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棉纱大王到红色资本家

2009-09-10 09:41徐琳玲
南方人物周刊 2009年36期
关键词:荣毅仁

徐琳玲

在后来越发复杂的政治环境里,荣毅仁变得日益谨慎,从不轻易吐露自己的内心世界。从他后来创办中信的经历来看,他对经济规律有很清楚的认识和把握,眼光和心态相当开放。而对国家经济生活中种种扭曲的怪现状,他始终保持着沉默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吃完晚饭的市井百姓搬个凳子,聚在有电视的邻居家看《新闻联播》中的会议新闻,会被一位气度雍容的白发老者所吸引,他的仪态、风度和衣着与周围是如此不同,用“鹤立鸡群”来形容毫不为过。

见多识广的,会指着电视屏幕告诉别人——“那是咱们中国头一号的资本家。旧社会时,半个中国的财富都是他们家的。”

这位红色资本家让平头百姓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格调:他每天不同的外套、衬衫都经过精心洗烫,不为大众所知的世界顶级品牌穿在他身上,得体、优雅而不张扬。这让现在的多数富豪看起来更像是暴发户。

荣氏家族绝非所谓的贵族抑或豪门。这个布衣出身的工商业家族从无特权,自诞生之际就遭受到社会主流势力的打压,在夹缝中艰难生长;即使成为富甲天下的工商业首户,也不能免除被强权任意摊派、随意征用、敲诈勒索的厄运,到最后——收归“国有”。

早在明朝,富庶的江南就孕育着资本主义的萌芽。遗憾的是,延续了几百年,这一萌芽始终没有得到茁壮生长的机会。作为世界上惟一一个延续两千多年的中央集权国家,政权对经济的控制已经形成一种制度与文化的惯性。

正如美国学者费正清在《剑桥中国史》中所说,“在中国这部历史长剧中,商人阶层只是一个配角,也许有几句台词,听命于帝王将相、宣传家和党魁的摆布。”

在这种历史惯性中,形成了一种对官商文化的奇特膜拜。这种膜拜在30年改革开放中达到了顶峰——书店、小摊,随处可见各种关于红顶商人胡雪岩的正史、野史与谋略计策解读的书籍。

上个世纪初,当官僚们发起、官商们主导的工业化运动遭遇重挫后,来自民间的商业力量终于蓬勃而起。历史证明,他们才是那个“自强求富”口号自发的实践者。发迹于无锡的荣氏家族是这股新生力量中最为杰出的代表。

荣氏家族也是现代资本主义精神在近代中国最鲜活的样本——节俭勤勉,对财富的敏锐嗅觉与执着渴求,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百折不回的韧性与勇气。正是这种清教徒式的创业精神使得一个新兴的民族在大洋彼岸崛起,赶超了历史悠久、文明璀璨的欧洲列强。

遗憾的是,在中国跌跌撞撞的百年行进过程中,路径的选择权始终在各种派别的知识分子与封建官僚之间交替轮转。最为理性、稳健的工商业阶层,却始终被排斥在决定历史的权力结构之外,在乱世中夭折、消散,惟有不多的幸运者侥幸生存下来。

荣氏家族的百年历史,就是百年中国政治经济真实而浓缩的写照,就是一部关于中国商业家族成长与挫败的传奇。

胡琴的一根弦松了,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循着琴声踏进巷里一座五进的老庭院——厅堂里正上演《巡按斩父》,一眼望去,都是花白的脑袋。

“吵得没法做正事。”荣华源皱皱眉头。他穿过厅堂,领着记者进了左侧厢房。厢房四壁贴着密密麻麻的荣氏家谱图。荣华源是无锡梁溪荣氏家族史研究会秘书长,退休前在中学教书。他与荣毅仁家属下荣二房春沂公支派,比荣智健小一岁,按辈分却得叫他叔叔。

据荣氏家谱记载,荣氏近祖十四世水濂公于明初迁至无锡。这位水濂公看透了元末明初官场的诡异莫测,洪武末年朝廷授他著作郎,他没接受,携子孙定居惠山南麓长清里梁溪河畔,并定下家训:后代以耕读为业,潜德勿曜,不走仕途。

“此后三四百年里,荣氏后人没有一人参加科举,基本以耕读、船运、经商为生。”荣华源清了下喉咙:“至于堂叔公后来当国家副主席,那是出于为国家做贡献。他也是很低调的。”

用作荣族史料馆的这座院落,是荣华源的堂伯公荣瑞馨的旧宅。荣氏兄弟发迹前,荣瑞馨一门才是荣巷首富。荣家的第一家纱厂就是与他合股办的,后来因经营理念发生激烈冲突而分道扬镳。《荣家企业发展史》记载,鉴于振兴纱厂和之前保兴面粉厂两次股变,兄弟二人决定从此采取无限公司的组织形式,“主宰自定”。

“我伯公年龄比荣宗敬大,辈分却小,当然会有矛盾。”荣华源拿出家谱,细细地讲起伯公百年前和族人出资办“义庄”的往事。荣氏兄弟后来在义庄的基础上创办公益小学,随着事业兴旺,之后接连办了9所小学,1所中学,1所大学,还有职业养成所。“这是荣家世代相传的家风。”

1912年之前,荣巷人到无锡县城办事,要撑船蜿蜒行十里水路。荣德生发起修路的倡议后,遭到一些乡人反对,没能按计划把沿路的田地都买下,结果小马路修得曲曲弯弯。路修好后,乡人发现比坐船快多了。待到再提议拓宽,得到一片响应。

