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方友
老黑
老黑是个女的,在十字街口住。她的丈夫姓黄,是个残疾,双腿没了。好在他家的地利,靠大街,便在家门口开了个行。所谓“行”,也就是交易所。行分多种,有木材行、渔行、鸡行、猪行、粮行、面行、家具行、草料行等,分类很细,极便宜买卖。一般木料行、草料行、家具行是需要场地的,而鸡行、渔行、羊行、猪行多是早集一会儿。开行者占个地盘,扯上一根绳子,拎杆盘子秤或勾子秤,换些零钱,就可开行了。乡下人来卖鸡卖猪或卖羊什么的,各归其行,进行交易。而开行者只是收几个交易费,成交额越大,收入越多。所以开行人嘴巴要会说,尽力促成交易为能事。黄家老宅占的地势好,就开了个鸡、鸭、渔综合行。由于黄家开行童叟无欺,一手托两家,公平交易,信誉就高,生意颇红火。
老黄虽没腿,却有点儿文化,也会打算盘。每天早集,他只坐在木车上算账。老黄的木车是自己人研制的,一块厚木板,下面四角安了四个轴承,可以前后左右滑动。执秤的是他的老婆老黑。老黑不姓黑,姓柳,是颍河南岸柳树庄人,叫柳五妞。由于皮肤太黑,所以镇上人都喊她老黑。黄家生意好除去地利人和信誉好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老黑是个“骂满街”。从早到晚,老黑不但给镇上的生意人骂玩儿,也给乡下赶集的熟人开玩笑。有人问老黄:“你老婆脸黑肚皮白不白?”不等老黄回答,老黑就抢先掀起布衫对那人说:“是不是饿了想吃奶?来吧,老娘的奶子正胀哩!”镇上人都传言老黄不但双腿残,连那个也没了。可老黑却一连生了三个孩子,而三个孩子三个样儿,没一个仿老黄的。老黄并不见生气,对人说:“槽头上没人认驴驹儿的,三个孩子虽三个样儿,但都姓一个黄都得认我为爹!若是哪个敢来认亲,他个龟孙非挨打不可!”
小时候,我们爱踢毽子,做毽子需要鸡毛羽,尤其是红公鸡毛最受欢迎。为弄到鸡毛,我们常趁下早自习路过黄家门前时,偷拽拴在绳上的鸡毛。那时候小,从人缝子里钻过去,趁卖鸡者不备,拽几根就跑。鸡被拽得又飞又叫,老黑就骂是谁家的小杂种。我们在远处一齐高喊:“老黑老黄,不一个床!要儿要女,别人帮忙!”当时只知道数这顺口溜儿却不知啥意思,更不知是哪个编的。现在想来,很可能是跟老黑有过结的人编的,有意教给娃子们取乐。老黑听到后并不生气,反而大笑,对众人说:“俺孩子一百个爹,你们想爹多还寻不到哩!日他娘,这几个小杂种屌毛还没扎,就想来帮忙哩!”
惹来的又是一片笑声,黄家的生意就更红火了。
没想到三年困难时期,老黄却饿死了。据说老黄饿死全是为了孩子。大食堂里分的饭又稀又少,他舍不得吃,全匀给了三个孩子 。他对老黑说:“我是个废人,活着也没啥用。只求你将他们养大!若不是你,黄家就没后了!你就是再嫁人,也不要让他们改姓!”老黑就觉得对不住老黄,将脸贴过去,对老黄说:“孩他爹,你要是个男人,就照脸打我几巴掌!”老黄说:“我怎舍得打你!这些年你屈身于我,侍候我,感激还来不及,你说,我怎舍得打你?”那时候,老黄的双眼已浮肿得睁不开,只用肿胀的手摸着老黑的脸说:“是我对不起你!到了阴间,我一定要给阎王爷算账!下辈子脱生个全人,咱再做夫妻!”老黑哭了,泪水滴在丈夫肿得又黄又亮的脸上,哽咽道:“若有下辈子,我一定长得好看些,跟着你安分守己过日子!”
老黄死时,老黑的三个孩子还小,像是要弥补什么,尽管有不少人劝她再嫁,她都是满口拒绝。也可能是为了顾老黄的声誉,老黄死后,老黑再也没怀过孩子。听说过去的相好去找她,她也是满口拒绝,对相好们说:“老黄活着时那么大度,我已对不住他。现在他没了,我要为他争个好名誉,让众人相信这三个孩子全是他的!”
