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兴萍
传统评书艺术与当代英雄叙事代表作:《烈火金钢》
传统评书是曲艺的一种,起源于唐宋以来的“说话”“讲史”,形成于明末清初,我国的南方北方都广为流传,代表性的有北方评书、苏州评话、扬州评话、四川评书等,其特点是以讲故事为主,只说不唱,说书者多为一人,表演时多以醒木、折扇为道具增加气氛。其表演的内容多以讲述金戈铁马的英雄故事为主,如《三国演义》、《水浒传》、《杨家将》等,是一种深受广大群众欢迎的通俗文艺形式。
从中国小说史的发展来看,古代的评书艺术对于中国小说观念的形成和成熟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古代小说的几种源头,志怪、传奇和话本分别对后世小说的样式产生过影响,志怪的传统被《聊斋》、《阅微草堂笔记》等小说所继承,唐代传奇的传统被《红楼梦》等言情小说所继承,而宋代话本的传统,则成为《三国演义》、《水浒传》等英雄小说之滥觞。古代英雄小说汪洋恣肆、大开大阖的叙事节奏与紧张起伏、扣人心弦的叙事情节,都直接来自话本艺术。于是传统评书与英雄小说之间会产生互补互长的形态。如《三国演义》、《水浒传》等长篇小说基本来自话本艺术的结构和方法,或者由此发展而来;但当这些文学巨著定形以后,评书又从其中选取了一些精彩段落加以演绎扩张,成为新的评书节目,如《水浒》中延伸出去的扬州评话《武松》、从《三国演义》中延伸出去的《古城会》等。因此当我们考察传统评书对当代英雄叙事小说的影响时,也应该注意到这种反作用的关系,即看当代英雄叙事小说有没有延伸为评书节目,的可能性。如果这种可能性存在的话,那就是说,这部英雄叙事小说的内在因子里存在了话本艺术的可能性。
以这个条件来衡量,20世纪60年代出版的长篇小说《烈火金钢》,是我们讨论这种关系的最佳范例。这部小说受评书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其成书过程本身就是一个向评书艺术学习的过程。小说出版后,整部小说被改编成广播故事连续播出,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不仅如此,小说中一些著名段落如“肖飞买药”,被改编为说书剧目,受到听众的欢迎。笔者曾经访问过不少五六十岁的江南听众,至今还能记得童年时代有关史更新、肖飞、猪头小队长等形象和故事细节。一部小说不仅能被阅读,而且能被讲述,通过声音的传达被广泛地接受,那么它与评书艺术的关系是可以被肯定的了。本文所讨论的,就是们通过对《烈火金钢》的文本分析,看传统评书的艺术手法是如何对当代英雄叙事发生作用的。
当代英雄叙事的扩述功能的复杂效应
传统评书的叙事节奏有它自己的独特性。这种独特性主要表现在它的扩述功能上。所谓叙事节奏,是指叙事进程的快慢。叙事进程的快慢则是指叙事速度。据西方的理论家热奈特解释,速度“是指一个时间度量与一个空间度量的关系(每秒用多少米,每米用多少秒);叙事文的速度则根据故事的时长(用秒、分钟、小时、天、月和年来测定)与文本长度(用行、页来测量)之间的关系来确定”。也就是说,叙事学的速度概念即为故事时间与叙述长度之比。而扩述的概念是指叙述时间长于故事时间的叙事形态。一般来说,概述的叙事节奏快,扩述的叙事节奏则慢,我们俗称说书人喜欢在讲述故事中添油加醋摆弄噱头,则为了使其叙事的节奏更慢。尽管传统评书艺术中拥有多种叙述速度的形式,但是其最突出的一种叙事形式是扩述,即评书文本中在叙述某些情节时叙事时间要长于故事时间。故事中两三分钟的事,在评书里能说十几天,这虽然是极个别的典型例子,但由此可以见出评书叙事的一大特色,就是长于细致入微的刻画描写和渲染,这样,单位时间里故事的进程放慢,叙事的节奏也就格外地慢了。
但是这样一种叙事方式如何与当代小说的英雄叙事结合起来呢?其中的矛盾是显而易见的。当代英雄叙事含有很强烈的意识形态控制,一般情况下不允许对英雄人物加以外插噱头,甚至连私人空间也不允许存在。这就给评书艺术的扩述造成了困难。《烈火金钢》初稿所设计的情节里,有一群主要英雄人物都被困在地道里,地面上发生了鬼子占领小李庄、修建炮楼、伪军刁世贵结婚、洞房发生新娘子自杀惨案、伪军反正等情节,没有十天半月的时间不可能完成。而这对长时间躲在地洞里的英雄们的生活叙述将成为困难。在粮食不够、空气不足、空间狭小、男女混杂的地洞里的时间如何打发?作家很难展开其叙事。在初版的小说里,作家在此时特意描写了两对男女恋爱的情节,男方都是小说里有个性的英雄人物(丁尚武和肖飞),女方都是一般正面人物(林丽和志茹),但男女角色都不是最主要的英雄人物(史更新)。丁尚武与林丽本来是两家世仇,有很深的阶级仇恨,一丑一俊、一粗一细,形成鲜明对照,但他们在实际的战斗生活中终于泯除怨仇,建立起相亲相爱的感情。这种奇迹在枯燥无聊的地洞隐匿生活中发生最为相宜。为保险起见,作家描述这个情节,让丁、林两人倾诉衷情过程中,主要英雄人物史更新始终在场,而且及时阻止了两人可能发生的过火情欲。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个细节并没有在后来的广播故事里播出,并且在后来的版本里被删除得干干净净。于是小说在描写地洞里的英雄们如何在漫长的等待中生活,变成一个空白,这成为小说中的一个败笔。这群身怀绝技的英雄与敌人(伪军)仅仅一板之隔,居然毫无作为地等待着,消极地等待伪军反正才获救。如果我们把这个细节放在评书艺术与意识形态之间来考察,其尴尬之处是明显不过的。因为英雄们被困在秘密地洞里无所作为(这部小说创作于“文革”前,那时还没有在危急时刻学“毛选”的创作套路),唯一的机会就是在“男女混居”上做文章。如果用扩述的方式,就出现了上述的丁、林诉衷情闹恋爱的情节。但这样就冒犯了意识形态的英雄人物塑造原则。如果删去了这些细节,英雄们的地洞生活就成了空白,积极地人生转变为消极的人生,扩述变成了省略。
以上这个例子表明,传统评书的扩述形式不是完全适合当代英雄人物塑造的。“文革”期间民间说书宣讲样板戏,因为扩述而被蒙上恶毒攻击样板戏的罪名遭致残酷迫害的事例屡有发生,主要罪在这样的叙事冲突。但是,两者的影响仍然存在的,在一定的范围内它仍然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小说里比较典型的例子是史更新血战桥头镇的单元。长篇小说的一开始,用了整整七个章回来描写史更新突围遇救的故事,前四回的故事时间不到一天一夜,但是作者用了整整四个章回叙述。许多瞬息场面中间,穿插了历史性的场面描写,来交代史更新的来历。这是一种典型的传统评书的英雄塑造方法,在以后的样板戏里,演化出主要英雄人物的成套唱腔,来渲染英雄的出身和经历。我们读《烈火金钢》的头四回,史更新死里逃生,第一回遭遇了赵连荣老人,介绍了史更新的身份和来历;第二回遭遇了猪头小队长,回叙了史更新以往的战斗业绩;第三回遭遇了特务独眼龙,引出了史更新的少年时代的经历。第四回写史更新回想老家的娘亲与未婚妻,紧接着发生的事是史更新被县委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