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

2009-09-19 09:15
西湖 2009年9期
关键词:小悦刘海

三月的柳枝是细碎的鞭子,带着绿色的小倒刺,如若树下经过的一个人正有颗柔软的心,那不免要被抽打得千疮百孔。杨淮在柳树下停好车,提着公文包出来了,今天他特意穿上了牛仔裤。

牛仔裤是做旧的蓝灰色。四五十岁年纪的杨淮,在这个小城的教育局上班,他们这样的公务员是不会穿上牛仔裤去单位的。并且如果他们不幸地有过青春期,对牛仔裤还有眷恋的情怀,那在他们的青春期里流行的也应该是浅蓝、靛蓝的颜色,而杨淮今天愿意穿上这样时髦并且大腿还有两块磨白的裤子,的确是有些不同寻常。只要春天会来,杨淮的一番情思便总有寄托之处。

他低头看了看表,离八点的上班时间还有五分钟。边上的车位还是空的,赵青的小红车还没来。从之前某一天开始,杨淮总是把自己的黑车停在柳树下这一个固定的车位,可能是因为树下遮阳挡雨,也可能是因为赵青的小红车总是停在隔壁。起初他觉得因了《红与黑》,这种搭配是天经地义,可日脚一长莫名其妙地竟也会想到于连去了,进而凭空添上几分来路不明的情绪。

这一天,杨淮刚走进办公室,就看到赵青直挺挺的背部,她已经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了,茶都泡好了。

杨淮走过去,说,今天怎么?没见到你的车,被老公开走了?

不是。昨天撞墙了呗。

又撞了?

可不是,倒车的时候一个不当心。

撞得厉害么?

没事儿,修修就好了。赵青说话的态度总是彬彬有礼的,职业性的礼节的微笑,对谁都是很公务的。

她没注意到杨淮的新牛仔裤——即使她注意到了也不会在办公室说出来的,杨淮知道,所以他走到自己的桌子边坐下来,一点也不失落。在他刚才上楼的时候,已经得到过同事小悦的赞美了——小悦可算是这个教育局里最富有活力的年轻人——得到年轻人的赞美总是好的。

泡了茶的杨淮靠在椅背上,观察起今天的赵青来,从他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赵青的侧面。赵青有一头跟她的年龄、身份相衬的长碎发,上班的时候总是梳成马尾,两边顺势而下的刘海最长的发梢恰好走到嘴角,勾画出一弯圆润的脸部线条。属于少妇的圆润,杨淮是这样下定义的。有一种没得到过证实的说法,说人的一生中可能会吃到三只蜘蛛,它们都是在人睡觉的时候爬进去的。按照平均分配的原则,应该有一只蜘蛛已经爬进赵青嘴里了,杨淮在想,它是不是沿着这条圆润的小径,攀着刘海的发梢爬进熟睡的赵青身体的?黑色的,发亮的小蜘蛛,爬进赵青翕张的嘴,消失,留下一根在月光里闪烁其辞的银色丝线,让第二天起床洗脸的赵青以为这只是一种梦的形式。

杨淮每次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就会笑起来。他笑什么样的女人会对嘴角的蛛丝无动于衷,是赵青这样的么?去年夏天,杨淮带着女儿去游泳,在门口看到一辆小红车停在路中央,车里钻出来的赵青牵着八九岁的儿子正噌噌地往里走。那时候的赵青,刚调到局里,跟杨淮只是点头的交情。

杨淮紧跑几步,追了上去。

赵青?

赵青回头,闪过一丝惊讶,是你……

你的车……怎么停在那儿?

赵青给了杨淮漫不经心的一个笑容,有个轮胎好像扎破了,开不动了。

那就让它停路上了?杨淮有些意外。

还能怎样呢,我推着它跑呀?已经打电话给修理店了。

那倒是……可你不在这儿等着?

这回轮到赵青很惊讶:等着,等着干吗?

杨淮每次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又会笑起来。在他身边为数不多的女人里,自己的母亲是像档案一般谨慎沉默的,妻子是说话做事清晰得轮廓分明的,十六岁的女儿兼着母亲和妻子的样式,也从不会带着青春期的含糊不清,而办公室的女同事们,又好像只留给杨淮一个个线条模糊的背影,只有勒出的胸罩痕迹是清晰的。而赵青,看上去有着和她的工作一样的端庄严谨,实际上藏着巨大能量的随随便便,似是而非,不置可否,就像单位里的女人们议论她的大包,她总是背着这个局的女公务员里最大的包,这个包大得可以放五天的换洗衣服,作一个星期的短途旅行。而杨淮在那一刻想起赵青的包,就好像看到她随时准备扔掉小车,扔掉别的什么离家出走的样子。

那天的赵青没有出走。当杨淮和女儿换了泳衣来到游泳池边上时,赵青已经捧着一本书,躺在阳伞下了。这是一个很大的露天游泳池,一半深水一半浅水,池水维持着浑浊前最后的清澈,男人女人们套着各种救生圈扎进水里,让整个池子看上去像是一个巨大的霉变成绿色的果粒馅饼。

