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鲁木齐善后之路

陈　勇

经历过六十年历史中最为痛苦的时刻后，

悲伤仍旧挥之不去的乌鲁木齐，该如何善后，继续前行？

在头上的血流下来的瞬间，艾里木真实地发现，这一切不是在做梦。他望着拿棒子打他的人，第一次觉得陌生。艾里木在乌鲁木齐市跃进街生活了20多年，从来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在向《小康》记者描述的时候，艾里木不断重复着恐怖这个词。

在2009年7月5日那个夜晚，突如其来的暴力事件让1680人遭逢了同样的噩梦，197人最终失去了生命。在11个小时里，暴徒们用棍棒、砍刀、钢管、砖块，不放过任何一个过路百姓，从4岁小孩到七旬老人，汽车和店铺同样未能幸免。

这一事件成为新疆过去六十年历史中最为惨烈的时刻，这座被蒙古语喻为“优美的牧场”的城市，陷入了一片惊恐和慌乱，从电视、报纸、网络中展现出的景象，震惊了中国和世界，细节和真相逐渐显露，悲伤却挥之不去。

乌鲁木齐，该如何回到从前，又该如何前行？

艰难的善后

正常状况下，这个时节应该正是乌鲁木齐二道桥生意最热闹、游客最多的时候，各民族商贾和远方游客云集。然而现在的空气里除了打馕和烤羊肉的香味，只剩紧张和惊魂未定的气息。蓝蓝的天空上，不时有武装直升飞机掠过；二道桥、大巴扎和人民广场等地，出现了大批戴有“中国内卫”袖章、穿迷彩服的士兵，装甲车、防爆车一辆辆驶过，宣传车的维稳口号从这条街传到那条胡同。

尽管满足了家属的一切要求，但徐忠还是高兴不起来。因为他要面对的不是家属，更是内心深处的疲惫。

7月13日下午，徐忠显得十分疲惫，作为“7・5”事件善后领导小组办公室善后工作组民政组的新闻发言人，他每天不仅要面对无数接踵而来的各国记者，还要安抚遇难家属的悲伤情绪，协调好善后方面的各种事项。

“昨天在一个遇难者家里做工作，哀乐听了一天，直到现在耳边还会浮现哭声，有点缓不过神来。”徐忠告诉《小康》记者，“有时会碰到很难缠的记者，有时也会遇到‘疯狂的家属。我不是铁人，我也有感情。”

徐忠是乌鲁木齐“7・5”事件善后工作组300多名工作人员之一。而民政组的任务是负责安置、抚慰这197名遇难者的家属和亲友，并处理遇难者的尸体。按规定，善后工作组将为每位遇难者家属派两名陪同人员，陪伴他们一直到抚恤工作结束。

一份官方资料统计显示，1680人受伤者中目前仍有939人在医院救治。

从善后工作组成立后，徐忠就一直没有休息过，他知道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太多的遇难者家属比他需要休息，需要安慰。

10日，环球酒店13楼，善后工作组内一片忙碌。徐忠见到了从河南来疆的21岁的马羽飞，马羽飞是河南商丘人，这次来是处理哥哥和父亲的后事。在7・5事件中，马羽飞28岁的大哥马鹏飞和父亲马龙全部遇难，舅舅马云则还在人民医院危重病房抢救，而家里奶奶和爷爷都还不知道这个事。

马羽飞的哥哥、父亲舅舅来新疆十几年了，一直做皮草生意。舅舅和父亲在大湾开了一个皮草厂。7月5日当天，马龙和马云从外收账回来，遭遇了暴徒。车子被烧毁，一车三人，两人遇难，一人重度烧伤。

马羽飞的身边一直跟着两个志愿者，他们陪同马羽飞去殡仪馆找到了哥哥和父亲的尸体，又安排把分散在两个殡仪馆的尸体转运到一起。

自善后工作组成立后，分管领导的乌鲁木齐市副市长张鸿明确指出：“只要家属提出来的要求，不违法的，一概答应，想尽一切办法满足。”

徐忠告诉《小康》记者，马羽飞家庭的善后直接责任人是天山区委常委、常务副区长苏豫和副区长关忠民。他们亲属会陆续从河南到乌市，这些天马羽飞情绪一直很悲伤，为防止意外，两个志愿者一步不离地陪伴着。

