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中一勺

2009-09-11 08:25
广州文艺 2009年7期
关键词:说谎者小说家谎言

刁 斗

刁斗1960年出生,毕业于北京广播学院,曾当过新闻记者,现在做文学编辑,居住沈阳。1977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89年以前主要写诗,1990年后专事小说写作,出版过诗集《爱情纪事》,长篇小说《私人档案》、《证词》、《回家》、《游戏法》、《欲罢》、《代号:SBS》,小说集《骰子一掷》、《独自上升》、《痛哭一晚》、《为之颤抖》、《爱情是怎样制造出来的》、《重现的镜子》、《实际上是呼救》等。

说谎者说

有个放羊的孩子从山上跑来,向村里的人大喊大叫:“狼来了!”村里的大人们拿起武器往山上冲,可没看到任何狼的踪迹。原来这个放羊的孩子一时调皮,跟村里的大人们开了个玩笑,“狼来了”只是个把别人骗得一阵阵紧张一阵阵不安的小小谎言。后来这个放羊的孩子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这个渐渐变得无聊的恶作剧,终于使人们因看穿了他的把戏而不再上当。直到有一天,山里真有狼出现了,这个放羊的孩子再喊“狼来了”时,没人再相信他,他只能十分无助地被狼吃掉。

这是个老掉牙的训诫故事,被一辈辈的大人们挂在嘴边讲给孩子。其实,这个故事并没结束,只有我知道后来的情形。

那个放羊的孩子没被狼吃掉,经过一番孤身苦斗,他侥幸地逃出了狼口。他躲在家中疗治创伤时,感到羞愧。不过他是一个有点特别的孩子,他羞愧并非因为自己说了谎话,而是为自己的谎话不再让人信以为真而自怨自责。他决心以后要把这个让人紧张让人不安的游戏玩得漂亮一点,因为如果放弃这个唯一的消遣,他实在无法忍受山村里代代如此的乏味生活。于是待他伤口痊愈,作为一个牧羊童重新上山后,他又乐此不疲地制造出了一个又一个新的骗局,津津有味地与他的父老乡亲们戏谑玩笑。有时候他雇一个人喊狼来了,有时候他又告诉人们是山洪来了或者其他什么野兽来了;有时候他做一点手脚,让人们感到一株老树正在显灵,有时候他又会设一些机关,使人们发现某块巨石原来是妖怪的化身……他那些花样翻新的骗术谎言,令他的父老乡亲们防不胜防,甚至那些欺诓也随之产生了魔力,人们尽管对之将信将疑,可全盘接受终归成了最后的选择。并且,人们还从那戏谑玩笑中看到了严肃,得到了启示,触摸到了生活和生命的本质。到后来,放羊孩子那种善意的说谎行为演化成了一种有趣的职业,父老乡亲们无可奈何地说,就管他叫小说家吧。

说谎肯定是人类的必需之一,它大概只比食欲和情欲略逊一筹。耶稣面对要用石头砸死妓女抹大拉的人们说:谁敢说自己无罪,就请投掷第一块石头吧。我们套用这个句式,可以这样发言:谁敢说自己没说过谎,就有权力否定小说存在的意义。没有人向抹大拉投掷石头,同样,也不会有人否定小说存在的意义。当然,白痴除外。

说谎之所以会成为人类的必需之一,这是由人的社会性决定的。当鲁滨逊只身一人时,他无需说谎;可是一旦星期五出现,他至少要做好制造谎言的心理准备。亨利·詹姆斯有一篇小说就叫《说谎者》,一个不愿说谎的女人,为了保护说谎成性的丈夫,自己也变得不诚实了。孩子会说谎,情人会说谎,领袖和母亲也会说谎。尽管他们的谎言比之于骗子的谎言、政客的谎言、挑拨离间者的谎言和卖身投靠者的谎言,可能更出之于爱,出之于善良,出之于热情的勉励和美好的期望,但这所有的谎言毕竟把人类定性成了说谎动物。