赵青!杨淮牵过女儿。来,叫阿姨。

阿姨。

我女儿,芸芸。

赵青没有换泳衣,她躺在果粒馅饼的边缘,右手在眼前搭成帐篷,抬头打量着跟她搭讪的杨淮。四十几岁的杨淮不再拥有方方正正的六块腹肌,却也勉强配得上紧身泳裤,太阳在他头顶折射出几道金光,他站在赵青面前,看上去有那么一点高大,而胯间被紧紧包裹的物体,又居高临下地垂在赵青头顶,在赵青的角度看来,甚至还要大过杨淮的头部,显然令他似乎更高大了。赵青想笑,可只是皱了皱眉,她坐起身来,对着面前的两人点了点头。

我儿子已经下去了,就那个蓝色泳衣的,拿着充气鲨鱼,一个人在闹的。

芸芸,去跟那个弟弟玩一会?小姑娘在杨淮的示意下高兴地下水了。

你怎么不游?赵青问。

该我问你。你怎么不游?我可是换了衣服的。

是吗?我不敢换衣服。

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车子都能扔马路上。

当然不敢了,我不敢换了衣服跟同事坦诚相见呀。

两人对视一眼,开怀大笑。杨淮在赵青身边的瓷砖上坐下来,感到了一种秘而不宣的一见如故。

笑毕,赵青开口了,听说又要评新一届的学科标兵了。

是。杨淮点点头。

你在对口专业的研究上也算前辈了,怎么都没见你评过?

……不是没评过,是每年都没评上。杨淮奇怪自己的口气一点都不懊丧。

哦……那是因为你不想被评上。赵青声音低低地,又好像是在对着自己说,却被杨淮一个字一个字深深地听到心里去了。

泳池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赵青在躺椅上舒展开身体,用打开的书遮住了脸。杨淮斜眼瞄过去,她在看《读书》。

这么吵,那么大的太阳,看什么《读书》?杨淮说。

是啊,还有你赖在我边上,当然看不进了。赵青在书页下发出咕噜咕噜含糊的声音。

那我走了啊。

赵青没作声。隔了一会,她把书往下拖了一点,眯着眼睛看到杨淮趿拉着两条长腿走向了泳池。

这样挺好的,她想。杨淮的身材和活力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杨淮下水,扎了个猛子,游了几圈,再钻出来的时候离岸边已经远远的了。在这一安全的距离里,他回头偷偷地仔细看赵青。赵青保持着刚才的姿势,静若处子,看上去好像睡着了。杨淮甚至有种心思,来一阵狂风,把赵青连人带椅子吹到水里来。

那个夏天过去后,他们俩越来越熟悉了,对上班这件事也生出点盼望和念想了。可单位里,在其他人眼里,他们依旧只是两个普通的同事。

局里面上班的人,每天一早,不过是先泡茶再看报,电脑普及后就改成上网看报。杨淮呷了几口茶,从夏天的回忆里缓过神来,打开电脑浏览了一会各大门户网站,看到赵青的电脑也开了,立马登上了QQ,找赵青聊天。

我的新裤子还不错吧?小悦都说好看。

看到了,还行。不过……别再把衬衣塞进牛仔裤了。

为什么,不好?

否则就不是年轻人的穿法嘛,小悦可再不会表扬你了。

那你会么?

我会什么?

我要是那么穿了你会表扬我么?

表扬你?我表扬小悦的那些追求者还差不多,他们那身材多标致啊,你呢,你都有点浮肿了。

不是胖,是浮肿?杨淮敲完这一句,停了一下,捏起茶杯,看看赵青还没反应,继续敲了第二句:她们都说我这年纪这身材算是保持得挺好的。

她们?她们是谁呐?赵青的手指啪嗒啪嗒快得很。

她们就是那些小姑娘、大姑娘、老姑娘们。

不要脸,当肚子鼓到不知道裤腰带该拴肚脐眼上面还是下面的时候,等着瞧还剩几个姑娘来夸你!赵青给出三个呕吐的夸张表情,想到了夏天时候杨淮那被半老徐娘捏出来似的六块腹肌,心里却是乐滋滋的。

那我就把自己当成领导同志总行了吧,天天去考评小姑娘、大姑娘、老姑娘,我倒要看看哪个姑娘敢不夸我……赵青看到杨淮这么回答,心里头就像搁了满满一碗水,有些儿端不住了,几缕小心思慢慢地溢了出来。她偷偷撇过头,却见他只摆着一张皱眉思考的脸,一派正在写报告的样子,她更是只能别过头去憋住压抑的笑。杨淮端着杯子去添水,经过赵青身边,经过她两个微微耸动颤抖的肩膀,轻轻地用只有她才听得见的音量说了句,别笑得跟哭一样呀。赵青的肩膀于是抖得越发剧烈了。

不知晓的同事们在边上走来走去,说说笑笑或埋头工作,也只以为那两个敲键盘的人正刻苦用功。这两个人也就这么一边打字一边偶尔越过层层叠叠笔记本的屏幕,交错着看几眼若无其事的对方。

机关单位的生活一板一眼,到了哪个钟点,该干吗就干吗,一点不含糊。可对赵青来说,规律的生活作息却一直是个难题,她经常晚上睡不着,早晨醒不了,如同一个隐喻,她的月经也总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像个讨厌的访客,来去没个定数,相当地不靠谱。转眼春天过去一半了,衣服穿得越来越少,白日过得越来越长,心里头装着一些大事小事的人们,迈入这暖融融的空气里,早晨也不免睡得越来越香甜。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呵!又一次因为贪睡就快迟到而急匆匆往单位赶的赵青,看到路边墙头上探出的大簇大簇的蔷薇花,心中沉甸甸地感慨了一下。

上楼梯的时候,赵青收到杨淮的短信:今天又迟到了吧。我看年终考评的15次迟到定额,你在这个4月份就要用光了吧?

