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永新
朱个的名字我们并不熟悉,但当我读完她的两篇小说《夜奔》和《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又从她的创作谈中获悉这是一位刚刚开始操练短篇小说的作者,说实在的,我还是有一些惊讶。为何会惊讶,套用朱个小说的题目,惊讶是怎么发生的,我想了想,颇具回味和探究的理由。
两篇小说都涉及到一个关键词:情感。《夜奔》说的是机关里同处一个办公室的两个同事,已婚中年男女,因气息相吸,情致相同,经过再三筹划犹豫,好不容易下了决心,各自从不同的家庭出发,私下约定去野游,不料,在他们相距百米即可见面的时候,一场不期而遇的地震突发性地降临了,地震的级别很小,但破坏力很大,活生生地拆散了一对情色男女,把突围伦理的出轨念想,残酷地扼杀在萌芽状态;《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里面的人物多出了两个,除了男女主人公,还有一对配角。外表高傲却缺乏生活选择能力的舞蹈教师,逛街逛到了一家内衣店,店主小伙子的沉默俊美吸引了她,使她坠入情网,最终结琴瑟之好。高挑妩媚的舞蹈教师身边有个长相马虎受男人冷落的女伴,加上帅哥店主的男友,四人组成了一桌牌局。牌局时间长了,自然会生出些故事,这自然是世态人情。有天喝了点酒的舞蹈教师想给丈夫的男友发个短信,这个几经修改的短信发出后,谁也没料到,它的代价是如此昂贵。出来混,都是要还的。女主人公绝对不会想到,一缕旁鹜的心思居然也要还的。似乎是应和这个短信,她回到家,居然把丈夫和受男人冷落的女伴捉奸在床。
文学的天空河汉星辰,作者选择与宏大叙事完全相悖的文学理念;生活的海洋风起云涌,作者只写她熟悉的小镇上的男女情事。但我以为,入口虽小,却同样通往天堂。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社会最小的细胞是家庭,个体最隐秘的角落是心灵,入行知规,初写者首先要在方法论上考虑慎重,其次是选择精准的入口,浩瀚星空,哪一颗星辰属于你,你心里要有底。亮度不等同于高度,看似暗淡无光的星球,它们和那些熠熠闪耀的明星一起,共同装点了辽远的银河,就像萤火虫和蛙鸣共同为原野之夜增色一样。我以为,朱个对自己的定位是基本准确的,她心里是有底的。因为有底,所以才有比较高的起点。两篇小说都有共同的叙事主体:情感。围绕这个主体,所有的语言,所有的线条,都试图勾勒出围绕情感运行的轮廓:情感的来由,情感的萌生,情感的游移,情感的消耗,以及情感的出轨等等。以这个主体为轴心,可以像涟漪般衍生出一个个无限多的人间故事。
朱个带来的叙事是清纯的,自然的,节制的,含蓄的,淡雅的,隽永的,一如雨后之西湖,但归纳起来,最能描述朱个小说特点的一个词叫做委婉。
在古代汉语中,“委婉”是修辞方法之一种,君主社会,天子拥有至高无上的威严,大臣们所递呈的折子,必需用委婉的话语方式曲折地表达自己的意见。久而久之,委婉就变成一种话语习惯,变成一种文化现象。随着封建社会的解体,文明程度的提高,委婉逐渐被强调个性的现代生活所淡忘,在今天的大学现代汉语的课程里,修辞手法中已不见委婉的提出。但在朱个的叙事中,委婉全方位地复苏了。它既是一种修辞,又是一种方法论。在当下的写作中,充斥毫无节制的情感膨胀,滥情的叙事随处可见。朱个反其道而行之,她珍惜语言的洁净和干练,
非常注重“度”的把握。对必须交代的东西,她也往往是点到为止。比如在《夜奔》里,男主人公杨淮带着女儿去游泳,邂逅刚调来的女同事赵青,她是这样来写他们“秘而不宣的一见如故”:
你的车……怎么停在那儿?
赵青给了杨淮漫不经心的一个笑容,有个轮胎好像扎破了,开不动了。
那就让它停路上了?杨淮有些意外。
还能怎样呢,我推着它跑呀?已经打电话给修理店了。
那倒是……可你不在这儿等着?
这回轮到赵青很惊讶:等着,等着干吗?
┄┄
你怎么不游?赵青问。
该我问你。你怎么不游?我可是换了衣服的。
是吗?我不敢换衣服。
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车子都能扔马路上。
当然不敢了,我不敢换了衣服跟同事坦诚相见呀。
┄┄
笑毕,赵青开口了,听说又要评新一届的学科标兵了。
是。杨淮点点头。
你在对口专业的研究上也算前辈了,怎么都没见你评过?
……不是没评过,是每年都没评上。杨淮奇怪自己的口气一点都不懊丧。
哦……那是因为你不想被评上。赵青声音低低地,又好像是在对着自己说,却被杨淮一个字一个字深深地听到心里去了。
对杨淮了解不深的赵青,怎么就能一语中的地指出对方是不想被评上的呢?我想,赵青除了以己推人外,没有更好的解释了,再往深里想,这大概就是对一种生活状态的趋同,大概就可称作心心相印了。
当杨淮和赵青已变成在网上经常聊天的朋友,他们一起去杨淮女儿的学校调研听课,杨淮给赵青递条:
赵青看了,写的是:喜欢这篇文章么?