窄窄的荣巷街开进的第一部小汽车,就是荣德生从国外订购的。

在荣巷记忆里,“长毛”是一个令人脊梁骨冰冷的字眼。咸丰十年,李秀成攻打无锡曾取道荣巷。荣德生的父亲荣熙泰年幼贪玩,躲到撑沙船上到了上海(一说当学徒)。等他回来,他已是这一门仅存的血脉。家谱图上到处写着触目惊心的“被掳”、“遇难”。一大半荣巷族人在这场浩劫中丧生。

长毛之乱后,荣家很多人逃亡上海,以经营麻绳、桐油、生铁、棉花为生。“是幸,也是不幸。”荣华源感慨着:“不然,后来也没有这么多人闯到外头做事业。”

上海的早晨

天蒙蒙亮,高恩路一座三层洋房院落里悄悄开出一辆外国名牌小轿车,缓缓地行驶在路上。车内,一位气度不凡的青年男子不时用焦虑的眼神扫视街头的一切。

这是1949年5月25日上海的早晨。马路上和衣卧着不少穿黄色军装的军人,有的已经起身,有的还在睡觉,有的拿出冷馒头就着咸菜啃。

青年男子继续开车,靠近公共租界的江西路时,被一个士兵拦住了。对方很有礼貌地告诉他,前面还有战斗,不安全,请他先回去。

“他(荣毅仁)很兴奋地和我回忆说,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军队,说话这么和气,就睡在大马路上,和老百姓秋毫无犯。”老报人计泓赓清晰地记得她与荣毅仁交谈的情景。

百里之外的无锡,荣德生端着茶壶,竭力保持镇定。这位中国著名的棉纱和面粉大王已决意留下,可是他阻挡不了子侄和女婿,他们纷纷拆卸机器设备、带着黄金美钞逃离传说中“共产共妻”的赤色分子。留下他和四子荣毅仁,等待新政权的到来。

从晚清到北洋政府,从北伐战争到南京国民政府,以及之后的日本侵华战争,这个掌握着全中国一半财富的家族风雨飘摇,却以顽强的生命力生存下来,创造了中国近代商业史上“众枯独荣”的奇迹。

这一次,又是怎样的命运等待着这一支荣家血脉呢?那些逃往自由世界的子弟还能续写家族的辉煌业绩么?

创世纪:从面粉厂做起

1899年6月,香港九龙码头。一位面容敦厚的年轻人羡慕地望着一箱箱太古糖、洋火柴、洋罐头来来往往运送四方,想到流入洋人口袋的白花花的银子无须交税,心里像是被小虫子噬咬一般地难受。此时北方正闹“拳乱”,又有粤税即将商包的传闻,父兄天天来信催他回乡。

在粤地当税吏的路不通;家中钱庄生意颇有赢利,正考虑做新事业。看着码头上那些吃的用的,一个盘桓许久的念头在荣德生心头清晰起来。

彼时,中国的近代工业正处在低潮。北洋水师在甲午战争中的惨败,使得曾国藩、李鸿章等苦心经营了30年的“洋务运动”遭遇重大挫折。以轮船招商局、天津电报局、开平矿务局、上海机器织布局为代表的洋务企业赤字堆积、腐败成风,清政府无力再承担亏损的包袱,决定将民用工业“招商承办”。这次经济体制改革,使得盛宣怀这样的官僚廉价地占有了国有资产,盛以100万两白银承包投资额达580多万两白银的汉阳铁厂,并获得10年免税、产品专卖等特权。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位一手打造洋务派实业帝国、权倾一时的实业奇才,在油尽灯枯之际,向儿子们说起人生的遗憾,竟然是:没有通过举人考试;从未做过科举仕途的第一步——县官。胡雪岩则因“辅助有功”,授江西候补道,赐黄马褂,成为人人羡慕的红顶商人。

宋子文年轻时热恋盛家七小姐。在盛家看来,宋这样的非传统世家子弟,再有“钱”程,也是上不了台面的,傲慢地回绝了他。情场失意的宋子文后与一木材商的千金闪电结婚,再后来,这位在哈佛受过自由主义熏陶的传教士之子成为另一个朝代最显赫的官商。

“士农工商”,在中国这样的传统农耕社会中,盛宣怀、胡雪岩这样的杰出商人,纵然富可敌国、权倾一时,也还是把进入士绅阶层作为最高的人生理想。等他们败落或死后,财富和事业都没有传承的可能。

相比盛、胡等依赖政府而生的“官商”和南通张謇这样颇有社会地位和话语权的缙商,布衣出身的荣氏兄弟从一开始就是更纯粹的商人。民商走向新式的工商企业投资,作为一股新的力量登上历史舞台,成为中国近代工业化的主要担纲者。

荣熙泰不甘困守薄田,四处走动,在族人介绍下,南下广东做官府的账房。他深知当官不易,“小官得资不正,不堪供父母,大官无本事做”,便送大儿子荣宗敬去钱庄当学徒,并教诫小儿子荣德生中止做官的念头。此外,他还为儿子们结交了一位贵人——官僚朱仲甫。

决意从商的荣氏兄弟此时20出头,既无资本也无社会信用,更无官场人脉资源。1900年,广东知府朱仲甫回归故里,荣氏父子遂与其商议合办面粉厂,取名保兴,朱出资1.5万,荣宗敬、荣德生拿出各自积蓄的3000元,另招股9000。朱以官方人事关系之方便,负责办理立案;荣家兄弟负责筹备和经营。依靠朱的背景,新办的面粉厂获得了10年专利权。