走进办公室的赵青,瞟了杨淮一眼,开电脑,给杨淮打过去一行夸张的大字:一年里最好的季节啊,要好好把握呗!

瞧你今天的打扮,我看是没希望把握了。

我今天怎么了我?

杨淮故意鬼鬼祟祟地看了周围一眼,轻手轻脚地在键盘上敲打:有人已经穿短袖了!

赵青看到这行字,突然觉得相当好笑:无语,晕……有人穿短袖值得你这么兴奋?

不知道了吧?我还在乡下读初中的时候,每年春天,都会跟我一铁哥们互相打赌,赌班里哪个女同学今年第一个穿裙子。

哈哈,你赌赢过几次?赵青不失时机地好奇。

寥寥几次。我那哥们会用鼻子,他嗅得出哪个女生发育得比较早,一猜一个准。

有那么神?赵青适时地开始装傻。

在乡下,事儿还真有这么神。后来我到县城读高中,发现县城里的姑娘,春天来了,都跟约好似的,会齐刷刷地在同一天穿上裙子的。

哈,我知道后来的故事,后来你去了省城读大学,又发现省城的姑娘在冬天就穿上了裙子,一年四季都穿着裙子吧?

对,真聪明。杨淮抬起头,迎上赵青投射过来的羞涩目光,意味深长地微笑了一下。

碰巧隔壁科室的进来送表格,一张张桌子分发过来,两个人几乎同时合上了笔记本,像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一样。

好好把握……杨淮想着赵青说的这句话。接过同事递给他的表格,他看都不用看就顺手填起来。有没有人统计过,每个有单位的人一辈子究竟要填多少张表格?每张表格都大同小异,抬头几栏必定是姓名性别出生年月籍贯政治面貌,什么回忆啊荣誉啊、成功失败、人生阶段都被分割成接下来那一个个小格子了,都被牢牢圈定在这一个个方寸之间了。

杨淮盯着填好的出生年月,一阵心悸攫住了他。真的已经四十多了么?还有籍贯栏里那两个“×城”的大字,他真的一辈子离不开这个地方了么?甚至是“何年何月何地获得何最高荣誉”这一栏的空白,都令他有些揪心,有些翻江倒海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吃得下,睡得着,拉得出”这一黄金生存法则了,什么时候开始追问自己“怎么办”这样的问题了,什么时候开始有那些牵扯不清的青春期情绪了……都怪这个春天,都怪这个要“好好把握”的春天……他的眼神在表格上兜兜转转了好几圈,始终感到不做点什么就再也难以释怀了。

杨淮上交了表格,再打开笔记本的盖子,在键盘上敲敲打打犹豫了好久,终于向赵青发送出一句话:我们去婺源看油菜花吧。

赵青有点呆。这个邀请意味深长。是一起去玩,也是一定会要做爱的。她看到了,但她只能先装作还没看到,然后浏览了一下邮箱,又装模作样地理起了桌子上的文件,再拿上卫生纸目不斜视地去了趟厕所,一路上心摇神曳,脑际闪过无数电影片段,火车邂逅、廊桥残梦,在她蹲着撒尿的时候,甚至已经把影像具体刻画成在边陲小镇环境恶劣的汽车站里,为了深夜的候车,她如何小心翼翼又若无其事地把脑袋搁在了杨淮的肩膀上……回来后,她拖沓了许久才敲出一行字:油菜花?这边乡下也有大片的油菜花啊。

这是什么意思,拒绝了还是欲说还休?杨淮有点拿捏不准,他发过去一个婺源旅游的网址,说:你看看,婺源的油菜花特别多,还号称中国最美的乡村呢。

你就乡村出来的,还没看够呀?

我是看够了,可没陪你看过。

——这话有点露骨了。重要的不是风景,而是陪你看风景的人。这人真低俗,赵青愉快地想。她噼里啪啦打出一行字:哼,你说那油菜花……是家花不如野花香咯?