“他还年轻，如果因为悲痛，一时想不开，做出极端的事情，那该怎么办？”徐忠表示，他们现在只能尽一切能力帮助他们，化解和抚慰家属们的心中悲伤。

“他们现在特别需要倾诉，来宣泄心里的悲伤，有些要求会过分了点，但如果换位思考。其实如果换了我们，也能理解，而现在最重要的是对他们进行心理抚慰，化解仇恨。”

11日下午，马羽飞的母亲和其他亲人陆续来到乌市。悲痛万分的他们提出，希望政府能解决所有来疆的亲戚交通费用和食宿，并安置工厂剩下的工人，解决部分工资。

徐忠一一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并承诺政府一定妥善解决此事，希望他们不要太过于悲伤难过。

徐忠表示，按照乌市“7・5”善后办法规定，事件中无辜遇难者直系亲属在5人以内的，办理丧葬事宜期间所有交通费、住宿费由政府善后办支付。但现在这个情况，徐忠说如果政策不允许，他将个人掏钱给这20多人买机票。

“人心都是肉长的，换了谁见到这样都会这么做。”

在家属提出的要求中，唯一比较难办的是烧毁车辆的赔偿。为此，徐忠为他们联系了几个地方，但保险公司拒绝赔偿，理由是这是不可抗力。徐忠发现这是个普遍问题，上报后，才得以妥善解决。

13日下午，马羽飞接受《小康》记者采访时表示，哥哥和父亲虽然走了，但此次事件的善后处理，他们家属非常滿意，包括自己没有想到的银行账户存款，政府也提前为他们做了冻结，这个让他们很放心。

马羽飞告诉《小康》记者，按照《乌鲁木齐“7•5”打、砸、抢、烧严重暴力犯罪事件无辜死亡者、伤残者抚恤办法》，他将和政府签订协议书，同意把哥哥和父亲的尸体火化后，政府将给予他们家一次性特殊抚恤金20万元和丧葬补助金1万元。

在乌鲁木齐，这些无辜遇难者的家属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打击。善后的特殊抚恤金高达1亿元，善后工作组已经确认108具遗体身份，安葬无辜死难者39名，发放抚恤金800万元。

从民间到官方的沟通

7月12日下午，跃进街，天气闷热，宣传车播放着和平、团结等口号来回往返着。

李桂龙一个人坐在店里，闷着头抽烟。不远处有个菜市场，叫卖声此起彼伏。跃进街是维族聚集地，街上来来往往都是维族市民，鲜有汉族走过。皮肤焦黄的李桂龙则显的特别耀眼。

45岁的李桂龙来自江苏无锡，他在这个城市已经呆了15年，在人民广场附近开了家首饰玉石店，生意还不错，而且一年可以赚十几万元，儿子也已经读4年级了。他原以为自己能终老此地，现在看来要考虑是否继续呆下去，7月5日他已经被“吓坏了”，所以现在想举家回江苏。

“生意嘛，到哪不是一样做，只不过求财，也求平安。”

那天晚上，他在楼上亲眼看到几名路人被砸死在路边后，吓得几天没有出门。李桂龙说，自己也有维族朋友，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况。他表示，自己先回家歇段吧，其他先别想，钱没了可以再赚，命没了就没有了。

他告诉《小康》记者，发生事情以来，自己店里没有生意就算了，还要提心吊胆的，自己心里没有多少底。

“但毕竟住了15年，生活习惯、天气冷热等只怕回老家都不习惯了”。而且我对这儿已经有感情了。” 李桂龙认为，因为缺少沟通才会发生这样的事件，如果民族间互动起来了、沟通了，关系就不会那么紧张了。

马羽飞在接受《小康》记者采访时表示，他给哥哥发短信后，没有得到回复，而父亲的手机又无法接通，他才意识到出事了。他坦言，当刚下飞机时，看到与自己模样有异的男子时，心里总会有种莫名的愤怒。这种愤怒的情绪一度也曾在乌鲁木齐蔓延。

政府官员迅速地出面，干部下到各个街道，志愿者们也都开始了工作。沟通，从民间到官方，迅速地成为共识，在最初的悲伤和愤怒过后，逐渐恢复的不仅是市场，而且是理性。

徐忠告诉记者，说不愤怒那是假的，但我是个干部，我是个党员，我必须克制自己的情绪，因为还有成千上万的家庭等着我们抚慰。如果连我们都陷入愤怒，那么矛盾永远就化解不了。

“7・5”事件的发生不仅震惊了中国，也成为世界各国关注的焦点。爱心、谴责和愤怒，从网络到现实一点点蔓延开。网络时代提供了更好的融合手段，也迅速扩大了误解的范围和程度。通过手机和互联网迅速传播的信息，包括虚假信息，正是此次乌鲁木齐暴力事件的导火索之一。为防止网络暴力甚至事态进一步扩大，当地政府不得不暂时关闭了网络和屏蔽了部分手机功能。