朱仲甫见经营面粉厂辛劳而无大利可图,后来就退了股,继续回广东做他油水很足的官职——广东省厘差。荣氏兄弟将保兴面粉厂改组为茂新面粉厂。他们意识到改进设备、提高产品质量、降低成本的重要性,果断地从国外购买了先进的英美钢磨和粉机。

光绪三十三年,认定“吃与穿最值得进入”的荣家兄弟与族人荣瑞馨等合股创办振新纱厂。待他们掌权后,对纱厂进行全面整顿。一年后,纱厂出品的棉纱已可与“蓝鱼牌”日纱比价于市场。

“如今中国人,有一半是穿我的吃我的”

1911年10月10日,一场规模不大的起义在武昌爆发,两个月内,各省纷纷宣告独立,清帝国顷刻间分崩离析。

这是近代商业史上最熠熠生辉的年代,涌现了一大批明星企业家,尤以江、浙、沪地区为盛,如金融巨子陈光甫、皂药双料大王项松茂、实业大亨刘鸿生等等。荣家兄弟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从1912年到1921年10年间,他们在上海和无锡两地一口气开了14家工厂。

学界有这样一种主流观点,认为民营经济之所以在这一时期迅猛发展,是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英、法、德等主要资本主义国家无暇顾及对华经济侵略,使得民营资本获得较为宽广的国内市场。

事实上,自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清王朝,造成原有的“官督商办企业”体系基本瓦解。此后16年,中国一直处于军阀割据的分裂状态,客观上造成了2000年历史上少有的中央权力的真空,于是民商迎来了他们的第一个自由的春天。

在族人记忆中,这是一对个性、气质迥异的兄弟。哥哥荣宗敬有着老鹰般税利的眼神,精明伶俐,好着洋服,爱冒险,作风激进;弟弟荣德生和眉善目,因为4岁才会说话,人称“二木头”,平时长袍马褂,像个老派乡绅。他们在沪锡两地的居所也对比鲜明:老大的院落富贵华丽,处处彰显首富气派;荣德生住处则素朴无华,如同一般殷实人家。

荣氏企业在这个时期的快速扩展,是与荣宗敬的魄力和进取精神分不开的。才干卓绝的老大是家族企业的第一核心,凶猛、顽强,孤注一掷。

荣德生是荣氏大船的保险装置。当一路奋进的兄长陷入困境的时候,每每由冷静的荣德生扮演拯救者的角色,调配资金、周旋各方。

“造厂力求其快,设备力求其新,开工力求其足,扩展力求其多。因之无月不添新机,无时不在运转。人弃我取,将旧变新,以一文钱做三文钱的事,薄利多做,竞胜于市场,庶必其能成功。”办钱庄的早年经历,使荣氏兄弟精通利用金融资本为产业扩张服务的门道。只要荣宗敬认为有获利可能,就千方百计地举债、借债收购。他曾对银钱界人士说过:“你有银子,我有锭子,我的锭子不怕你的银子。”

1931年,荣家从盛宣怀后人手里买下三新纱厂,这家后改名为申新九厂的工厂,最初是李鸿章创办的上海机器织布总局,后由盛宣怀集资改建为华盛纺织总局。

近20年间,荣氏兄弟一手创办了以荣家资本为中心,拥有茂新、福新、申新3个系统,分布于沪、锡、汉口、济南的中国第一大民营实业集团。截至1932年,申新纱厂生产能力占全国民资的1/5,茂新和福新的生产规模占全国面粉市场的1/3。1933年,荣宗敬在自己60大寿时自豪地说:“如今中国人,有一半是穿我的、吃我的。”

当荣宗敬在上海奋力开拓时,镇守无锡的荣德生把很大的心血投入到地方福利事业上。兄弟俩对状元公张謇极为景仰,接受了他“教育来改进实业”的主张,除为地方造桥修路外,更将一腔热情倾注于教育事业。1906年,首先在家塾的基础上创办公益学,之后接连创办了小学、中学、工商中学、公共图书馆和大学,荣德生亲任江南大学校长。荣宗敬本人不直接参与具体事务,但非常赞许弟弟的作为,为之源源不断地提供支持。

20年代末,荣氏兄弟推行各种“劳工福利事业”,建立“工人自治区”,并在无锡申新三厂进行试点,自治区内有各种生活设施和自治仲裁机构,有工人宿舍、子弟小学、工人晨校和夜校、医院、食堂、浴室、影剧场、合作社、图书馆以及养兔场地。劳工自治区建成后,风靡一时,不少人前来参观学习。

宋子文、孔祥熙要将荣家产业收归国有

1934年3月,荣宗敬焦躁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这位面粉、棉纱双料大王刚刚得到消息:中国银行、上海银行不再对荣家的申新总公司放款;随后,16家有银钱来往的钱庄也放出话来——将在6月底全部收回新旧账款;同仁储蓄部的储户也都纷纷提款止存。3个月后,申新总公司对外公告“搁浅”。

此次危机的起因是多重的:其一,荣氏企业长期过度扩张,导致负债过大;其二,荣宗敬父子投机亏损;其三,国际白银价格暴涨导致棉纱市场大萧条——罗斯福施行“新政”,放弃金本位以刺激美国经济复苏,诱发了中国金融和工商业的全面动荡。