这话让杨淮笑了。赵青有趣,那点小聪明简直让这几行你来我往的印刷字体其乐无穷,充满了张力。

那你就是答应了?杨淮一笑,胆子就大了。

赵青又一次呆了。他来真的,不是说着玩?同事们在一起经常说“夏天到了,咱们去马尔代夫度假”“秋天我们去北京爬香山吧”这样的话,可是,谁会把这些话当真呢?谁的夏天不是好好地呆在冷气里,谁的秋天不是每日依旧在伏案工作呢。

要不,我叫上小悦一起……?小悦是赵青在单位最好的同事。

你就不能一个人出去吗?杨淮不耐烦了,紧追不舍。

不能吧,你就经常能的吧?男女被要求的是不一样的。赵青被质问得有点憋屈了,简直是恨铁不成钢的难受,想你杨淮也拖家带口的,也应该理解那苦衷的,凭什么这样反问我。

有道德压力?尼采说,没有道德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杨淮决定孤注一掷,有点不说白不说,耍赖到底的意思了。那根绷紧的弦一下子松了,反倒没什么不能说出口了。

你瞎说吧你!!!赵青连打三个感叹号,外加三个呕吐的表情,然后杨淮就发现她的头像再也不闪了,接着暗了,下线了。

杨淮越过层层叠叠的笔记本屏幕,看到赵青已经合上了电脑。

他的心慢腾腾地鼓胀起来,像个皮球,越吹越大,充满了不明真相的气体。

赵青总是这样,一会儿热情得莫名其妙,一会儿又立马索然无味,让杨淮即使被折磨得头痛欲裂,也只能不离不弃地踮着脚尖张望。

吃午饭的时间到了。

赵青独自走在去食堂的路上,想着杨淮上午说的话。

如果只注意赵青的脸,估计什么也看不出来。但仔细看她上半身侧面,说不定能看到她心脏的急速跳动正令胸腔做着明显规则的物理振动呢。她迎面遇上了青春活泼的小悦。

如果你也曾经在一个单位呆过几年,那你肯定知道,每个单位里或多或少都有一两个这样的人。她很低调,却会很有名,食堂打饭的阿姨或许不知道新晋的科室主任是谁,但一定知道有这样的职员存在。有时候她叫小婷,有时候她叫小洁,现在姑且叫她小悦吧。

教育局的小悦姑娘,是好几年前单位到北方某名牌大学公开招考时招来的。她不是本地人,穿着和举止就都有些随意,随意得不太符合南方小城的审美传统,夏天常常是一件吊带衫一条短裤就来上班了,有时候还戴顶古怪的帽子——这帽子或许正在边上的大城市流行,却过早地被小悦带到了小城来。她常常打扮得和时装杂志上一样。打扮得跟杂志一样的女人出现在日常生活里,尤其是出现在一个管辖教育的重地,总是会有那么一些突兀,旁人看着她,就先替她感到了难堪。

小悦早就到了小城姑娘约定俗成的那个谈婚论嫁的年纪,却一直不寻男朋友,也不愿意相亲嫁人,她总是对那些要替她作介绍的长辈们搬出冰心奶奶对铁凝说过的那句著名的话“你不要找,你要等”,一般人们听过之后都会问一句“铁凝是谁”,获得答案后便会纷纷沉默,转身就说她是个神经病,把自己跟女作家相提并论呢。慢慢地呢,她的私生活就跟她的私人衣着一起,变成女同胞们私底下最有嚼头的话题。赵青就听过一些议论,说小悦的生活基本没规律,夜夜蹦迪到天亮,进出她家的男人有一大把之类的。是啊,那些女同胞们自己的生活倒是都挺合拍的,踩着生活的鼓点,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规律得跟她们的月经一样,不早来一日,不晚到一天。

小悦迎面走来,很精神的长裤,一件短袖T恤。原来杨淮说的穿短袖的人是她,赵青知道了。远远地,小悦就对着她笑起来,赵青和小悦倒是处得不错,虽不在一个科室,可也会经常串门。赵青了解小悦,喜欢她的生活状态,因为她是单位里唯一一个会在暑假独自出去旅行的人。此时,看到小悦,赵青不免很想找她聊聊。

吃了吗?她紧走几步,挽住小悦。

正要去办公室拿饭卡呢。

别拿了,用我的就行。

那我就不好意思啦,赵姐。小悦愉快地将赵青的手从自己的手臂里推出来,再把自己的手塞进赵青的手臂,小悦个子没有赵青高,这样一来,就有了点跟你要好的意思,赵青心里暖暖的,有些话就顺畅地说出来了。

小悦,你去过婺源没有?

大学毕业那年去过,婺源的油菜花很漂亮,而且离这儿也不远,就四百多公里路吧。小悦愉快地回答。

赵青没作声。

怎么,你想去吗?现在可是看油菜花最好的季节了,像你自己又有车,开车四个多小时也就到了,路很好走的。一说到旅行的事情,小悦就跟百科全书差不多。

我就是问问,也不一定要去。

想一个人去?小悦凑近赵青耳朵神秘地说。

赵青讨厌地瞪她一眼:一个人怎么去得成……

哈哈,小悦爽朗地大笑起来,一个人怎么去不成,我就不明白你们有时候是怎么想的。

赵青心头被这个善意的调笑惹得难过了,但她不愿意辩解。小悦率真任性,不知道那些人在背后都说了她些什么,说她大概是父母离婚没人管没人要的,说她是风流成性想要一大把艳遇的,说她是有心理创伤,得靠旅途来疗伤的……或许,小悦都知道,只是不理不睬罢了。小悦能不理不睬,赵青能吗?起码现在,赵青想,就让小悦觉得她赵青跟那些“你们”是一样的吧。

