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 远
时传祥的工作单位是统管北京崇文区的粪便清除工作的,那时他已经是这个单位党组织领导成员之一,又是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我想,他平时应该是在办公楼里做些指导性的工作。但我走进他的单位,看到的只是一个像乡村场院似的朴素院落,几间低矮的房子,存放着清除粪便用的工具和车辆,背街而立的几间陈旧窄小的平房,就是办公室。那里的同志告诉我,时传祥有工作出去了。我一边等他,一边环顾他们的办公室,心想:这个办公室真是简朴得不能再简朴了,除了墙上挂的锦旗是软的之外,所有的东西都是硬的。正想着,隔窗看见一辆大粪车驶进了院子,车上跳下一个穿着沾满粪污衣服的人,背起粗大的粪桶,提着长长的粪勺,走到后边去了。他身材粗大壮实,走起路来上身微微前倾,稍稍侧起脱发的光头,粪桶便紧挨着他黑红色的脖子。旁边的人告诉我,那就是时传祥同志。这时门开了,时传祥走了进来。他坐到桌子对面,一面揩着头上的汗,一面热情地看着我,操着山东口音问:“同志,你要俺做些什么?”
我把来意告诉了他,他沉吟起来:“俺们的事真没有什么值得说的,俺们就是给大伙掏掏粪呗。再说,还有很多该干的都没干哩,有的胡同还没有厕所,有的院里的厕所太旧太破……你也帮俺反映反映这事儿。”
随后,他看了看记事牌,又说:“真对不起,俺还得赶紧去趟南城,你们先谈着,有什么叫俺说的,俺回头再给你说去。”他冲我憨笑了一下,就急匆匆地走了。一转眼,我又看见他背着粪桶从后边走了过来,仍然微微向前倾着上身,稍侧着光头。
我找了个星期天去他家采访他。我找到的是一间十分狭窄的房子,床铺占了房间一大半,只剩下很小一块地面,他和他老伴便在那儿洗衣服和做饭。他一边做着家务活,一边同我述说掏粪工人的苦难历史,一直谈到他们吃完饭。
时传祥是从赤贫里成长起来的,他在15岁时就出外逃荒谋生。他讨着饭到长辛店找乡亲,但乡亲不认他。他便流落在北京城郊,饿得坐在路边哭了起来。一个捡粪的老头把他领回家,叫老伴给他做饭吃。他一连吃了4个大窝头还觉不够,老头就在旁边阻拦他说:“别吃了,孩子,不是怕你吃,是怕你吃出病。你饿得太厉害了,吃那么多受不了啊!”老头又搂着他瘦弱的身子哭起来:“我小时候也像你这样倒在路边,差一点就死了。”第二天,老头帮他去找活儿。到处都不要人,老头只有让他去粪霸手下掏大粪。就这样,时传祥在粪霸手下干了20多年。
解放以后,他挨家挨户地给群众掏粪扫污,几乎没有闲暇时间。我发现他对大街小巷、各院各户都了如指掌,谁家有多少人,厕所什么样子,他差不多全记得。哪里该掏粪,不用人来找,他总是主动去。不管坑外多烂,不管坑底多深,他都想方设法掏干扫净。他一勺一勺地挖,一罐一罐地提,一桶一桶地背。40多年里,他没有享受过多少家庭的欢乐,大部分时间都是独自一人在北京掏粪,妻子和孩子都在遥远的农村。后来他年纪大了,才把家人接到了北京。
我最后一次同老时见面是在哪一天,已经不记得了。但我清楚地记得我同他握别时,我心里充满了感激和敬重之情。我回头看他,他正背着粪桶向胡同里走去,依旧是那样向前微倾着身子,稍稍侧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