1960年市场开放,老黑一人在街头上开行。也可能是众人可怜她们孤儿寡母,不少乡下人卖鸡卖羊什么的都去她行里交易。可惜没过几年,文化大革命来了,大运动套小运动,一个接一个,集市上的人越来越少。再后来又来了个“割资本主义尾巴”运动,搞什么“社会主义大集”,连行也不让开了。那时候,几个小孩儿正长身子,睁开眼就要吃的。万般无奈,老黑只好又重操旧业找相好的。只是过去找相好是为了生孩子,现在是为了养孩子。她又觉得如此一来又对不起老黄,所以每来一个相好的,她都是要他和她一齐先跪在老黄面前谢罪。相好的找她本来是寻乐子,不想被她弄得悲悲凄凄的,来找她的人逐渐就少了。再加上她人老珠黄,瘦得像根铁棒,对男人毫无了吸引力,最后连皮肉钱也挣不到了。
为了养活孩子,她就去公社大院里要救济。当时国家也穷,救济粮、救济款极少,大多是春节时发一些,也全是按大队平均分配的。现在老黑半晌不夜地跑到公社大院里要救济,自然要不到。要不到,老黑就闹。她原想闹一闹就可以闹来一些,不料却惹怒了那些当公社领导的造反派,认为她是有意给社会主义抹黑,又有人挖她的底细,便派民兵将她拉到大街上,脖子里挂一串儿破鞋,胸前挂了纸牌子,开始敲锣打鼓地游街示众。
这一下,老黑非但没讨到救济,名声却臭不可闻了。更令人料想不到的是,她的三个在学校上学的孩子都遭了殃,被同学们称为野种,还有聪明娃儿给他们编了顺口溜儿:兄弟三人三个爹,母亲是个大破鞋!有朝一日认了姓,哥是孙来弟是爷!如此一来,三个孩子都不愿进学校了。也可能是他们真的嫌母亲太丢人,最后在老大的带领下一同出逃,去外地流浪了。
三个孩子突然失踪,老黑如疯了一般,四处奔跑去寻找。一直寻了一年多,不见踪影。她寻不到孩子,精神受到极大的刺激,整天呼唤三个娃儿的名字在大街头游走。老黑最后一次外出寻儿子,大概是1970年的春天。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更令人奇怪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母子四人至今杳无音信,甚至连个谣传也没有。当然,知道他们母子当年出走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因为小镇上的不少人都带着对他们母子的各种猜测离开了这个世界。
关同
逮捕关同的时候,是1963年的春天。关同作案是在项城,所以是由项城公安局来抓的人。那时候逮捕人多是五花大绑,两个公安带着枪支,很威严地押着关同从大街上过。那时正赶放午学,许多学生娃子围在后面观看。那时候,我上小学五年级,对逮捕人之类的事情很有恐怖感,所以只是远远地跟随,看不清关同是什么模样,只看到拴他的绳索很细。很细的绳索将关同的双臂拴得很紧,那绳在其脖颈后面绾了个花儿,又将双手高高地吊了上去。可能是血流不畅,关同的双手被勒得发紫,紫得能让人引某种怜悯心。
很少人知道关同是犯了什么案子。
大街上人的相互打听,最后终于证实:这个关同,竟是在一年前偷盗了项城百货大楼上的货物。
就有人传说关同是飞毛腿,双脚心里长有两撮黑毛,双手一拍,“嗖——”就飞上了百货楼。要不,那么高的大楼他是如何上去的?还有人说关同参加了一个偷盗集团,那个偷盗集团用绳索攀上高楼,打开窗户朝下卸货物。主要是布匹,偷了整整一马车。
再后来,项城的大街上就贴出了照片,将传说几乎全部推翻了。事实是关同伙同另一个人,在百货楼下班打烊时潜藏在了楼内,等到半夜后,用布匹当绳索从窗户上朝下卸下十匹布,每人扛五匹,连夜赶到很远的地方销了赃。
橱窗里的照片是后来拍的, 让两个人重新将偷盗过程演释了一遍,拍了照片,警示众人。
关同被判刑五年。