一份资料显示，目前中国网民已达3.38亿人，中国使用手机上网的网民也已达到1.55亿人，在如此庞大的群体面前，真相和流言此起彼伏。

暴力事件发生后的数小时内，乌鲁木齐及时举行新闻发布会，自治区书记、主席及乌鲁木齐市的有关领导坦然面对媒体，公布了发生的事实。正在当地采访的西方媒体大多报道了中国政府的说法和提供的伤亡数据，但也有一些媒体不顾如此多死伤者及其家属的痛苦、公开或半公开地站在暴力分子一边，为他们的罪恶行为开脱，成了“世维会”的传声筒。

徐忠说：“错的只是一撮人，其他人都是无辜的。”

在乌鲁木齐，有13个民族，在每条街道都有不同民族的人生活在一起。当伤害来临，所有人都感到疼痛，现在这座城市正在逐渐寻找从前的默契与融洽。

爱与信心的复苏

“如果你是政府，应该怎么处理？”“会切断网络吗？”“会戒严吗？”这是周华7岁的女儿一口气提给她的3个问题。人民网的一篇报道这样开始讲述志愿者周华一天的活动。

这个城市里的人，这个国家的人，在遇到危机的时候总会迸发出一种凝聚人心的力量。

马羽飞在刚下飞机时，碰到了一名美籍华人。这名华侨得知他是来处理父亲和哥哥身后事时，往他手中塞了300美元。马羽飞说，他没有想到海外的华人如此牵挂着他们，心里十分感动。

马羽飞口中的美籍华人是在美国纽约留学的周群。这名年仅26岁的留学生在事件发生后，不仅时刻关注“7・5”事件最新进展，并号召身边同学踊跃捐款。采访他时经常被要求捐款的电话打断，他总是一脸抱歉地对《小康》记者笑笑。

“很多人了解后都是泪流满面，询问能为这些人做些什么，在美国的华人医生甚至希望能领养在“7・5”事件里失去父母的孤儿。”7・5事件发生后，周群第一时间来到新疆，在了解详细情况后，他马上回到纽约号召身边的同学、朋友为那些无辜的受到伤害的群众捐款、捐物。

“我们做的其实很微足不道，这些帮助太小了。”周群告訴《小康》记者，义卖、募捐，以及各个社会团体组织的捐款活动，就是希望每个亲历过伤害的人可以感到:“无论什么人都不能分裂我们民族团结，我们会用爱心在你背后筑成坚固的堡垒。”

乌鲁木齐的一举一动牵动着许多人的心。当善后小组开通两部善后热线后，电话立即被打爆，线路几乎陷入瘫痪。许多群众纷纷来电询问善后和捐款、捐物事宜，而安排接线的两名工作人员则必须不厌其烦地解释清楚。

徐忠向《小康》记者介绍，为了让大家更好了解善后和捐赠的事宜，民政组专门安排了两名接线员24小时接听电话。他告诉记者，两部热线从早上9点到晚上9点，没有停下来过，两名工作人员几乎是拿着电话过了一天。徐忠表示，没有办法，这是非常时期，只能希望大家能互相体谅。

新疆慈善总会秘书长马莉称，目前慈善总会已收到社会各界捐款434万人民币，而这些款项都将按照自治区公益办法来安排使用，不会出现任何手续费。北京亿阳集团董事长助理艾买•依民提得知新疆发生“7・5”事件后，也第一时间赶回了乌鲁木齐，并主动捐款10万人民币，为那些在事件里受到无辜伤害的群众略尽薄力。

7月20日，星期天。乌鲁木齐哈密大厦，45位姑娘轮翻上场，她们走着猫步，开始向世界秀出自己的青春与美丽。这是国际三大选美赛事之一的世界旅游小姐选拔赛，新华社的报道称，这场规模不大但充满春春与活力的选美比赛，成为乌鲁木齐从暴力阴影中走出的标志性事件。

同一天，万人游新疆活动开始。

选美比赛，自游新疆，乌鲁木齐人以自己的方式重获信心。

劫难之后，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人潮涌动的夜市，车水马龙的大街和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笑脸展示着其往日的喧哗和繁荣，繁华和安宁逐步显现。经历了这一切，这个城市需要肌体清创、治疗和心灵抚慰，也许印记难以磨灭，但总会恢复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