来读。我对于从丧服与丧期制度上寻绎中国的社会组织,特别是家族与婚姻,下了苦功。
(三)民族学的书籍,无论是进化论的,或是传布论的,或是批判主义的,东方图书馆如无其书,就到市场上去选购。
(四)就中国思想的流派及其演变,再加功力,穷源溯流,在史学上有了进步。
(五)对一般社会与政治情况,渐次留心。
我总以为社会有公道,不会亏待一个努力上进的人。只问自己有无学识,断乎不可为了生活一时清苦而怨天尤人。清苦的生活乃是人生的磨炼。一块生铁,要千锤百炼,才变成钢。
我以为人生永远要虚心,不断求进步。我深信治学要由博反约,好学深思。我深信做学问要虚心,留心,用心。
一般人总是“文章是自己的好”,我是相反的。在我的眼光中,别人的文章,都有他的长处。我不轻视任何人的文章。我觉得自己的文章每一篇都不能满意。
仿佛行路,目的地是在远处,决不半路停留,必须全心全意全力向前进,不到达目的地不止。
桌子的故事
在工业社会里,知识分子是从劳动者分化出来的阶层。我们试想,农业社会的打铁铺演变为工业社会的铁工厂。打铁铺的研究设计是老司务的工作,打铁的劳作也是老司务领导学徒们来做的。到了铁工厂,研究设计分归科学家、技术师、工程师。制铁的劳作是工人的事。这些科学家、技术师和工程师就是从劳动者分化出来的知识阶层。而学校就是这一阶层的养成所。说得再具体一点,学校是替工业培植技工、技术师、工程师和科学家的。
中国是在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前进的过渡时期,知识分子的地位是在演变之中。从前农业社会的知识分子,是社会政治的领导和统治阶层。他们不学工,不学农,不学商。他们所学,是政治和伦理。说得具体一点,他们学的政术,为的是治理国家,使工农商各得其所。即如唐代,知识分子以士族为最高。朝廷的科举,是门第为先,才华在后,进士科是士族垄断独登的。法律与数学才是一般寒门子弟的出路。士族与工商“庶人”之间,没有交际,也没有法律上连带责任。五代以后,贫寒子弟才可做到大官。北宋之初,宰相王圻,便是贫寒之士,少年时与学友同行入京应试,走到半途,遭遇风雪,两人把行李川资并给一人,才没有冻死,得到京师。后来有名的副相范仲淹,幼年随母下堂,嫁到朱家,一直到他中了进士,才得归宗范家。从此以后,耕读之家便成为社会上最体面的人家。
我的故乡是湖北黄冈。河南省的西南,光州五县,读书人家聘请老师要到黄冈来下“关书”。黄冈万氏是读书人的村落。有一次,光州的某家派人到万氏来聘老师。其人一入大门,见老师正在吃饭,他没有方桌,只用挑米的箩筐倒过来,当做桌子。一碗咸菜,两碗糙米饭,便是老师的一餐。那人下了关书,留下安家费,老师说走就跟着他的担子走,老师到了光州,进了东家的学屋。东家替他整理行装,只有一个破砚,一支■笔。东家说:“老师行囊并无奇书。”老师指着自己的肚子说:“我的书在这里,要什么奇书。”
百年来,工业国家的经济势力侵入中国。中国农业社会是瓦解了,但是工业没有顺利发展起来。那培养科学家、技术师、工程师的学校,移到中国,只培养了一批一批的候补官员和教员。从小学升中学,从中学升大学,费了父母多少心血,供一个子弟读书上进,好不容易才能大学毕业,更不容易才得出国留学。留学生“学成归国”,便跃入候补官员和教师的上层,叫那些没有力量和机会出国求学之国内学生“瞠乎其后”。
在国内学生与留学生的比较与竞争之中,国内学生尝到的苦味,我自己是一个过来人。今天试将自己的一段经历,告诉大家。这故事稍嫌小气,并无愧怍。民国十一年,我从北京大学法科毕业。初次的工作是安徽省立法政专门学校专任教员。我教了一年半的书,离开安庆,由于曾劭勋先生的推介,进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是王云五先生,法制经济部主任是李伯嘉先生。王、李两位都不是留学生出身。