常以“债多不愁,虱多不痒,债越多越风凉”自我解嘲的荣宗敬此时痛苦地说,“无日不在愁城惨雾之中。花贵纱贱,不敷成本;积纱成布,布价亦仅及纱价;销路不动,存货山积……盖自办纱以来,未有如今年之痛苦者也。”

荣宗敬甚至想到自杀。他的老朋友也是主要银行债权人陈光甫和宋玉章两人特地到荣宅陪他一宿,好言相慰。此时,坐守无锡的荣德生已接到哥哥的求援电话,次日凌晨4时,携带筹措的有价证券与长子荣伟仁一同赶到上海“救火”。兄弟俩商议后,决定由荣德生出面与银行议谈,并亲赴南京向中央政府求救,请准予申新发行500万的公司特别债券,由政府予以保息。

此时,距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已有7年之久。在经济国家主义的指导下,国营工业自洋务运动中断以来进入另一个高速发展时期,大型冶金、燃料、化工、电气企业纷纷创建,推动了国民经济年平均高达8%-9%的增长率。

国民党在经济领域的国家主义思想源自孙中山。他主张大力发展国营经济,使国家资本在整个社会经济中占主导地位,“拟将一概工业组成一极大的公司,归诸中国人民公有”。作为孙氏继承人,早年经商不成的蒋介石,更是坚定地推行计划经济模式和优先发展国营企业的战略。

1934年爆发的经济危机,给宋子文、孔祥熙为首的官商们收编民营企业提供了一个绝佳机会。国民政府的财政部、实业部、税务署、棉统会纷纷派人插手申新企业及总公司的调查。先是实业部长陈公博开出一份《申新纺织公司调查报告书》,声称申新已资不抵债、内部管理混乱,并拟定一份“救济方案”:由政府召集债权人组成临时管理委员会,以300万接管荣家数千万资产,并通过报纸造势声称——申新的惟一出路就是“国有化”。

荣宗敬异常激愤,致函蒋介石、孔祥熙:“民商何罪?申新何辜?滥用职权,用心所在,实有企图宰割之嫌。”各地同业会纷纷通电国民政府相关部门,反对政府的行为。在舆论压力下,实业部的方案最终流产。

此时,5大民营银行已收归“国有”,宋子文出任中国银行董事长。荣家多次上门求救,宋子文淡淡地说:“申新这么困难,你不要管了。你家每月2000元的开销由我负责。”这是比陈公博还要狠的方案:要求荣家交出全部申新纱厂,发行公司债券,旧债以债券归还,并拟将银行借款利息率降低为年利5厘;人事安排方面,拟由中国银行总稽核担任申新总经理,各厂的生产经营业务由中国棉业公司总负责。

宋子文专门准备了一个大蛋糕庆贺这一战果,但是申新“国有化”的图谋,却因陈光甫代表上海银行拒绝在协议上签字,在最后一刻夭折。在民国元老吴稚晖的活动下,经多方协商,荣家选择放弃部分控制权,接受了银团的监督和管理申新的方案。

多年来,荣氏家族谨慎地与官场保持距离,一直“在商言商”,仅以商界代表身份出席各届政府举办的工商界会议。然而,必要时,他们也会寻求大树庇佑。荣德生与无锡同乡吴稚晖关系深厚,这位说话颇有分量的元老多次在危难时刻为荣家出头通融。吴和另一位国民党大员戴季陶则是江南大学首届校董事会的董事长和副董事长。

对于“国有化”,江南大学荣氏研究中心主任史应勇博士另有一番见解。“尽管是国民政府的意愿,在民国时期,经济界和政界相对分得比较清楚,企业家们依然有一定的抗争余地,可以通过游说政府不同派别、请辞等方式进行抵抗。”他认为,荣氏脱险,正是运用了这种“合法的博弈”。

风雨乱世“众枯独荣”

1937年这个悲痛的年份,荣宗敬没能迈过他人生的最后一道巨坎。

8月13日,淞沪会战爆发,上海地区处于一片炮火之中,被毁工厂达2270余家。荣家事业三分之二付之东流,或成灰烬,或被劫持。

这让视事业为生命的荣氏兄弟悲痛不已。经再三商议,决定荣宗敬留守租界,看守上海的工厂,荣德生则带着子婿一干人离开无锡到达汉口,第二天就下工厂视察,要求职工抓住时机快速生产;荣宗敬一边利用孤岛的有利环境,坚持租界内各厂的生产,一边时刻牵挂着敌占区内的被毁工厂,多次派人进入厂房调查设备受损情况。

兄弟俩只有一个念想——尽早让工厂恢复生产。12月下旬,日军为筹备占领区的伪政府,物色上海滩一批有名望的商绅成立“上海市民协会”,声称其目的一为“救济难民,俾彼等得返故乡,重理旧业”,一为“重新开启战区内之工厂”。这正是荣氏梦寐以求的,受邀请的荣宗敬说“我的事业这么多,而且大部分在战区,我不出来维持叫谁维持”,还向记者表明心迹,“余个人并不属任何党派,纯系一商人。”

一连串暗杀事件迅速击碎他的中立幻想。很快,有人向“协会”成员发出威胁性的忠告:“切莫自绝国人,自毁人格。”数日后,协会会长南市电力公司总经理陆伯鸿被地下抗日分子暗杀。接着,有人向“米大王”顾馨一的住宅天井投进一颗手榴弹。荣宗敬住宅的周围,也出现一些形迹可疑的人。