这天下午,赵青早早下班,去学校接了儿子,一起在母亲家吃了晚饭。

春天的夜,夜得晚。回到家的时候天还透着亮。

丈夫还没回来。赵青把儿子关进了书房做作业。然后,也不开灯,就在沙发上躺下来,望着阳台外面黄昏的天色。远处天边还剩一小段执着的晚霞,忸怩着不愿意消失在暗夜里。楼道里正陆续响起大大小小的脚步声,邻居们走进一间间属于自己的房子,期盼着一顿丰盛的饭菜,或是儿女的一张笑脸。不知从哪里又准时传来了收音机的声音,毫无例外是每日的晚间股评节目,黄昏的空气裹挟着庸常的一切扑面而来。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静谧中的声音被无限地放大,甚至于将要带着碗橱里的碗产生共振。此时无疑是一天当中最令赵青绝望的时刻。她不愿意给丈夫打个电话,又存着一份无聊的侥幸希望他晚点回来。这种感觉让她自卑,没来由地就低人一等了。一直以来,赵青都是很模范的妻子,丈夫管大事,她管小事,丈夫再晚回家她也不会把一个屁股对着他。反而是这样的宽松,倒让丈夫对她始终依恋,不管多晚回来都要腻到她的大床上来睡,而不是像别家的男人一样,只能灰溜溜地睡在客房里。可今天赵青尤其地焦虑,今晚,她不害怕丈夫的回来,她只害怕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最后的晚霞终于消逝而去,夜色如期而至,礼貌地掩盖了赵青脸上的绝望。她拿起晚报,黑咕隆咚的,其实也并不能翻几页的,还是扔到一边去了。想去陪儿子做作业,却一眼看到儿子课本里的油菜花图片,又想起了杨淮白天说的话,迟疑了一下,还是关门出来了。

还是不开灯。天好不容易黑了,开灯就太亮了。太亮了就不能好好思考了。她要好好地去想一些事情。她想起三年前的夏天,曾经跟小悦约定一起去看青海湖的。机票订好了,行李清单也列好了,快临走了却遭到了母亲和丈夫的反对。母亲说,一个有孩子的女人扔下孩子一个人出门像什么样子?丈夫说,宝贝,你从没离开我出过远门,我不放心啊!他们俩在最后关头统一战线异口同声,结果她还怎么去得成。要怪也只能怪她自己立场太不坚决,小悦为此一个月没有理睬她。再后来她听说有一种旅游叫自驾游,于是,即便住在一个小城市里,家距离单位最多也就三四公里,她也努力地考驾照,买了一台车。有了车以后,也曾经以方圆一百公里为半径,自驾去过一些地方,趁着一个工作日的空闲偷偷地跷班,当天来回。这些事情谁也不知道,是的,这是赵青的秘密,她把这些秘密经营得跟自己的皮肤一样完美。

想起了这些往事,她的兴致竟然渐渐高昂起来,眼睛也渐渐适应了夜色,黑暗的房间其实没那么黑暗,起码还有对面窗口的一缕光线投射到这里,在地板上留下几个小小的不规则的光斑。这若明若暗的夜色里,赵青瓷白的脸庞上浮起了飘忽的笑意。

这一个属于杨淮的下午同样是忐忑不安的。

吃过中饭,他都没有午休,一直挂着QQ,赵青却没上线过。他好几次故意从赵青的桌子边走过,赵青连头也不抬。他甚至拟了无数条短信,却都在临发送时按了取消键。说什么呢?问她到底去不去,还是为自己的唐突道歉?或者说,这件事就让它这么过去了?

下班的时候,他走到车子旁,看到赵青的小红车已经不在了,柳树下生生地多了块长方形,空荡荡地就像他自己心里的那个缺口。

杨淮悻悻地回家,一进门,妻子就说,芸芸的刘海长得都遮住眼睛了,会影响视力,我怎么说她都不肯剪。你去跟她说说,她听你的。

杨淮脱了皮鞋放进鞋柜,妻子凌厉的声音继续从厨房里传来:芸芸的班主任说她最近交了个新朋友,那女生是个插班生,据说成绩很差,人品也不好,认识很多社会上的人,真着急,不会是跟着学坏了吧……妻子当然还絮叨地又说了些别的,杨淮听不真切也不想听真切,谁家的媳妇到了四十多岁不是这样的呢。对剪头发,他心里是不以为然的,但他不会在妻子面前说出来。不就是女孩子刘海长了点么,能有什么大事。

他推门进去女儿的房间,想就刘海的事情好好谈一谈。女儿埋头在做功课,刘海已经用个夹子别起来了,看上去跟杨淮小时候记忆中英姿飒爽的女民兵一样,毛主席还曾经为那些姑娘题诗一首“不爱红装爱武装”。