1968年关同刑满释放后,正是“文革”中期,虽然释放了,回来仍要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和改造。那时候我初中毕业已参加生产队劳动,常被派到大队里出官工。当时大队里的官工主要是修水渠,遇路要修倒洪,遇沟要修架槽,多是些水泥活。因为关同在劳改厂里干过泥瓦工,所以也常被抽到大队里干活。记得他在第三队,我家在第十队。一个队有时抽一个,有时抽两个。我虽然不会水泥活,但干活实在,受到大队领导的青睐,所以一有官工活计就点我的将。后来,常出官工的人员几乎就固定了,于是我才开始对关同有所了解。事实上,在此之前我几乎就不认得关同。因为镇子大,又不是一条街,小学五年级时我才十二岁,对镇上的人认识是有限的,对关同的全部记忆就是五年前逮捕他时他那被捆绑的双臂和他那双被勒得发紫的手。
与我的想象不同的是,关同却是一个很文气的人。他家成份高,解放前曾在陈州上过成达中学。他个子不是太高,但长相很秀气。若不知底细,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曾是一个偷过百货大楼的盗贼。
论辈分,我应该喊他为叔,虽不一姓,但镇上人还是论辈分的。这辈分多是上辈人定下的,沿袭下来,一代代传了下来。这样却像有了亲情。
平常时候,关同很少说话,做活很踏实。他穿着虽破,但讲究,破衣的款式皆有城里人的味儿。站在人群里,一眼就能让人看出他的不同。据说他的老婆已于几年前病故,只撇下两个儿子。看来,很可能是由于他的犯案导致了他的老婆早逝,造成了不可弥补的家庭悲剧。现在他又当爹又当娘,包括自己身上的衣服,很可能也都是他自己缝制的。
按说,关同虽然没了女人,但他聪明能干,把两个儿子操持成人问题也不是太大。不想人有旦夕祸福,大概就在他刑满释放的第二年,一个意想不到的祸事却突然落在了他身上。
事情的起因是由镇供销社被盗引起的。1970年的夏天,镇供销社的仓库被盗,偷者用的是穿墙入室术,就是在仓库后墙挖洞,盗走了不少当时的紧俏物资,价值上万元。供销社发现失盗后,立即报了案。因为是大案,公安局刑侦队闻风而到,还带了警犬。那警犬边闻边跑,不想到了颍河边却乱了阵脚,寻不到目标了。没办法,破案人员只好发动群众揭发检举,然后对镇里镇外有过劣迹的人进行排查。因关同曾经偷过百货楼,自然是重点排查对象。那时候不讲法,更不讲什么人权。公安局先去关同家搜了一遍,然后问他这些天都在干什么,有谁证明。关同一一说了。因为他被判过刑,受审过,很注意如何说,说得一环扣一环,毫无漏洞。论说,人家家中没赃物,又没作案时间,就应该排除嫌疑。不想就因为关同说得太滴水不漏,更加引起了刑侦人员的怀疑。为能抓住什么把柄,公安局的人便决定审问关同的两个儿子。这一下,关同大为光火,他说这事别说不是我干的,就算是我干的与我儿子有什么事儿?他们还是孩子,最好不要让他们与你们供事,他们的心灵现在还是一片蓝天白云,我已经因过去的犯罪给他们的心灵造下了阴影,你们千万别再雪上加霜,我求你们了!
公安局侦破人员看关同这般反对,就以为他是心虚的表现,借机给他施加压力:“不问孩子可以,那你就自己交待吧!这一回是单干还是合谋?若是合谋作案,合伙人是谁?”
关同一听这话,傻了一般看着审讯他的人,说:“怎么,我不让你们问孩子你们就断定是我干的?你们凭什么?有何证据?”公安局的人说:“证据我们暂时还没有,不过会有的!我们要审问你的孩子就是为了获得证据!”关同一听公安局审案子是这种逻辑,哭笑不得,许久了才说:“我再次声明,此案与我无关,我也不同意你们审讯我的儿子!”
公安局一看关同硬上了,很高兴。因那时候不喜欢软的,就喜欢硬的,尤其是像关同这种刑满释放人员或地富反坏右分子,态度越硬越有办法治他们。公安局的侦破人员叫来派出所的人,对派出所的人说:“这人很硬,先把他交给群众专政指挥部吧!”