1938年1月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辆洋人小轿车停靠在西摩路荣宅附近,在英商通和洋行经理薛克的帮助下,荣宗敬乘上轿车飞驶黄浦江码头,搭外国轮船到了香港。

半生事业夷为平地,又受了惊吓,加上社会上对他出任日伪组织的抨击,接二连三的打击和羞辱击垮了荣宗敬。赴港一个多月后,这位荣家创世第一代核心人物撒手离世。国民政府特发悼念令给荣宗敬盖棺定论,褒奖其“兴办实业”的精神。

2009年,一部热播电视剧《潜伏》塑造了天津商人穆连成的形象,他在日伪时期和抗战胜利后的命运,折射了近代工商业群体在乱世中为捍卫自我财富而遭遇的尴尬、憋屈与道德困境。

荣宗敬之死对荣家构成最沉重的打击。自荣家发迹20多年来,荣宗敬一直大权独揽,是荣氏三大企业系统和一切经营活动的核心。此时,谁来接他的班,执掌荣家企业?

荣德生没有兄长的强势与铁腕,而两房子侄婿们多在家族企业中负责经营管理,羽翼已丰。一场围绕着荣家大房和二房之间的权力争夺开始了,荣家内部分裂为三股势力:以大房荣宗敬之子荣鸿元为代表的总公司系统,辖一、六、七厂和上海福新各面粉厂;以二房荣德生为代表的“申新总管理处”系统,辖二、三、五厂和茂新各面粉厂;以李国伟为代表的汉口“申四福五系统”。出身贫寒的李国伟是荣德生长婿,一直被荣视为有“大局之才”,他在负责工厂内迁中渐生离心,后与一批少壮派经理人在内地自成一个独立系统。

虽然家业近毁,这个工商业家族仍然显示了顽强的生存能力:上海租界内的申新二、九厂利用“孤岛”的特殊繁荣时期,挂上外资牌,开足马力扩大再生产;地处无锡的申三厂通过行贿敌伪关卡获得棉花、电力等生产原料,在恶劣环境里坚持生产,荣德生在上海每日通过电话遥控调度;内迁的申四、福五,历经艰辛把机器设备运输到宝鸡和重庆,也在战时环境下获取了丰厚利润。

回想1937年正月初,荣德生为公司沉重的债务心情烦闷,扶乩请仙。乩示云:“三年内还清,且可有余。”他将信将疑。“不料后来竟能实现”。乱世风雨中,荣氏家族非但未被击垮,反而获得了惊人的财富,并借货币兑换,一举还清了所有的陈年旧债。

8年之后,荣氏家族重新夺回对企业的控制权。

选择共产党

多年来,研究近当代中国史的外国学者都在试图解答一个疑团——1949年前后,上海资本家们为什么会普遍离弃国民党、投向共产党?

1949年5月25日那个早晨之前的日日夜夜里,对于未来出路,荣氏家族内部发生了严重分歧。荣德生父子在这一时刻的抉择,使其之后的命运成为半个世纪中国政治生态的一个写照。

抗战胜利时,荣德生欣喜万分,却对政府接管日本纱厂提出异议,“能用民力,不必国营,国用自足……因官从民出,事不切己,徒然增加浪费而已。”很快,他所面对的不仅仅是政府收罗逆产这么简单了。接受敌伪产业加上美国的经济援助,国民政府的国营资本在战后迅速膨胀,从交通运输到金融、能源、机械制造和粮油纺织,都组建了庞大的国营企业。这些企业普遍管理混乱、效率低下,生产恢复得很慢。政府还大力发展“与民争利”的轻工业:1945年,经济部组建中国纺织建设公司,由宋子文的亲信掌控,而粮食行业的垄断公司——中国粮食工业公司则是孔祥熙的领地。

与此同时,棉纱、面粉行业受到越来越严厉的管制。到1947年12月,政府成立花纱布管理委员会,完全恢复战时管理。因为原料和产品销路均被政府“卡”住,茂新、福新各厂后来只得靠为国民政府和军队代磨面粉为主要业务,尤其自“五厂公记”成立后,企业的产供销业务完全处于政府控制之下,流动资金几乎全靠未付栈单来维持。

本意再展宏图的荣家三股力量,只得放弃自创业以来“重积累”的扩展策略。1946年,仅申新二、五厂两厂一年就分红5次,荣家两房从中获利达30亿元以上,折合黄金11000两以上。当时,社会上流传着一个申新厂长赚了多少钱的故事。这些半真半假的传闻,自然招来了贪婪的目光。

1946年4月25日上午,荣德生和儿子、女婿外出,在家门弄堂至路口的转弯处,突遭人拦车袭击。匪徒出示毛森签发的第三方面军红色逮捕令,随后将荣德生强行架入一辆印有“淞沪警备司令部”标记的小车里,劫持而去。

棉纱面粉大王被绑票的消息走漏后,社会舆论一片哗然,淞沪警备司令部和毛森均插手“破案”。荣家最后与绑匪商量以50万美元赎回荣德生。交款当日,正当荣家带着两皮箱美钞等着交易,稽查人员忽然从天而降,搜走巨款,随即发还。第三天,警备司令部再次上门取走50万美元,次日晚荣德生被绑匪雇车送回家中。之后,军警接连向荣家索取破案“酬金”共计60万美元,分摊酬金的申新各厂只得靠出售棉纱的价款来支付。种种证据表明,淞沪司令部与上海滩第一绑票案脱不了干系。

