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设在昔心,良辰知可待”吕正操与张学良

2009-09-15 04:05吕春
博客天下 2009年21期
关键词:讲武堂东北军张学良

文 / 吕春

“徒设在昔心,良辰知可待”吕正操与张学良

张学良曾经与很多著名的共产党人有过交往,其中有一位共产党高级将领,不仅是张学良的老乡、校友,还与张有师生、旧部之谊。他就是最近辞世的新中国最后一位开国上将——吕正操。

2009年10月13日,新中国最后一位开国上将吕正操辞世。自此,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10位元帅、10位大将和57位上将全部成为历史人物。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页,在这一天悄然合上。

开国上将、张学良的莫逆之交、平原游击战中令日军闻风丧胆的吕司令、原国家网球协会的主席,随着吕老的离世,他的多重身份又重新清晰起来。但是,翻开这位百年将军厚重的个人史,他早年和晚年最重要的生命轨迹显然都离不开同一个人—张学良。

农家子弟,少帅识君于微时

吕正操的老家在辽宁海城唐王山后村,当时日军占领的南满铁路正从村子旁边穿过。猩红的太阳旗、凶恶的铁路巡警和吐着长舌的狼狗,使中国人不敢贸然靠近。但要到村西头种地不得不经过铁路,因此村民们时常遭受日本人的辱骂和毒打。由于祖父和大伯父都在过铁路时被日本警察砍伤,少年时代的吕正操就懂得了什么叫国仇家恨。

1922年春,17岁的吕正操听一个远亲说,张大帅(张作霖)的儿子张学良有现代思想,他的卫队旅是新式军队,很看重年轻人。他怀着“有一天能打日本鬼子”的强烈愿望,参加了东北军,在张学良卫队旅一团三营九连当兵。

抗战时期任冀中军区司令员的吕正操

不久,卫队旅的旅部招考文书,上过小学的吕正操被考官选中,调到旅部副官处当文书,有了和张学良直接接触的机会。吕正操举止稳重,谈吐得体,字也工整漂亮,深得张学良的赏识。次年冬,张学良推荐吕正操报考讲武堂,吕不负众望考取了第五期。吕正操的数学、几何、化学、英语等基础,就是在讲武堂学习时打下的。

讲武堂是东北军的最高学府。张作霖开办讲武堂第一期时,张学良和东北军一些高级军官子弟都是学员。张作霖责令教官从严管教,把少帅当一个普通学员。张学良不负其父的期望,学习刻苦,守纪自律,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吕正操与张学良同样受训于讲武堂,按现在的说法,也算是“校友”了。

从第四期起,张学良兼任讲武堂监督,就是校长。因此,吕正操与张学良又有了师生的情份。当时张学良踌躇满志,他重视讲武堂,就是期望培养一批新型的军事人才,成为日后辅佐他的左膀右臂。而吕正操这个小同乡,正是他十分器重的年轻军官。

与张学良(左)的世纪之晤

1991年,吕正操与张学良在曼哈顿街头

1991年,吕正操赴美探望张学良,畅叙袍泽之情

第二次直奉战争,吕正操随张学良入关作战。1925年10月,吕正操从讲武堂毕业时,对于奉军内部派系争斗感到失望。分配吕正操任新兵营长时,吕正操不愿意干,干脆离队回家了。12月,张学良在锦州成立东北军三、四方面军司令部,派专人找吕正操回去,担任少校副官,跟随张学良左右。后来,吕正操担任过秘书、参谋处长、团长等职。

“东北易帜”后,张学良本打算委派吕正操当师长,受到猜忌者反对。后来,吕正操被送到南京陆军大学高级班学习。在南京,一个国民党特务骂东北军是“亡省奴”,吕正操拍案而起,痛打了他一顿。国民党的报纸登出消息,大标题是:《东北军军阀吕正操行凶打人》。张学良得知后,急电何应钦,调吕正操回部队。

民族大义,岂敢甘为亡国奴

1936年10月,张学良又调吕正操到张公馆临时服务,担任内勤副官,住在东楼。此时的张学良代蒋介石受过,顶着“不抵抗将军”的恶名,被爱国学生和社会舆论所指责,内心十分痛苦。东北军官兵也强烈要求“打回老家去”,不愿意再为蒋介石的“剿共”卖命。张学良曾含泪对部属说:“我一定带领大家走上抗日道路,披甲还乡!”

