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革文
《烧梦:李锐日本讲演纪行》一书,乃作家李锐、毛丹青二位先生,在日本进行文化行走中产生的思想火花汇集而成。
“梦”被“烧”起来还真有一个触发点。
话说李锐、毛丹青先生在红叶舞秋山的时节行走在日本,居然一路上未见过像样的红叶,到仙台、到鲁迅先生当年的教室外面,才惊喜地发现:
整整一面旧楼的墙壁都被茂盛的枝藤紧紧地包裹起来。红叶像瀑布一样从楼顶倾泻而下。如水秋阳,透彻,清亮,洒满在红叶上,瀑布就变成了焰的峭壁,一场冲天大火在眼前翻卷,升腾,盘绕,幻化,闪耀……
鲁迅先生教室外的红叶,把“梦”烧起来了!
“烧梦”一词,乃是“烧掉旧梦”之意,语出自龚自珍诗:“今年烧梦先烧笔,检点青天白日诗。”龚自珍,额头大、嘴尖、眼睛炯炯有神,“性不喜修饰,故衣残履,十年不更”。这个文字学大家段玉裁的外孙,30岁前后,思想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末世的种种腐朽让他放弃了原来的理想,抛弃考据学:“从君烧尽虫鱼学,甘作东京卖饼家”、“欲从太史窥春秋,勿向有字句处求”,主张经世致用,转向现实。在走向末世的种种端倪和事实中,龚自珍怀着刻骨的悲凉,烧掉旧梦,革新自我。
龚自珍如是,鲁迅亦复如是。
鲁迅1902年公费到日本留学之前,国穷民弱,古老的帝国被所有的发达国家——打败,不断签订不平等条约,不断地割地赔款。鲁迅到日本之时,亦如其他同胞身拖着长长的辫子,同时怀揣梦想:到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学医,要治好“东亚病夫”!众所周知的是:鲁迅在到日本的第二年便照了“断发照”,表明了同旧的社会、旧的“我”一刀两断;他认识到必须弃医从文,要用文艺的“刀子”,解剖国民精神。用鲁迅先生自己的话说:“从别国里窃得火来,本意却在煮自己的肉。”鲁迅先生的反省精神是一贯的、彻底的,他甚至说:“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常觉得‘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做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
在李锐先生看来,“鲁迅是在对自己也对中国现实的否定、反省、批判当中成为鲁迅的。鲁迅是一个巨大的文化存在,不是一个简单的意识形态标签”。烧梦的精神,其实是革命的精神,是反省的精神。
上文提到,本书是在日本文化行走中完成的。中国与日本,千年来的欢喜冤家的转换,引发李锐、毛丹青深沉的思考。内容或为李锐、毛丹青先生的行走性散文、或为二人的文化对谈、或为李锐先生的日本演讲。图书的板块灵活多样,读起来滚珠走玉,错落有致。而在我看来,本书表面上如珍珠坠地,实际上有一条或明或暗的线索:“烧梦”,或者说,在不断反思、反省中生长。
李锐嘴唇上有标志型的小胡子,像鲁迅。李锐语言颇具穿透力,亦近鲁迅。“在真理的尸体上”、“中国是一个成熟得太久了的秋天”等等,让人印象深刻,过目难忘。在我看来,李锐学习鲁迅更多是在精神层面,在对自我、对文学、对社会的反省精神。李锐在书中提到,他的写作,乃是“文革”之后“开始自己幻灭中的反省,和幻灭中的写作”。看鲁迅以及李锐的文字,很容易想起王国维翻译尼采的话:“凡文字中,余最爱以血书者。”
对方块字写作的自信,李锐认为“准确地说是一个反省”。他在仙台的讲演题目也是“用方块字深刻地表达自己”。从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到最后得出这个结论,他前后差不多用了二十年!20世纪80年代,即有一场现代派和伪现代派的争论,那场争论中,李锐感觉到“中国文坛都有那么一个文化姿态,干脆说就是一个下跪的姿态”,义勇之下,他便操刀了《现代派:一个刻骨的真实而非一个正确的主义》,后来,更认为“任何一个艺术都应该是从刻骨铭心的体验和处境出发的”。
在所谓全球化的历史过程中,别人的历史曾经血腥、剧烈地发生在我们身上,极大地改变了我们。可如今,我们的历史也正理所当然地改变着全球化,也正理所当然地成为世界历史中最丰富最深刻的一部分。这个过程必然需要语言的自觉,这个过程必然期待着现代汉语主体性的建立。