时隔两年半,荣宗敬长子荣鸿元因“私套外汇”又遭牢狱之灾,被扣押77天,前后被勒去财物折合50万美元。当时,国民政府实行紧急处分令,以“私套外汇”、“囤积居奇”等罪名逮捕了一批上海工商界头面人物,其中华侨王春哲因把存款汇到纽约被处以死刑,官方广为宣传,说是“杀鸡儆猴”。外国驻华报纸评论:国民政府出现“反企业家”的倾向。

荣德生四子荣毅仁在上海解放3个月前被控“贪污罪”,被法院勒索黄金10条、美金5000。更令他悲痛的是,决定去港台发展的三子荣一心赴港途中坠机身亡。

接连发生的牢狱之灾,军警法庭的敲诈勒索,国家垄断资本的野蛮扩张,使得荣德生、荣毅仁父子逐渐对南京政权失去了信任。抗战后日益尖锐的官民经济矛盾,最终将这对父子推向了共产党这一边。

中共一度在对资产阶级的政策问题上摇摆不定。直到1940年代初期,在毛泽东的主持下,逐渐形成一套相对成熟的政策路线:把资产阶级和以蒋介石为首的“官商”利益集团区别开来,将其定性为“民族”的,宣称愿与之合组联合政府,从而成功地分化了社会富裕阶层,博得了多数人的同情与支持。

抗战时期,周恩来领导的中共南方局就利用各种公开、半公开的方式与工商界接触。1945年国共谈判期间,毛泽东在重庆举行茶话会招待产业界人士。为防止机器设备和资金外流,恢复生产建设,以及充实革命部队中的经营管理人才,即将登上历史舞台的新政权迫切需要留住一批资本家。

对实业大亨荣氏家族的统战工作,成为地下党工作的重中之重。荣德生创办的公益小学从1947年9月起,一直是中共无锡工作委员会秘密的机关所在地。地下党员薛明剑通过她父亲(荣德生的老部下),向他宣传中共对工商界的政策,已向中共靠拢的钱孙卿父子也去做他的工作。

荣德生心情很矛盾:一旦离开大陆,毕生事业将去之大半。作为赤手空拳打江山的创业一代来说,这样的结局毕竟很凄凉。年轻的荣毅仁也很彷徨,若一走了之,到海外很可能就是做一个寓公,过着二等公民的生活。

对于荣毅仁此刻和之后的选择,计泓赓个人感同身受。上海解放的前两三年,她不满20岁,在《大公报》就职,是个典型的“不问政治”的上海小姐。因为朋友的影响,经常能看到秘密流传的进步刊物,1948年夏,她和另一青年冒着生命危险前往解放区。“那时,真觉得被一个更伟大的使命所激动的幸福。”

这种源自信仰的幸福感和崇高感,对刚入而立之年、充满着理想与激情的荣毅仁来说,一样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文革”期间,受到冲击的荣毅仁精神上非常苦闷,然而每当夫人杨鉴清抱怨如果他当年不留下来,一家人不至于遭此境遇,涵养一向很好的荣毅仁就会朝她雷霆大发——“这就是我和你之间的差别!”

红色资本家是怎样锻造出来的

1949年,33岁的荣毅仁肩负起管理家族在大陆余下产业的责任。这位原本在荣家二代中并不突出的二房四子,成为荣氏家族百年历史上最富传奇的人物。

进城之际,擅长统战的中共政府尤为注意团结工商业界,不仅保护私有财产,而且倡行“公私兼顾,劳资两利”的政策,给予种种扶持和优遇。不少原本已逃往香港的老板,放不下留在大陆的产业,纷纷回来。在中南局赴港统战人员的工作下,李国伟于当年12月把“申四福五”系总管理处迁回内地。

分任市长、副市长的陈毅和潘汉年一登场就给上海工商界留下非常好的印象。这些有着戎马生涯的红色官员,明朗豪爽,生气勃勃,与企业家们往日熟悉的充满陈腐气的国民党高官形成鲜明对比。

考虑到荣家在工商界的地位和国内外的影响力,中共中央对留在大陆的荣德生和荣毅仁父子尤为关切,对年轻的荣毅仁尤其刮目相看,希望他在工商界起到榜样作用。被视为新政府和工商界“桥梁”的民建上海市委常委兼秘书长、著名“红色小开”盛康年常常找荣毅仁吃饭聊天,向他宣传党的工商经济政策。荣毅仁每遇资金困难,总能从主管私营企业贷款的上海人民银行副行长孙更舵那里得到帮助,孙后被戏称为荣的“财神爷”。

被推选为全国政协委员的荣德生心绪烦乱。不断激化的劳资冲突,也令他心力交瘁。1952年,他怀着复杂的心态离开了这个纷乱的新世界。

1951年3月,“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三反运动在全国展开,曝出资本家偷税漏税、偷工减料、勾结官员以盗取经济情报的大量问题,上海地区尤为严重。解放初期权钱交易的泛滥,一方面是因为政策的宽松,另一方面是因为1950年下半年抗美援朝战争轰轰烈烈进行,行政权力广泛介入到经济生活之中,几乎所有大订单都来自党政部门。当时的中央领导人立马认定:这是资产阶级有预谋有计划的行为,是“对于我党的猖狂进攻”。

一年后,一把针对工商界的“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窃国家财物、反偷工减料”的熊熊大火烧到黄浦江畔。这是中共建国以来对中国工商业资本家的第一次重大运动。