赵青觉得杨淮一本正经地听课,却做着高中生传纸条一样的游戏有点好笑。不过她还是写了两个字:喜欢。然后递回给了杨淮。
杨淮又递过来:最喜欢那段?
赵青翻着手里的语文课本,画出了这一段句子:“我所爱的北平不是枝枝节节的一些什么,而是整个儿与我的心灵相粘合的一段历史,一大块地方,多少风景名胜,从雨后什刹海的蜻蜓一直到我梦里的玉泉山的塔影,都积凑到一块,每一小的事件中有个我,我的每一思念中有个北平,这只有说不出而已。”她把课本推过去让杨淮看,杨淮看了一下,在“这只有说不出而已”的下面重重地画了两道横线。
重得有点过分了。重得赵青的大腿上都感觉到了圆珠笔的力道。她忽然就脸红了。头也低下去了。
我之所以大段引用文本原文,是因为委婉的曲笔只有细细品味才会觉到它的妙处。在另一篇小说《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里,男主角是内衣店的店主,他有一种常人所没有的特殊观察能力:
金诚能一眼看出女人穿几号罩杯,但他往往不是通过盯着胸部看出来的,那是特别低档的做法,并且也不利于生意的开展。金诚是通过观察女人的眼神发现她们胸部的秘密的:大罩杯女人的下巴为了衬托高耸的胸部,总是会微微上扬,因而她们的眼神也往往保持一个略微华丽的30度……
朱个的小说排斥意义的直白,她认为那是“特别低档的做法”,她喜欢灵性的、让人回味的书写,就和小店主用头脑来观察女人一样。我们再来看看作者是怎样来描写“捉奸”现场的:
进门脱鞋的时候,她踩在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摔了一跤。
抬起头,借着窗口透进来的月光,她看到一个沙发靠垫。
往前点儿,有些零碎的衣服扔在地板上。
再往前点儿,还有两双脚指头对着脚指头的光脚丫。
一双涂着好看的深紫色的指甲油,一双长着个难看的深紫色的瘀青,是钱喜趣的脚,和金诚的脚。
两对脚丫慌乱地分开,各自奔向它们的袜子和裤管。
这段文字非常有视觉效果,就像一架摄影机徐徐扫过去,画面迟迟没有出现对象的影像,那是因为“她”不愿意看到他们,心理上拒绝他们。这比大叫大嚷的咋呼和惊诧更有力量,更有穿透力。委婉的最大好处就是留有余地,留有想象的空间,它使叙事获得了一种张力,或者按马原的说法获得了一种弹性。做职业编辑的,经常会批评一部作品写得太实太满,讲的就是这个意思。
值得指出的是,朱个的叙事经常运用含蓄的笔触,但并不削弱情感的力量,相反,在委婉的描述下面,潜伏着人性浓郁的情感波澜。在“捉奸”那个场景中,平缓移动的镜头里,戏剧性地积蓄了饱满而强烈的情感元素。她很少正面用力去渲染情感,但情感的起起伏伏像心跳一样清晰,读她文字的效果,通常是河面上清风徐来,河底下波涛汹涌奔腾不息。
2008年,金仁顺的一篇短篇《彼此》深得行家好评,金仁顺是写作多年的女作家,而朱个是小荷才露尖尖角,但我想说,《夜奔》可以和《彼此》比照着一起来读,同是写情感出轨,同样写的委婉曲折,却各领风骚相得益彰。《夜奔》中那场不期而遇的地震的设置,让我想到卡弗的《大教堂》,小说在那一刻,从“小”忽然走到了“大”,这也许是作者本人都没想到的。这也是我对《夜奔》的评价要超过《一切是怎么发生的》的原因,尽管作者在后一篇叙事结构和语言上化的力气要大得多。
朱个小说的行文,常有浏览后让你再度回顾的句子,比如说,“因为这家内衣店,一些流动的目光,和男人模糊的轮廓,这个安逸的下午变得随心所欲地风月起来。”比如说,“道路两边高大的行道树伸出年深月久的枝条,夜空是一锅搅浑了的泥浆水,整个画面像极了一幅古旧的插图。”比如说,“三月的柳枝是细碎的鞭子,带着绿色的小倒刺,如若树下经过的一个人正有颗柔软的心,那不免要被抽打得千疮百孔。”再比如说,“黑色的,发亮的小蜘蛛,爬进赵青翕张的嘴,消失,留下一根在月光里闪烁其辞的银色丝线,让第二天起床洗脸的赵青以为这只是一种梦的形式。”我不想把这些句子和张爱玲联系起来,曾经因为意识形态的原因,我们可以删除掉一个有影响力的作家,但今天对一个作家艺术成就的放大,我们同样需要保持警惕。
我无法预测朱个在写作方面的未来,因为写作实在是一项艰辛而孤独的工作,一个好作家是各种潜质的叠加,甚至还有些运气的成分。但我想说,在同样是遵从“委婉”的写法中,也还有个怎样更精确的问题,在同样专注于写“小”的时候,也还有个怎样走向“大”的问题。
(责编:吴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