杨淮走到女儿的小床上坐下来,看着她那光洁的额头,说,刘海太长了,剪了吧。剪了好看。

女儿的态度非常坚决:你知道什么是好看不好看?不剪,就是不剪。

杨淮忽然很恼。刘海,不过几根头发啊,你有什么好捍卫的,你以为是贞操?就算是贞操,在这个年代,也早就没什么值得坚守的意义了。等这几句话在脑海里一出现,杨淮立刻意识到了惭愧,怎能这么想自己家的女儿呢。都是因为白天的情绪,终于开始在他心底一寸一寸地,根深蒂固地延伸开来了。

杨淮作为一个父亲,毕竟也只是想想而已,他从来不会把真实的想法跟孩子说,更不会告诉女儿自己的青春期是如何在铁轨边上守着一个个逃课的下午度过的。可女儿刚才那信誓旦旦的样子,还真的有点严肃,她侧过脸来对着杨淮的那块额角,光滑饱满,像极了杨淮早已去世的母亲。杨淮的母亲死得早,杨淮的记忆里,她是永远沉默的齐耳短发,刘海总梳得光溜溜的。这副样子让杨淮一时间有些被镇住了,该说的话一时竟也说不出口了。

想了一下,他决定第二天到女儿的学校去调研一下,作为一个小领导以及家长的身份,问问真实情况。而且,可以带上赵青一起去。赵青不是也有刘海么,她的刘海怎么就挺好看的,也不遮眼睛呢。想到赵青,他刚才那难堪的心境又似乎有些愉悦起来了,好像爬山很久的人知道在山顶上竟还会有张软绵绵的床在等着自己一样。

吃完饭回到自己的书房,杨淮掩上门,摸出了手机。整个下午,他都想跟赵青说说话,尤其是现在。

可杨淮不喜欢打电话,电话太直接,人的语气、心情,人的诉求和欲望一目了然。幸好世界上还有短信这样的东西,仅是几行屏幕上的印刷字体,却多了辗转回旋的余地,也就多了几分用来消磨揣测的情味。十年前,在手机还不普及的时候,有一天,上班路上的杨淮骑着自行车,突然想起了在省城读大学时候从未说过话的一个同班女同学,他那天也跟现在一样很想跟她说句话。结果他到了单位,请了事假,就捏着通信录登上了去省城的短途火车,摸到女同学的单位门口,想想有些话还是说不出来或者不要说的比较好,又坐着下一班火车回家了。要是像今天一样可以发发短信,多少话儿不能说,哪用得着非得坐着火车当面去说呢。

杨淮把手机铃声调到振动,开始给赵青发短信,“赵青”“赵青!”“赵青……”“在干吗”“聊会儿吧”……他陆陆续续输入了好几个文本,左思右想却都删除了,到最后只发了个幽默短信给她。赵青立刻回复了,只“哈哈”两字。类似“哈哈”“哦”“好的”这样的回复,通常是不愿再继续跟对方通信的礼貌提示。杨淮还能说什么呢,他什么都不能说了。

那晚杨淮不甚踏实地睡着了,又做起了那个梦。有些人的有些梦,会翻来覆去地做一辈子。杨淮的这个彩色的梦,一做做了几十年。今天他又做了。坐着轮椅的女孩,怀抱一只死亡并已风干的猫,逆向穿越集市的人流向杨淮走过来。当他们擦肩而过时,杨淮站定、转身,尾随着女孩走进街边的一所房子,那儿除了一张床,什么都没有。他将把她抱到那张床上,带着一种末日的情怀搂紧她,像揉碎干瘪的猫尸一样揉碎她,直到第二天的阳光如匕首般刺破他们的眼睛。配合当年孤独少年的情怀,这显然是个绝好的背景。而今夜,似乎也能为他的未来添上些许仿佛欢乐的痛楚。

第二天上午,杨淮开车带着赵青去女儿的学校调研。

赵青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杨淮的邀请,这令杨淮有些意外,也很高兴,握着方向盘的左手不知不觉就放开了方向盘,搁到了车窗上,手掌迎向扑面而来的风,那些风把他的五个手指吹得不由自主,左右摆动。

手伸到外面危险,还是放回来吧。赵青说。

没事的。嘴上这样讲,到底还是乖乖地把手拿了进来。

杨淮眼角的余光瞟见,赵青好像笑了一下。这一笑转瞬即逝,杨淮抓不真切,可毕竟算是一个微笑,杨淮心里笃定了,踏实了,他一轰油门,恍惚地觉得自己像个男人一样正载着他的女人奔在通往异乡的高速公路上。

他们到芸芸的班级听一堂语文课。两个人拿两张板凳,坐在了教室的最后排。芸芸的语文老师今天讲的课文是老舍先生的《想北平》。

杨淮在自己的听课本上写了几个字,递给赵青。

赵青看了,写的是:喜欢这篇文章么?

赵青觉得杨淮一本正经地听课,却做着高中生传纸条一样的游戏有点好笑。不过她还是写了两个字:喜欢。然后递回给了杨淮。

杨淮又递过来:最喜欢哪段?