荣毅仁一开始是有抵触情绪的。根据军管会的精神,上海民建分会会员被分成6组,限期10天之内坦白交代违法事实。一份报告称:“大资本家荣毅仁、吴蕴初、刘靖基、郭棣活等,三催四请仍不参加小组,坦白书亦未送民建会。荣毅仁、经叔平等并书面声明,绝对‘不能经常出席(会议)。”

随着运动升级扩大,从未见识过“革命威力”的工商业界很快陷入巨大的恐慌。杨奎松在《上海五反运动情况》一文中披露,“仅据上海从1952年1月25日至4月1日的统计,因运动而自杀者就达到了876人。”到4月2日,荣毅仁已如坐针毡,一早跑到事务所去等开会通知,打电话到市工商组,原来通知送到他家里去了,等他赶到会场,已经迟到半个小时。

在互评互助会上,资本家们争先恐后“坦白罪行”。最初,荣毅仁交待违法获利280亿,随后追加到300多亿,最后竟报出2096亿这样的天文数字。因数额巨大,他只得向上海市统战部副部长表示:自己名下并无财产,只有上海麦尼路一座住宅,已准备押款10亿,以还付欠中粮公司的款项,其他退款,只能将申新等厂向政府抵出,或直接实行公私合营;如果不行,“四面逼紧,没有办法时,只好上吊”。

随着生产停顿、资本家自杀事件上升,薄一波受命到上海指导运动。在他建议下,毛泽东批准了上海对“五反政策”的调整方案。新方案特别提到,“考虑到统战需要及经济生产等种种因素”,对荣毅仁、郭棣活、刘鸿生、经叔平、吴蕴初一类大资本家实行保护过关的政策。薄一波和陈毅反复商量后,把荣家定为基本守法户,当即汇报中央,毛泽东大笔批复:再大方一点,划分为完全守法户。

经过这场运动,资本家再也看不到私营企业的发展前途了。在压倒一切的人民专政面前,交出企业是惟一的出路。之后几个月,各地资本家纷纷要求公私合营,或抵厂还款。一场原本计划需要15年乃至更长时间的社会主义改造运动,随后几年以惊人的速度完成。

1956年1月20日,身为上海市工商联副主席的荣毅仁和盛丕华一起,代表全市私营工商业者向当时的曹荻秋副市长提交了上海市资本主义工商业公私合营申请书。那天的联欢晚会上,荣毅仁清唱了一曲《草桥关》,讲的是东汉刘秀赦免功臣姚期父子的故事。

这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不少资本家白天敲锣打鼓地把自家产业送去“公私合营”,晚上躲在家里抱头痛哭。曾帮助荣宗敬摆脱宋子文“国有化”企图的陈光甫,得知自己一手创办的上海银行在职工大会上通过公私合营的决议后,激忿不已,与来港向他汇报的总经理大吵一架,决意不再回大陆。后来,他在香港、台湾又另创上海银行系统。

荣毅仁内心也很挣扎,在薄一波的回忆中,周恩来谈到荣毅仁时曾说过:“他是全国第一号资本家,他在这个地方讲,他那个阶级应该消灭,可是,另外碰到一个又跟他说:你祖宗三代辛辛苦苦地搞的这点工厂,在你手里送出去实在可惜呀!他也眼泪直流这是很自然的。”计泓庚曾向荣毅仁求证过这一细节,“他回忆说自己没有流泪”。

之后,中共中央有步骤地把一批有名望的资本家吸纳进政府,给予较高的政治地位。荣毅仁的上升更是一路绿灯:先全国人大代表,后上海市副市长,1959年调任纺织部副部长。在种种力量的助推下,荣毅仁逐渐化身为红色中国的一个特殊政治符号。

“顺应时代发展,把握自己命运”是毛泽东50年代送给荣毅仁的一句话。曾年少气盛、说过“赞成共产党只举一只手,如果两只手就是投降”的荣家少爷,后来公开自我检讨,说“现在要举起双手拥护共产党”。

1957年当选上海市副市长后,荣毅仁在接受上海报纸采访时,表示要改变过去不问政治的态度,还引用了陈云的一句话:“从一个资本家转变到国家的公务员,是一个很好的、惟一的道路”。

在后来越发复杂的政治环境里,荣毅仁变得日益谨慎,从不轻易吐露自己的内心世界。从他后来创办中信的经历来看,他对经济规律有很清楚的认识和把握,眼光和心态相当开放。而对国家经济生活中种种扭曲的怪现状,他始终保持着沉默。

相比其他资本家,荣毅仁一家是相当幸运的。历次运动中虽也受到不同程度的冲击,但从“三反五反”、“荣盛小集团”,到后来的“文革”,都被中共高层列为重点保护对象,或“保护过关”,或“从轻发落”。“文革”期间,政府机构瘫痪,周恩来特别找到纺织部党组书记,反复叮嘱要力保荣毅仁:“荣毅仁是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在国内外都有影响,你们一定要想办法保护好。”

在目前公开的所有关于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的资料中,都没有提及政府在公私合营中对荣家实行的具体方案。然而,从荣智健对少年时代的回忆可一窥真相——“家里有很多个佣人和中、西菜厨师。父亲出入乘坐别克凯迪拉克,后来换了一辆梅赛德斯-奔驰300。”那时,国外打拼、扎根的荣家亲戚都十分羡慕荣毅仁一家在上海的优渥生活。