当时为抓阶级斗争,各县各公社各大队都成立有“群众专政指挥部”,简称“群专部”。群专部的打手可以不讲政策,审讯人多用土改时斗地主的办法:吊房梁,香火烧生殖器,灌辣椒水,上老虎凳什么的都能用。换句话说,就是跟当年国民党监狱里审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差不多。关同被带到公社群专指挥部,先吊了一夜,问他招是不招。关同没偷,所以态度仍是很硬,说我没干让我招什么?群专指挥部的同志说你没干为什么公安局的人找你不找我们?关同一听又是这种“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浑蛋逻辑,便知道这回是冤定了,就招了。可令他想不到的是,招了更麻烦。因为招了就要供出如何作案、赃物现在何处,是合伙还是单干一大堆问题,关同自然说不清。审讯他的人就认为他不老实,太顽固,想蒙混过关,只得又将他交给了群专部。群专部的打手们就认为关同太麻烦,说上次就没给你动刑,看来你是皮痒痒了!那好吧,那就给你治治痒!几场下来,关同招架不住,只好编。公安局按他说的去搜,一场空,便说他太狡猾,故意跟无产阶级专政搞对抗,便又把他送到了群专部。关同心想如此循环下去是决不会有好下场的,当天夜里,就趁民兵们不备,一头撞到了水泥墙上,撞得头破血流,没等抢救就断了气……
大概就在关同死后的第三天,邻近公社的供销社又被盗,作案手段与镇上的失盗案子大同小异,公安局此时才觉得是冤枉了关同,放了他一码,让派出所出钱给他买了一口薄棺材。
红女
红女真名叫什么,没人知道。听上辈人说,她年轻时是周口万贯街妓院里的窑姐儿。1948年,周口解放,上级疏散妓女,先在一起训练,强迫她们劳动,戒掉烟瘾,然后让她们从良。当时,红女的丈夫雷中雨正在周口镆铺当学徒,在其师傅的帮助下,报名领回了一个,她就是红女。
我上小学的时候,红女虽已年近三十,但眉眼间仍闪动着一种妩媚。可能是出身比较卑贱,她很少抬头看人,更少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偶尔碰上,目光总是躲躲闪闪。现在想来,可能是因为她的青楼生涯使她觉得很压抑。尽管如此,仍是盖不住她的美丽。她个头儿比一般女性高一些,头盘得也极规正。她是标准的鸭蛋脸型,杏眼,柳眉,蜂腰肥臀,不胖不瘦,浑身都透着一种说不尽的耐瞧。据说当年红女曾在万贯楼挂过两年头牌。她八岁那年被卖进妓院,在老鸨的指导下,不但会弹一手好琴,还会唱一口好梆子戏。尤其《白蛇传》中“断桥”一出,很是令人倾倒。十六岁那年,万贯楼主为其举行开苞仪式,满街披红挂彩,很是轰动。为她开苞的是一位政府大员。那大员从南京来视察沙河防御,当地政府就将红女当了进见礼。那大员见过红女后,大为震惊,说是若到南京城,能技压秦准河两岸。因为苏杭女子偏瘦,燕赵女子偏肥,而这女子,恰在其中。为此,那大官还作了一首歪诗,曾在周口官场中流传一时。
如此美女,能屈尊下嫁一位学徒,原因有二:一是新社会取消了妓院,二是雷中雨长相不俗,赢得了红女之心。更重要的是,红女自认在周口“臭名昭著”,想远离那个伤心之地,所以,就随雷中雨回到了颍河镇。
开初,雷中雨实行的是“金屋藏娇”,悄悄将红女带回家中,一点儿也不敢张扬。但此地距周口只有几十里路,纸中包不住火,红女之身份慢慢也就成了公开的秘密。雷中雨像是也不怕这些,他是个善良人,可怜红女的出身。更令人不解的是,他竟还为红女当年红遍周口城而骄傲。连国民党大员看中的女人如今到了他手中,反倒成了他内心深处的某种慰藉。雷中雨家中极穷,弟兄几个都是光棍儿,唯有他娶到了女人,所以他对红女格外呵护。只可惜红女已丧失了生育能力,不能为雷家传宗接代了。为此,红女就觉得欠了丈夫什么。雷中雨倒开通,反劝红女说:“像我这种家庭,人老几辈都是穷光蛋,不传也好。”平常时候,雷中雨在饭店给人当杂工,活煤拉面,挣了钱,第一件事总是先给妻子撕一件衣料,买一些化妆品。他觉得,把妻子打扮漂亮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事儿。