10月22日,蒋介石亲自到西安督战“剿匪”,张学良恳求停止内战,团结抗日。蒋介石却对他大加训斥。12月4日,蒋介石率军政高官再次来到西安临潼作军事部署。张学良再次恳求蒋介石不打内战,蒋介石仍不加理睬。张学良请杨虎城去劝蒋介石,还是毫无结果。张学良遂由“拥蒋抗日”,转为“逼蒋抗日”。

12月12日,张学良与杨虎城发动“兵谏”,扣押蒋介石,通电全国,提出停止内战等主张。这就是著名的“双十二事变”,即“西安事变”。

应张、杨邀请,周恩来率中共代表团赶赴西安,表达了和平解决事变的愿望。和谈期间,吕正操住在中共代表团楼下,负责接待和警卫,和中共代表罗瑞卿、许建国等人常有接触。

“西安事变”最终和平解决,此后国共第二次合作得以实现,全民族的抗日局面逐步形成。1936年12月25日,“西安事变”发生两个星期之后,平时很少穿军装的张学良一身戎装,来到吕正操等副官的住处,把大家召集起来,告别说:他即将伴送蒋介石回南京。张学良的决定,令吕正操感到很惊讶,劝他不要去。他坚决不听,还说三日内准回。吕正操认为蒋介石决不会放他回来,便说:“少帅,要是你三日内不回来,我就回部队去。”

果然,蒋介石到南京后背信弃义,张学良一去不返。后来东北军群龙无首,有一部分被蒋介石分化。1937年5月,吕正操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根据中共北方局的指示,率领东北军六九一团走上抗日之路。当时,有人把这个消息悄悄转告了被蒋介石软禁的张学良,张学良让他的四弟张学思转告吕正操:必之(吕正操字必之)这条路走对了。

在抗日战争的烽火岁月里,吕正操转战疆场,尤其在冀中平原的敌后游击战中声名远扬,成为一位让日寇闻风丧胆的名将。抗战胜利,尽管中共领导人多次呼吁释放张学良和杨虎城,但蒋介石一直对张学良和杨虎城耿耿于怀,不肯还他们以自由。杨虎城后来被蒋介石杀害,而张学良被押解去台湾。海峡相隔,张学良和吕正操一别就是半个世纪。

隔海唱和,薄笺一封诉心曲

到了上世纪80年代,海峡两岸关系逐渐松动,继掌台湾大权的蒋经国对张学良有了关照,张虽然没有完全恢复自由,但处境比原先改善了许多。张学良在台湾的情况通过各种途径传到了大陆。知道张学良历经半生磨难,身体没有拖垮,吕正操十分欣慰,也想有机会找个可靠的人与他取得联系。

其实,在台湾的张学良非常记挂大陆故旧。1984年6月,张学良侄女张闾蘅从香港来北京洽谈商务,特地去看望吕正操。张闾蘅给吕正操介绍了张学良在台湾的生活状况,并说:“我大爷知道我经常来大陆经商,跟我讲,在大陆有两个部属他很想念,一个是吕正操,一个是万毅,让我有机会代他去看望看望。”

吕正操托张闾蘅带给张学良一副健身球和几罐上好的新茶。他想给张学良写封信,但考虑当时复杂的政治形势,生怕给张学良带来麻烦,也就作罢。张闾蘅回去后,很快就把吕正操的礼物送到了张学良的手里。礼轻情义重,这其中的深意,张学良不难体会到。

1987年初,张闾蘅再次来到北京,带来张学良书赠吕正操的诗一首: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无言。

这是张学良取陶渊明《饮酒》诗中的句子集成,最末一句改“忘言”为“无言”,表达他淡泊人生的心境。吕正操读后,也用同样的集句方式,从陶渊明的《读山海经》集成一首回赠张学良: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徒设在昔心,良辰知可待。

吕正操诗的末句把原诗“良辰讵可待”的“讵”改成“知”,反其义而用之,鼓励张学良振作精神,焕发青春。

此后几年间,二老隔海相望,多有诗作唱和。

1990年1月21日,考虑到两岸形势趋于缓和,吕正操又给张学良去信,请他出来走走:

汉公钧鉴:

闾蘅常来,告知我公和夫人身心安泰,甚以为慰。

我一直盼望您俩能走出台湾小天地,到五彩缤纷的大世界来看看,对身心更能舒畅,不知以为是否?盼告。

不久,收到吕正操信的张学良又录旧作一首,回赠吕正操:

孽子孤臣一稚儒,

填膺大义抗强胡。

丰功岂在尊明朔,

确保台湾入版图。

美国三晤,愿为华夏济苍生

1991年3月,台湾当局允许幽居数十年的张学良赴美探亲访友,这一消息很快就引起了邓小平的注意。特别是张学良3月11日在台北桃园机场登机时向记者发表他“随时可能返回东北故乡”的谈话,更让邓小平感动,他当即在中央有关部门提出的报告上作了批示,中共中央根据邓小平的批示,决定派与张学良有校友、师生、部下之谊的吕正操赴美,以转达中共中央对他的邀请之意。

5月,吕正操也来到纽约,在故友的帮助之下,避开新闻媒体的追踪,约定在张学良临时居住的友人家里见面。

那天,吕正操刚刚走出电梯,便见张学良已经站在公寓门口等候,他一身西服,穿戴齐整。用不着介绍,他一眼认出吕正操来,老远伸出了手。吕正操快步走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半个多世纪过去,终于等到了重聚的这一天。他们心情都很激动,双手紧握,四目相对。好一会儿,才互致问候,把吕正操迎进屋里。

吕正操打开给张学良送去的生日贺礼:一整套他爱听的《中国京剧大全》录音带,因为张学良是著名的票友;当年新采制的碧螺春茶叶,也是张学良喜爱的;还有一幅由著名书法家启功先生亲笔手书的贺幛,书录的是张学良的一首诗:

不怕死,不爱钱,

丈夫绝不受人怜。

顶天立地男儿汉,

磊落光明度余年。

张学良看见老部下、老战友给自己精心备好的这么多精美礼物,连声致谢。他一边欣赏着贺礼,一边开始了叙谈:“我可迷信啦,信上帝。”吕正操接过话题道:“我也迷信,信人民。”张学良笑起来,忆起往事道:“你有个外号,叫‘地老鼠’!”吕正操明白这是指自己在抗日战争中领导的冀中地道战,微微一笑,接话道:“‘地老鼠’是人民的创造嘛!我个人能干什么?蒋介石、宋美龄都信上帝,八百万军队都被我们打垮了,最后跑到了台湾。”

听到这里,张学良若有所思,不住地点头:“得民者昌啊!”

午餐时,张学良问吕正操:“你怎么跑到周恩来那边去了?”吕正操讲述了自己遵照中共北方局指示,率部留在敌后抗日打游击的简要过程。他对张学良说:“当年你送蒋介石回南京时,我就不相信他能放你回来。你走后,东北军就乱了,我赶回部队,接受共产党的指示,趁国民党军队南撤之机,脱离五十三军,留在敌后打日本。”

张学良听得很认真,然后愧叹道:“我最遗憾的是没能直接参加抗日,你带的部队坚持打日本,对我也是个慰藉啊!”

吕正操宽慰他说:“您这一生做‘西安事变’这一件事就行了,打日本东北军替您打了嘛。你是有大功于国家的!”

会面快结束时,二人都觉得谈话很不尽兴。为此,张学良推却了原来安排的活动,约定次日下午到外面找个清静的地方,再与吕正操见面叙谈。

5月30日下午,在极其保密的情况下,吕正操与张学良第二次会面。这次长谈足有3个多小时,主要由吕正操向张学良介绍大陆及他们家乡辽宁海城的情况。期间,张学良还询问了邓小平等新老中央领导人的情况,并表示回大陆的时候,一定拜访“中枢诸公”(指当时中共领导人)。

第三次会面,更显特别。吕正操提出,邀请张学良到他下榻的中国大使馆别墅做客。这一安排,实为用心精诚、匠心独运。在异域他乡,使馆是国家的象征,诚邀张学良到使馆晤面,就像让他回到了大陆一样。张学良对此也心领神会,喜不自胜,欣然同意前往。

这次长谈,他们涉及的范围更为广泛,最重要的话题就是关于国家统一和反对“台独”的问题。听了吕正操介绍大陆方面的主张,张学良说:“我看,大陆和台湾将来统一是必然的,两岸不能这样长期下去,台湾和大陆总有一天会统一,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张学良还表示愿意为祖国和平统一尽点力量。他说:“我过去就是做这件事的,我愿意保存我这个身份,到那一天会用上的,我虽然90多岁了,但是天假之年,还有用得着的地方,我很愿意尽力。作为一个中国人,我愿意为中国出力。”

回国后,吕正操专门组织了一个迎接张学良归国的班子,甚至定好了张学良的住处—钓鱼台国宾馆。然而,这一等就是10年,直到2001年张学良去世。

2009年10月20日,张学良的侄女张闾蘅在吕正操的追悼会上,想起二老悲痛不已,“他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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