荣毅仁的姐夫李国伟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主持的宝鸡申新四厂,是荣氏企业中最早和地方政府实现公私合营的,“文革”期间,他本人受尽折磨。

无论怎样,中信不会破产

“文革”后,如果不是一个伟人的决定性的复出和卓越的眼光,作为符号的荣毅仁的余生可能只是在平淡中度过。这个人就是三落三起的改革家邓小平。他的点将,让荣毅仁得以重新回归企业家角色。

1979年1月,邓小平在人民大会堂与荣毅仁、猪鬃大王古耕虞、钢铁大王胡子昂、新民机器厂创始人胡厥文等工商界五老座谈。他阐述了改革开放的方针,并就如何发挥工商业者在经济建设中的作用征询他们的意见。据原中信香港董事庄寿仓回忆,“五老”中有几位要求摘除资产阶级的“帽子”,惟独荣毅仁提出了吸引外资兴办实业的建议。

邓小平很感兴趣,让他写份报告。赋闲十多年的荣毅仁异常兴奋,他向中央递交了一份《建议设立国际投资信托公司的一些初步意见》,以“从国外吸收资金,引进先进技术,实现四个现代化”。

事实上,荣毅仁最初的想法是成立一家私人企业。荣家在晚清和民国的经历,使他对官商不分的弊端有十分清醒的认识。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中央的意图——这只能是一家国有属性的企业。

1979年7月,国务院正式批准成立中信国际信托投资公司。这是一个奇特的公司:荣毅仁挑选的核心团队由一批老资本家和新中国的高干子弟组成:王兼士、吴志超、吴光汉、雷平一、杨锡山、经叔平(后创办民生银行),叶剑英的侄儿叶选基,王震之子王军等。

这多少可以解读出中信的若干特色:在一定程度上,公司遵循的是自由市场经济环境中的规律和经验,尽管这些经验可能已经过时;此外,它不仅是一家国务院直辖的企业,还拥有特殊的政治背景,这将为之后的各种制度突破提供某种特殊通路。

公司注册资本是2亿元,因为国家财政困难,改为1亿,第一次只拨了2000万,荣毅仁自己“借”了1000万给政府。产权一开始就成为敏感话题:当时外界传闻是荣毅仁投资的,以至于电影明星赵丹有次碰到著名的荣老板,也好奇地问起产权归属。当时中信第一财务部经理闵义民这样回答他:“公司没有荣毅仁的股份,他把钱借给公司不是个人投资,公司到时会如数奉还。”

荣毅仁很快就表现出卓越的商业才干。在封闭已久的红色国度,他使用的资本主义金融手段之多、手笔之大,让当时许多高层人物惊诧不已:1982年,以中信名义发行100亿日元私募债券;率先搞房地产开发,接连建了北京的商业地标——国际大厦、京城大厦,然后在全国各地投资兴建饭店、宾馆、高档写字楼;1981年从日本租小轿车400辆……荣毅仁也喜滋滋地自称“包龙图”(无锡官话,音同“包弄大”)——是个喜欢弄大事的人。

国门初启,党内路线之争依然存在。在保守派眼里,对外窗口试点的中信像一部“无轨电车”令人不安,总想把它纳入他们的管控体系。每当阻碍很大时,荣毅仁就向邓小平“打小报告”,寻求支持。多年的体制内生存,使他掌握了调和部门之间复杂关系的技巧。计泓赓在《荣毅仁》一书中披露,为了公司的一个大方案得到支持和理解,到了春节和元旦,荣毅仁和中信副董事长、总经理往往分头或联袂出马,与相关部门联络恳商。

这是荣毅仁后半生最辉煌的14年,也是他最充实、心情最畅快的14年,他实现了一个企业家的价值和使命——创办了一家巨型企业集团,引进了巨额外资,促成了一桩桩大项目的实施。可以说,荣毅仁成就了中信,中信也成就了荣毅仁的后半生。他之于中信首先具有符号意义,中国政府借此对外传递改革开放的决心。正如《远东经济评论》1987年一篇文章指出:“无论中信公司的试验产生什么结果,这家公司是不会破产的。因为,正如一位分析家所说的那样,倘若它真的破产了,也就意味着中国开放政策的失败。”

荣氏家族子孙众多,主要分布在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巴西、德国和港澳地区,大多延续着祖辈道路,在实业界颇有建树和影响力。

1986年,邓小平提议,乘荣毅仁70岁生日和金婚之际,由中央统战部和中信党组邀请,组织荣氏亲属回国观光。浩浩荡荡的200多人在人民大会堂得到当时国家领导人邓小平、彭真的接见。对一个家族的海外亲属接待规格如此之高,这是建国以来绝无仅有的。

大团圆后,荣毅仁的侄女、德国著名商界女强人荣智美就开始为中信的矿产项目四处奔走。之后,荣家后人陆续回国投资。

1993年,荣毅仁出任国家副主席。直到他去世,人们才从中央发布的悼词中读到一条隐藏多年的信息——这位红色资本家已于1985年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

参考文献:《乐农自订行年纪事》(上海古籍出版社);《荣家企业发展史》(许维雍 黄汉民著 人民出版社);《中国早期工业化:盛宣怀(1844-1916)和官督商办企业》([美]费维恺著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荣毅仁》(计泓赓著 中央文献出版社);《跌荡一百年:中国企业1870-1977》(吴晓波著中信出版社);《中国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上海卷)》(中共党史出版社);《上海“五反”运动之经过》、《建国前后中共党对资本主义的态度》(杨奎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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