从写作目的来看,李锐主张“反向的启蒙”。一百多年以来,作家们一直以启蒙者自居,要开发民智,向被启蒙者灌输种种主义和真理,从鲁迅、郭沫若、巴金,莫不如是,作家是自上而下地表达、教育、提升着劳动群众。但是,李锐对此有革命性的反思:
我想反其道而行之,从等级的阶梯上走下来,
我想让那些永远没有发言权的人自己开口说话,我想发动一次“在下者”对于“在上者”的启蒙。所以,它对我有双重的意义,既是一种精神的反省,自我反省和自我批判,又是一场语言的自觉的追求。
毛泽东让城市知识青年到广阔天地去,接受再教育;邓小平则让成千上万的农民到城里来,打工赚钱。二者的大规模流动,形成了中国新的文化主题和文化传统。但就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而言,是“文革”的组成部分,历来遭受诟骂。从李锐先生对于普通劳动者的这种转变,我确实看到了“文革”非人性背后的意外效果:优秀的知识青年回到城市之后,不但成为理解农民、支持农民的强大力量,还能够从情感上、情理上仰视他们,居然达到了毛泽东提出的“知识青年接受再教育”的目的。笔者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内心激动着,同时惶恐着。
李锐先生在回答大石教授关于“文革”下乡的问题时,非常诚恳地说道:
最重要的是你能不能在感情上精神上理解农民,能不能放下你所谓城里人的优越感。这个问题到今天对于我来讲也还是一个不断地反省不断地警惕的问题,至今我仍然觉得还没有解决好。
知识青年大规模上山下乡,之后,知识青年大规模离乡回城:回城之后,他们不但有对土地、对农民的情感,还有对农民的理解和尊敬。这一非常之举动,使得千百年来,农民在城里大规模地而不是零星地有了他们的代言人,这对于农民、农村,对于打破城乡二元结构,对于整个中国社会的和谐进步和长远发展,善莫大焉!这确实是一个看问题的视角,同时,也算是对于“文革”的一种反省的视角吧。
李锐的反省视野,当然不仅仅是文学。比如,他认为,中国对于“文革”的反思远远不够,大多数人停留在控诉上,而控诉本身是容易完成的,“但是对于这种事情背后精神信仰的缺失,中国的知识分子却没有出来说一句”。他非常欣赏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那种辽阔,那种荒凉,那种孤独。他反思的视野,甚至超越古今、超越国界:“民主选出了法西斯,科学造出了原子弹。所以说,那个真理的火出了大毛病,我想这不止是中国人的精神困境,这是整个人类的困境。”
反省的精神,是一种普世的精神:佛家的面壁;儒家的一日三省吾身;基督徒做礼拜并且忏悔;伊斯兰教徒会每天朝着圣地麦加的方向朝拜五次;共产党人提倡自我批评,莫不如是。
与李锐同行的毛丹青先生曾经是在日本工作的成功的商人,在日本经商之时,他周围的人认为,中国人根本不了解日本,引发毛先生的“烧梦”行动,不再从商:“我立志让日本人信服,全世界最了解日本的原来是中国。”正是他的穿针引线,正是他的出色向导,正是他的恰到好处的激发,完成了不少著名作家的日本文化行走,并且形成可喜的文化成果。
阅读本身,是一个不断提醒的过程:读者是否“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在反省中生长?著名的三鹿奶粉案件中,田文华是“生产、销售伪劣产品罪”、耿金平等人是“生产、销售有毒食品罪”,我们的司法与体制很有悬疑和反省的空间;美国的高消费与中国的高储蓄是公认的世界经济的一个硬币的两个方面,在巨大的危机面前,在相关机构购买了三千七百六十三亿美元“两房次贷”形成天量亏损之后,我们的经济与决策很有反省的必要。
全书在反省的主调之外,内容是多彩的,有的体现了李锐先生的悲悯情怀,有的体现了毛丹青先生的广博见识。如见海浪轻摇,如见红叶飘舞,读者容易被引入变化的文化行走的氛围之中。期待着他们不断地海阔天空,期待他们在海阔天空的同时把我们带入新的境界。
[注释]
①④⑤⑥⑦⑧李锐、毛丹青《烧梦》,89、56、134、26、20、31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1月版。
②《鲁迅全集》,第四卷,20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③《鲁迅全集》,第十一卷,2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