赵青翻着手里的语文课本,画出了这一段句子:“我所爱的北平不是枝枝节节的一些什么,而是整个儿与我的心灵相粘合的一段历史,一大块地方,多少风景名胜,从雨后什刹海的蜻蜓一直到我梦里的玉泉山的塔影,都积凑到一块,每一小的事件中有个我,我的每一思念中有个北平,这只有说不出而已。”她把课本推过去让杨淮看,杨淮看了一下,在“这只有说不出而已”的下面重重地画了两道横线。

重得有点过分了。重得赵青的大腿上都感觉到了圆珠笔的力道。她忽然就脸红了。头也低下去了。本来挽在耳后的刘海垂了下来,遮去了半边绯红的脸颊。

隔一会儿,杨淮又递过来听课本:你的刘海很好看,刺眼睛吗?

赵青看到这行字,就有些窘迫,她抬头看了看课堂,语文教师正叫芸芸回答问题。从侧面看去,芸芸的刘海很厚很重,覆盖住了整个前额。

赵青写道,现在长长了一些就好了。

杨淮写道,芸芸的刘海影响视力,不肯剪,你说有什么办法?

一个姑娘要是有刘海,刘海刚到眼睛的长度是最难受的时候,老是有发丝会戳到眼睛里去,老是得要伸手去捋,再长点就好了。可要是熬不住难受,每次都在这样的长度就剪短了,那刘海就永远长不长了,你也得一次次地忍受半长不长的刘海对眼睛的侵犯了。赵青这么想了想,把头凑到杨淮耳朵边,捂着嘴,轻声轻气地说,她若是不肯剪,你也只能等到她把刘海养长了,等长了一扎起来就没事了。

赵青的话语轻轻吹在杨淮耳畔,似乎还发散出一种豆浆的气味,似有似无的。赵青的口气还会有淡淡的豆子味道,杨淮为发现了这个隐秘而高兴得难以言表。

下午回单位的路上,杨淮把两边的车窗都开到最大,春风灌满了整个驾驶室,赵青的刘海被吹得东倒西歪的,但她一点也不恼。

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啊!杨淮感叹了一声。

赵青听到杨淮把这句网上聊天时候才说的话念了出来,有一种说不清的尴尬,暗含着一些胆怯,胆怯那接下来可能必定到来的对话。

赵青没接话茬。他们安静地听了一会呼呼的风响。还是来时路上的风们,从右窗进来,从左窗出去,和着一些跟早晨不同的味道,是经太阳光晒过的柏油、花草以及汽油那种柔软混杂的味道。或许还有赵青头发的香气,也丝丝地刮进了杨淮的鼻腔,跟春天的气息显然也没什么不同。

你知道,大概是我太认真了。杨淮开口说道,声音低沉,听不出是失落还是平静。

终于开始了。他们终于开始当面说这些话了。

可这句话什么意思呢。这句话是那么刺耳、尖刻、陌生。杨淮太聪明了,他把一个欲擒故纵的包袱扔给了赵青,让她觉得他被辜负,从而意识到自己是有愧的。赵青并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局面,说到底她还是单纯的。她那些小小的清高和隐约的鹤立鸡群,说到底也不过是天性使然,此时此刻帮不上她半点忙。她嗫嚅着,又有点其实毫无必要的惊慌失措,仿佛她曾经大错特错,简直已经不像她了。她说,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更好。

大家都沉默。男人总有种种借口离开,而女人就会被盘问,就被认定不负责任。杨淮那样说不公平。他真的很认真?若他有,我有没有呢?赵青心里五味杂陈。可是,女人怎能有那么多责任要负担呢……赵青眼前浮起了小悦的样子,她穿着今年第一次穿的短袖T恤,简简单单的,可就是精神、好看。因为那是在都没人穿短袖的时候啊。

要不……我们明天晚上去。明天正好是周末。

赵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那么用力地说出来了。两个人同时松了口气,同时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第二天就是礼拜五。

又到了黄昏时分。下了班吃了饭,赵青把儿子安顿在母亲家过双休日,然后急匆匆地往自己家赶。周末是应酬的好日子,丈夫照例不在。

天色黑下来了,又还没黑透,对赵青来说,每天的此时,永远是最艰难的时刻。她竭力克制着内心的懈怠和无聊,慌乱地整理起行李来。也就去婺源两天,没有什么过多的东西要带,平时背的大包就可以装得下,这个整日价背来背去的大包,好像终于要开始它真正的使命了。她不想打电话。她在桌上给丈夫留了字条,只是说和同事去婺源,礼拜天回来。

和杨淮约定的见面地点是在出城的公路口,一个巨大的老鹰雕塑的下面。赵青不是那种愿意让异性等很久的人,当她打车赶到那儿的时候,是早了一点的,杨淮还没到。她站在路边等他,望着他应该来的方向。路人来来往往,经过她的身边,有时会看她一眼,要是他们再多看一眼,赵青的心就简直要跳出来了。

杨淮正开车赶往赵青等他的地方。他的车里放着一束花,一袋零食。这些都是为赵青准备的。他从后视镜里看一眼这些东西,情不自禁地为自己的细心和体贴感动了。花会让她高兴,零食让她在路上吃。想着赵青坐在他的边上,怀里抱着花,嘴里吃着零食,再跟他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杨淮的激动实在是有种喷薄而出的样子了。