大概是1954年,镇上的脚行班改成了搬运队。当时颍河通航,生意红火,搬运队实行了工资制,剩下的钱没处花,就成立了一个业余剧团。有人知道红女的底细,就向剧团推荐红女。开初,红女不同意。那时候雷中雨正想进搬运队当装卸工,看是个机会,就努力劝说妻子。红女看丈夫不在乎,方答应试一试。那时候红女还年轻,由于不生育,身段仍如未出阁的大姑娘,到团里一试弦,技压群芳。搬运队的头头儿如获至宝,当下拍板将其夫妻二人招下。头场戏《白蛇传》,红女饰演白淑贞,一炮走红,轰动了颍河两岸。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儿,只要有一俊便可遮百丑。由于红女戏好人漂亮,能给人带来说不出口的精神享受,人们就再不讲她的身世。她自己一走进社会,心中的阴影也慢慢消失,很快就成了小镇名流。
由于妻子原为风尘女子,长相出众,现在又当了演员,演艺界历来传闻较多,雷中雨开始对妻子不放心了。每天无论干活多累,他总要陪妻子演出结束后一同回家。红女自然懂得丈夫的心,在剧团里,她很少与人戏言,将自己封闭起来,几乎不与男人来往。男人也知雷中雨护得紧,怕引起误会,也极少有人打红女的主意。
不想这一年,从部队转业到镇上一位男演员,叫周季云,年不过三十,长得很帅。小伙子在部队文工团呆过,复员回来后被安排在搬运队。由于登台演出过,被剧团留下了。周季云虽没演过大戏,但性灵,腔口也好,不久就成了剧团的台柱子。他多与红女配戏,《白蛇传》里饰许仙,《刘海砍樵》里演刘海。一来二去,二人就产生了感情。红女虽出身青楼,但一直未有爱过。跟随雷中雨从良,里边感恩的成分很大,也就是说,她的爱一直还未释放过。她看到周季云对自己不是演戏中的那种爱,心里开初很害怕。周季云在外面混过世界,爱得很大胆。虽然他比红女小两岁,但他却把她当妹妹看待。红女明白他的心事,曾经躲过他一时。不想这周季云的进攻性很强,很快就攻破了红女的防线。二人开始爱得死去活来。
这一切当然逃不脱雷中雨的眼睛,回到家中,他开始审问红女,红女不说,他就动武。红女爱了苦,第二天就找周季云诉说。周季云说事情到了这一步,那就给他离婚。一说离婚,红女有些不忍心,说是自己原为青楼女,毕竟是雷中雨将自己从了良,而且他又是那样地爱护自己,也从不嫌弃她的出身。周季云说你的翻身决不能算在他雷中雨身上,若不是共产党革命成功,他怎么有能力让你从良?现在他把你看成了他的私有财产,当个物件先将你藏起来,后来又利用你进了搬运队,现在他虽然让你唱戏,可每天却像看押犯人一样看着你!你知道吗?这是对你的污辱!你完全有理由反抗,更有权力争取自由。红女毕竟是爱周季云,比较来比较去,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回到家中就向丈夫提出了离婚。一听说红女要离婚,雷中雨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惊诧万分地又问了妻子一遍儿,一下就傻了。他呆呆地望着红女,再没说一句话。
可令人想不到的是,当天夜里,雷中雨竟将红女杀死了。更令人不解的是,雷中雨杀死红女之后,竟不跑不躲,单等公安局来抓他。杀人自然是死罪,不久雷中雨就被执行枪决。临行前,问他还有什么交代,他很得意地说:“我死后只求与红女埋在一起。这一回,看哪个还能夺得走她!”