当时编译所,另加一个百科辞典编译部,编译人员不下三百人,每人的薪资是由编译所直接条告,互不相知。但有一显明的象征可以说明每一人的待遇。我是国内大学毕业而有教书经历的,月薪八十元,坐的是三尺长尺半宽的小桌子,加一硬板凳。桌上的墨水是工友用开水壶式的大壶向一个小瓷盂注入的。
若是日本明治大学一类学校毕业回国的人,月薪是一百二十元,桌子长到三尺半,宽到二尺,也是硬板凳。如果是日本帝国大学毕业回国者,月薪可到一百五十元,桌子长到四尺,宽到二尺半,藤椅子。桌上有水晶红蓝墨水瓶,另加一个木架子,内分五隔,可以分类存稿。
若是欧美一般大学毕业回国的留学生,月薪可至二百元,桌椅同于日本帝国大学的留学生。如果是英国牛津、剑桥,美国耶鲁、哈佛,而回国后有大学教授经历,那就是各部主任,月薪二百五十元,在待遇上是顶了天。桌子上有拉上拉下的盖,除自己坐藤椅之外,还有一个便凳子,预备来接洽工作的人坐。
我初进商务编译所,半年之中,编订了六本书,并校阅了英文日文译稿多部。王云五先生对李伯嘉说:“陶汇曾的工作比以前的周鲠生做得多,做得好。周鲠生在这里两年,后来只是看看法文书信。”李告诉我。我心中想道:“周鲠生比我差,为什么他的月薪二百元,坐大桌子藤椅?”从此以后,我对那位有名的学者再也不存信心和敬意。
我们先住天通庵路华寿里,左邻右舍是商务印刷所技工,若是全家都在所里做工,每月总收入可达四五百银元,家中生活是富裕的。后住宝山路逢源坊,左邻右舍都是商务编译所的同人。左邻唐钺先生,是哈佛回国的心理学家,担任编译所心理教育部主任。我每天上午八时半上工,十二时半回家。他九时半才去,十二时早已回家。民国十四年从五月到九月,我患伤寒病,卧倒在床。在七八月间,唐先生受聘为清华大学教授,即将束装北上。我非常羡慕他,当他临行之前二三日,我扶杖去送别。一进门,便见两只黑铁箱。我心里想着:“如果我到北平去当教授,我首先买下这样两口箱子。”
这年(民十四)九月至十二月,我兼了上海法政大学的亲属法课。我编了一部《亲属法大纲》,拿稿子作抵,从商务领得银元五十元。这便使我有了充裕的养病费。有一天郑心南先生对王云五先生说:“陶汇曾病得这个样子,应该换一把藤椅子。”从此我也坐了藤椅子。这时我的月薪加至一百元,桌子已经大了起来,并且加上了五桶木架。
北伐时期及其后,在政治和社会上,留学生与非留学生的差别是将近泯除了。民国十九年,我一度回到商务印书馆。其时王云五先生任总经理,我做了总经理的中文秘书。哥伦比亚回国的潘光旦先生是英文秘书。我坐的椅子是四面转的。桌子可大了,长到六尺,宽到四尺,满桌的大玻璃板,右手边还有两架电话机。我是“当局待遇”,即与经理协理一样,上下班不打卡片。
从前在做编辑的时候,上工要打卡片。迟到或缺席七十分钟,算是一小时,缺了七小时算是一天,薪资照扣。有时候我感觉疲劳和懊恼,不上工。可是有什么结果?还不是扣薪资?到了这时,我便不打卡片了。半年之后(民国二十年初),我转入中央大学,任法学院政治系和法律系教授。校长朱家骅先生,法学院长郭心崧先生,政治系主任杭立武先生,法律系主任谢冠生先生,每逢周末我不回上海时(家住上海)便到郭院长家中去闲话。有一次,司法官训练所长谢仙庭(瀛洲)先生问郭心崧道:“所内‘亲属法没有人讲,不知道《亲属法大纲》的著者陶汇曾在哪里,我想找他。”心崧答道:“陶汇曾就是陶希圣,每星期六在这里,和你在一起谈话。”仙庭大为高兴。