还有一百米路,远远地,他看到站在对面街边的赵青了。他得把车子开到前面路口掉个头。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遥远的大地传来了一些轻微的震动。

是地震了。这两个要离开的人都感觉到了。

车里的杨淮和路边的赵青同时感到了一阵眩晕,一阵之后又是一阵。

杨淮的方向盘跳动了一下,好像要挣脱他的手掌似的。

他们看到好多车在路中央停了下来,车里没完没了地走出来一簇簇的乘客,还有很多人从路边的建筑物里跑到大街上来,有的人一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还举着碗筷。

震动其实就那一会儿,很快就停止了。可那些走到大街上来的人们,还在不断地吼叫,对着话筒那端的人吼叫,对着周围的人吼叫,吼叫着一些连他们自己都听不真切的话语。他们的声音和汽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在昏黄的天色里交错成四际茫茫的蛛网。

赵青在一团嘈杂中听到电话在响,等她掏出手机,对方已经挂了。是丈夫打来的。同时她又看到了一个未读短信,是小悦的。

小悦说:赵姐,局长的儿子想跟我好,你说我答应了好不好?

赵青倒吸了一口气,把手机扔回包里,抬头正好看到杨淮的车跟慢镜头一样,缓缓从她面前驶过。忽然万籁俱寂,她听不到任何声音,只看到些闪动的人影,围着她川流不息。她没有办法,她只有按紧了身上的包,顺着来时的路往回疾走,走得越来越快,以致立刻狂奔起来。

赵青一路跑啊跑,一点也不难为情。因为大地一点小小的震动,今晚人人自顾不暇,没有谁会注意到一个在大街上狂奔的女子。天已经完全黑了,赵青一口气跑回了家。推门进去,丈夫还没回来,家里的一切跟她走的时候一模一样。还能怎么不一样呢,她不过离开了一个小时。她拿起桌上的字条,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

杨淮隔着马路上散乱的人群看到赵青背着每天都背的大包,急速地掉头回去了。这算怎么回事呢。他想打开车门追出去,还想大声地喊叫她的名字,但终究却没有动,“赵青”两个字卡在他的喉咙里,是那么地闷,他简直要窒息了。他只能在后视镜里望着她奔跑的身影,像一只鸟,越飞越远,越来越小。

说到底,他也不是那么想去挽回她。

大地又恢复了平静,街上的人群慢慢地散开了。杨淮回到家,妻子问他怎么回来了,刚才地震了。杨淮说,震了一小会,没什么感觉,说好要开的会取消了。说着,他拿出放在背后的那束花,举到妻子面前,说,送给你,庆祝咱们劫后余生。妻子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很大,她接过花,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芸芸呢?杨淮问。

哦,在我们房里看电视。妻子回答道。

杨淮拎起那袋零食,走进了卧室。芸芸躺在大床上看娱乐新闻,屏幕上的主持人不管男女,都跟芸芸一样留着又厚又重的刘海。

芸芸,爸爸给你买了很多好吃的,都是你爱吃的。

芸芸抓过袋子,在里面翻来翻去。

来,起来,爸爸带你去剪刘海。

不去,早跟你说了不去,你怎么那么烦哪!芸芸拆着一包牛肉干,一边发出无比厌倦的叫声,眼睛盯着电视机,看都没看杨淮一眼。

杨淮忽然非常恼怒。他一把拔掉了电视机插头,一把夺下芸芸手里的零食,揪住她的胳膊,把她整个人拎了起来。芸芸尖叫着,杨淮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似的,就往门外走。妻子正在往花瓶里插花,看到杨淮拎着女儿阴沉地走出来,惊讶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芸芸的刘海就是这样被剪掉的,杨淮并没让这几根头发长到能够扎起来的地步,就强行把它们剪掉了。

两天后的礼拜一,杨淮照例在八点还差五分的时候到了单位。柳树早已是枝繁叶茂,树下的车位跟往常一样正等待着他。他停好车,提着公文包来到办公室。

办公室一片叽叽喳喳。赵青直挺挺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两个女同事来早了,正起劲地讨论着网上一则女大学生为男友殉情的新闻。

一个说我活到这把年纪,越来越不懂爱情了,爱情就得这样死去活来吗?另一个就带点骄傲的样子说,你连什么是爱情都不知道?我上次在网上看到有个作家写了一篇讲爱情的文章,写得真是精彩,我找出来给你念念啊。

一会儿后,杨淮就听见一个女声抑扬顿挫地用没有翘舌音的普通话念出了一组排比句:爱情是什么?爱情就是当你悲伤的时候,有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地捏着你的手,传递给你生活的信心;爱情就是当你快乐的时候,有一对闪烁的眼深情地望着你的眼,与你分享双倍的喜悦:爱情就是每天起床的时候,听到的第一声问候,爱情就是每天回家的时候,得到的第一个拥抱,爱情就是……

放你妈的屁,养条狗都比这样的爱情值!杨淮在心里狠狠地呸了一下。

发了一会呆,他还是决定打开电脑。

他打算找赵青好好聊聊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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