遗憾的是,镇上人全骂红女不是东西,因她卑贱的出身,雷家家族都不同意让她进老坟地,更不答应雷中雨与她合葬。
甘以正
甘以正是河边甘老全在河里捞的儿子。
据说甘以正是颍河上游康湾人,家是富豪。有一年土匪抢了康家庄院,将其全家杀害。那一年甘以正才四岁,一土匪要杀他,另一个好心的土匪说他还小,给他留下全尸吧!当时颍河水大半槽,水流急湍,打着漩涡儿,那个土匪便顺手将其扔到河里。也算甘以正命大,正巧落在一个大老龟盖上,那老龟可能是个灵物,驮着甘以正顺河而下。大概是黎明时分,甘以正嚷着要撒尿,被打鱼的甘老全听到。他开初以为是什么妖怪,后来仔细一听像个是娃娃在喊,说道:“别管你是妖是怪,我先捣你一家伙再说!”言毕,顺篙就捣了一家伙。没想没捣着甘以正,他反而抱着船篙爬了过来。被甘老全救到了船上。
几天以后,从上游传来土匪抢康湾的消息,甘老全有心想将甘以正送回康府,但又怕他亲人已亡,没人收留。赶巧他只有三个女儿没儿子,便将甘以正留了下来。
又过了几年,甘以正的姐姐听说小弟弟没死,被一个打渔的人救了,便顺河挨村打听。我们那个镇距康湾几十里路,沿河近百个村庄,甘以正的姐姐打听了七八天,终于寻到了甘老全家。那时候甘家已离不开甘以正,怎舍得让他姐姐领走!最后两家达成协议,等甘以正长大了,可以去姐姐家探亲。因为甘老全是甘以正的救命恩人,再说康家已败,甘以正的姐姐便答应了。但她有一个要求,一定要甘老全供弟弟上学,经济上若不宽裕,她可以资助。
甘老全心想这个孩子大命不死,肯定是个大贵人。是贵人都有文化,若不供他上学,岂不辜负了那个灵龟的好心!于是,甘老全就答应了甘以正的姐姐。七岁那年,他就让甘以正入蒙学。甘以正的名字就是教蒙学的老学究为其起的,意是甘以正若学业有成,要当一个正直的人。
解放前镇上蒙学堂是由几家财主捐资举办的,学堂安在北街的圣人庙内。庙很小,除去正殿外,只有六间廊房。三间为学堂,剩下的是先生起居之地。蒙学也称簧学,先生教四书五经。废除科举之后,变成了国文,也教算术。但不论年级,混班,上午授高班课,下午授低班课。甘以正聪明伶俐,学业突出,有先生师有事,就由他代师给低班上课,让许多家长羡慕不已。
民国31年,甘以正以优异成绩考上了河南国立大学,并在学校里加入了共产党。1943年,他被地下党派到太行山军械厂制造枪支弹药,到了全国解放的时候,他被任命为许昌专署工业局的副局长。本以为他能升大官,不料到了1957年底,他竟被划成了右派。
当时的右派有两种:一种是全开除回原籍的,一种是保留工资在农场集体改造的。不知甘以正说了什么对共产党不满的话,被遣送回到了原籍劳动改造。他的老婆为和他划清界线,与他离了婚。当时他的一双儿女刚上小学,全归了他们的母亲,留在了城里。
甘以正一个人回到了小镇上。
那时候镇上已回来了好几个右派,最大的右派姓雷,是商丘专署水利局的副局长,同是副处级,因雷右派回来得早,镇人称其为大号右派,而甘以正只好屈尊第二。甘以正回到小镇上的那一年,甘老全已年过古稀,三个女儿早已出嫁,老伴儿也过世了。甘以正回来之后,父子俩相依为命。原来的时候,甘老全能打鱼,现在年岁大了,拎不动渔网下不动钩了。甘以正从小随父亲在河里打鱼,回来后又将渔网钓钩拾了起来。他白天参加劳动,夜里到河里下钓钩。那时候乡间的阶级斗争抓得还不是太紧,又都是知根知梢的乡亲,众人对他很放松。大跃进过后,是三年困难时期,农家少吃无穿,不少人都外出逃荒。镇上的大礼堂里,住满了外地来的逃荒人。人们饿得吃草皮吃树根,连花生壳儿、棉籽壳儿都成了好东西。甘以正会打鱼,比别家略好一些,最起码能用白水煮生鱼充饥。父子俩靠一条破鱼船维持生命,本来可以渡过荒灾,不料有一天,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儿,给他们父子的雪上加了霜。