既然谎言是每个人的食粮和武器,是不是每个人也就都能成为小说家呢?我要说不。也许每个人都具有成为小说家的基因,但要把生活的谎言转化为小说的谎言,至少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那就是对于谎言的功利因素的强化或削减。小说谎言是一种剔除了功利杂质的纯净的谎言,用席勒的话说,它制造的是“审美假象”,而生活中的其他谎言,为了讨好或者为了求爱,为了买官或者为了敛财,为了征服或者为了统治……其功利色彩全昭然若揭,仍用席勒的话说,它制造的是“逻辑假象”。事实上,两类说谎者天悬地隔,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在一切说谎者的成就之中,不管是床头枕畔的鸡鸣狗盗,还是国脉民命的天人之际,只有小说谎言是对一种整体存在的大关注和大呈示,它建立的虚有超越于实在,能够指向真实和真理。所以说,当小说家进入小说话语时,他也就成了人群中最诚实的说谎者。

制造“逻辑假象”的说谎者是虚弱的人,羞愧的人,下流的人,卑鄙的人,不论谎言带给他什么好处,他所体验到的幸福也不会充分,也不能完整。只有制造“审美假象”的说谎者才可以享受到扎实的幸福,因为他是堂堂正正地与整个世界勾连和较量的人,他以属于自己的发现解剖这个世界的肢体,展露这个世界的内脏,从而帮助他的同类清醒而又得体地生活。

既然无法不做一个说谎者,也许,选择小说家这样一个职业是一桩幸事。

童年经验

许多艺术家谈创作体会时,都喜欢强调童年经验的重要。

经验是人的宝贵财富,没有能力提纯经验的人,约等于白痴。而在人的诸种经验范式中,童年经验尤其重要,它就像一架神奇的地动仪,不仅能帮艺术家从庞杂广袤中找到自己兴趣的震源,也能把普通人情感的震级测量出来。

但在许多人眼里,经验与经历是混为一谈的,他们说我小时受过苦,所以能理解劳苦大众,又说我小时在农村长大,所以对土地满怀感情。这不仅狭隘片面还很难自圆其说。人人小时都尿过床,能以此开脱我们今天的随地吐痰乱扔垃圾吗?人人小时都受过家长言而无信的哄骗,能用它解释我们现在的没有诚信谎言欺世吗?我所说的童年经验,可以包括那些经历性的东西,尤其是与爹妈划清界限或一把火烧了学校图书馆这种特殊的经历,但这些经历,再特殊,也只是建筑经验的几块砖瓦。我说的童年经验,主要指精神层面的建筑结构。

童稚的心灵最简单也最复杂,简单在于,那上边什么都没有,你怎么往上刻画,那上边就能留下怎样的痕迹,并且那痕迹还允许你适当地修改增补;复杂则在于,那上边其实已什么都有了,是那种谁都无从意识但绝对五脏俱全的有,在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恰好那已然存在的某个部分被不经意地淋了水施了肥,某个部分就能茂盛起来,当然这个茂盛的部分,很可能特别的不值得茂盛,反倒是另一个更值得茂盛的部分,由于无缘经受水肥的问津,只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隐匿在暗处,只是,它的确又天然地存在着,无从磨灭不容勾销。这种简单和复杂,看似一个东西,其实又确实是两个东西,确实一个是简单的有意识的雁过留痕,一个是复杂的难以把握的朝花夕拾,是它俩共同构成了一个人的童年经验。一个艺术家此后的创作,不论怎样变动不居,花样翻新,都逃不开这个东西的框限,因为这个东西不是对作品的框限,也不是美学上的框限,而是对某个具体人的精神世界的整体框限。这与“性格即命运”的道理有点相近,也能反证,为什么一母生九子却九子各不同。

我这样说,好像有点故弄玄虚。但我真的不是故弄,如果它玄虚,那是它本身确实玄虚。其实,对所谓“童年经验”,我还有着更玄的理解,我坚持认为,人的经验本质上是人类共同的记忆,我们每个人的记忆,都可以从人类的远祖那里追溯而来,且受控于遗传基因及DNA密码的组合装配。可惜我生命科学的那套知识非常匮乏,有些东西我只能意会,却表述不好。

至于个别的经历怎样才能抽象为普遍的经验,我以为这问题解决起来相对简单。除开人有思想的能力,既然艺术家格外看重那个叫“童年经验”的东西,那我们去格外看重艺术家的作品也就准保有便宜可占。经由艺术反观生活,白痴也可能成为智者,艺术,是与宗教异曲同工又殊途同归的救命仙丹。当然,同样是水,零度的河水可以结冰,零度的海水却仍然涌动,这也是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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