中央大学一学期满,我便接受了北京大学的聘书。在北大六年,有三年兼任清华大学的讲师。留学生回国有一种习惯,仿佛从前科举时代的人们一样。科举时代,有过一科两榜的人,见了有功名的人,首先拱手问道:“老兄是哪一科?”留学生也是一样,见了教授们,就会问:“您是哪一年回国?”这一问,对方的心理反应至少可分三种。第一种是同样的回国不久的留学生,被问之后很高兴地谈论他留学及回国的经过。第二种是回国已久,且享有盛名的老留学生,也许他答道:“我回国时,你还没有出生。”这种答法,我曾经亲耳听见。第三种就是我这样的非留学生了。以前我的脸皮嫩,对于这种问法,很感窘迫。此后(民二十以后)对于这种问法,便很爽直地答道:“我没有出过国。”毫无心理上其他反应。
北京大学教授,每人有一间办公室。桌子倒是不大,椅子是藤制的,并没有什么特点。不过我家中的桌子是用木板架起的,长到七尺,宽到四尺,椅子也是藤椅子。这不是为了体面。因为图书堆积,桌子是越大越合用的。
一个人从学校到社会,是他一生事业的起点。国内学生好像从山脚爬起,要爬到二千尺,是很困难的。留学生回国也许是从一千尺爬起,爬到二千尺便比较容易了。但是留学生也要警悟,国内学生的数量比留学生大,他们的淘汰率也是比留学生的淘汰率大的。从千百人里超拔的有数的国内学生,论学问,论见识,不比留学生差。同时那些没有受过淘汰的留学生,往往没有什么长处和特点。中国是个农业国,一个知识分子“不知稼穑之艰难,民间疾苦”,便很难建功立业。若是做学问的人,不知学问的艰难和人生的甘苦,也很难在学问上有什么成就,这是我特别告诉大家的几句话。
再进商务印书馆
十八年五月,大来儿出生。十二月,我家由庆福里迁居霞飞坊。迁居半年而大来夭折。我家随即搬到海宁路新生命书局的楼上。《西汉经济史》书稿就是我在悲痛的情绪中写的。
十八年至十九年之间,王云五先生往美国考察工商业科学管理,回国之后,就任上海商务印书馆总经理。他聘我为中文秘书,坐在英文秘书潘光旦先生的对面,办理总经理的书信,公司的文书,特别是公司的法律事务。
王总经理对我说:“有名的律师太忙,无名的律师不可靠。还是你这个不挂牌的律师能够担当公司的法律事务。”
我再进商务印书馆,是在总管理处的总经理室办事。总务处职员与编译所职员一样,上工下工要打卡片。但是我不再打卡片了。这叫做“当局待遇”,也就是说,与协理襄理同样待遇。
一般职员上工下工打卡片,当然按时上工,按时下工。到下工时,不管各人的手上工作是否办完,锁上抽屉就走。我现在是不打卡片了,手上的工作未能办完,就不能下工。因此每天下午回霞飞坊寓所,总要到七点以后。次日一早又要赶到宝山路,在一般职员上工之前,进入办公室。每日工作时间反而在七小时以上。
四年以前,我在编译所,每月薪资由八十元至一百元。桌子由小条桌至大条桌,坐的由木凳至藤椅。于今“当局待遇”,每月薪资二百元。桌子是紫色长方桌,再加上满幅玻璃桌面,还有两架电话摆在两端。坐椅是圆形而四面可转的。
不仅是文章可在《东方杂志》作为第一篇发表,并且商务出版的各种杂志每期最后的校样都要送来检阅一番,要批注了,发下去了,才可付印。编译所同事们已经是啧有烦言了。
当王总经理的科学管理通则公布的时候,三所一处全体职工宣布罢工,同时向公司提出十九条要求,等候公司答复。总管理处人事科提出了答复的草案。王总经理认为法理上尚须研究,交由我这个不挂牌的律师改订一番。
公司的答复交给职工会。编译所同事们大哗。他们看出了那答复的命意措词乃至行文,都是我的。他们派了代表三人于夜间到海宁路来看我。代表声明:他们是以旧同事的友谊来劝告我辞职。如果我不辞去那“资本家的尾巴”,三所一处同人即将张贴标语,打倒陶希圣。
我当面宣布明日辞职,同时劝告大家复工。我次日提出辞函,并且婉谢总经理和协理诸位同人挽留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