那一天,甘以正从河里捞出两条鱼,刚上河坡,突见大堤脚下有一个娃娃正趴在一个女子身上哭妈妈。甘以正上前一问,方知那女人是饿昏了过去,趴在她身上的娃娃才四五岁,瘦得皮包骨头露青筋。甘以正觉得救人要紧,急忙用刀子将鱼割开,用生鱼片儿救活了那女的。那女人才三十岁左右,虽然瘦弱,但眉目还显出秀气。她醒来之后,很感谢老甘,对他说她家原有五口人,公公婆婆和丈夫为保下这条根全饿死了。现在走投无路,只求恩人收下这个娃娃!甘以正当时也没多想,一心只为救人,便把她们母子领回了家,给他们熬了鱼汤。不想那女人喝过鱼汤之后,又给甘以正磕头,哀求留下她们母子。这下可让甘以正作了难,连连劝说那女人,说是家中只有我和老父亲,留下一个女人不合适。那女人哭着说:“我家丈夫已死,你是单身一人!只要能保住这条根,我那死去的公公婆婆在九泉之下也会感谢大哥的!”甘以正还欲推托,不料甘老全发了话,说你那女人跟你离了,来个女人给咱洗衣做饭有何不可!既然她愿意,咱富了富过,穷了穷过,饿不死咱,也就饿不死她们母子!甘以正说:“爹,这不是趁人之危吗?”那女人抢过话茬儿说:“这怎么是趁人之危?要说趁人之危,我才是趁大哥你之危呢!”万般无奈,甘以正只好遵照甘老全的意思,留下了那个女人和娃娃。
可是,令甘以正想不到的是,河里靠打鱼充饥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不好打,有时一天还打不上一条鱼来。为此老甘很犯愁,原来两张口时,一条鱼可以撑一天,现在四张口,一条鱼只能够一顿。为能多打到鱼,老甘整日苦思冥想,有一天突然想起了在部队里曾用炸弹炸过鱼,于是他便旧技重拾,开始配制炸药,将药装进一个大瓶子里,划小船到河心的深水处去炸鱼。因为没有雷管儿引爆,他只好土法上马,用很长的细胶管儿做捻子,用胶泥密封瓶口儿,在船上点燃,点燃后,再用胶泥封死管口儿,划船远离。第一次就试验成功,一下炸了上百斤,轰动了颍河两岸。饥饿的乡民看到河中漂的鱼,个个眼红。甘以正看灾民可怜,自己只留了几条,剩下的全分给了乡邻。
试验一成功,甘以正就觉得炸鱼能帮众人一把,便加紧配药,想多炸一些。他把回来时带回的一点儿钱全买了硝酸氨钠,配了炸药,然后到处去寻找能盛放二斤炸药的大瓶子。每配好一瓶,就下河去炸。炸了鱼,自己留一些,剩下的全分给了乡邻。不想有一天,他刚放响炮,河南岸的灾民就跳进水里抢鱼。河北岸的灾民就跳进水里去抢鱼。河北岸的乡亲一见有人抢鱼,也跳下了水,双方差点儿打了起来。
这是甘以正没想到的,他怕因此引起械斗,便停了几天。后来他想用瓶子装药威力太小,如果换一个大家伙,一定会炸死更多的鱼。如果鱼多了,两岸的乡民都可以捞到一些,那样就不会发生械斗了。想到这一点,甘以正很高兴,心想自己虽然被划成了右派,用这种行动为乡亲们做好事,如果将来有摘帽儿的机会,也算具备了好条件。为将药力加大,他到处寻找盛器,最后选定了一个瓮,小口儿大肚的那种,能装十几斤炸药。将土炸弹制好,他又选择了很偏僻的河段,那段河道又宽又深,两岸几里无人烟。他心想水深藏鱼就多,此一炸若能翻出千把斤鱼来,就能照顾到更多的灾民。为配合这次行动,他还提前做了宣传。众人为能得到鱼,奔走相告,消息很快传开。到了那一天,早早地就有人在河岸上守候,到了半中午时分,来人更多,两岸的国防大堤上,河坡里,黑压压的全是人。
那一天甘以正也打扮得很利索,穿上了多年不穿的老军装,还扎了皮带,打了裹腿,打扮得像个老八路。为了安全,他一人撑船,从上游来到那个河弯处,选准位置后,放下大瓮,然后点燃了导火索,很熟练地封了胶管儿口,这才将船朝下游猛划。不一时,只听一声巨响,水花窜出几丈高,天上河中一片迷蒙。待众人定眼看时,河内一片寂静,不但不见甘以正,连小船儿也不见了……
颍河两岸,顿时一片嚎啕。
事后人们分析,可能是那瓮下水后是半漂着的,由于甘以正划船急,超过水流,那瓮一直与船保持着很近的距离,所以才出现这种惨状。
令人感动是,那个逃荒的女人一直未走,是她为甘以正的父亲甘老全送的终。
后来她的孩子也改姓姓甘,叫甘心泉,初中毕业那年入了伍,据说现在已有大校军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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