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山的诗

红　山

巴赫

很多次，一张白纸的梦境中出现巴赫的身影

那支笔写道：一七二三年

生于一六八五年的巴赫

终于坐着马车穿行在莱比锡狭窄的街道

他将失明，他将

被人遗忘很多年

而另一支笔在另一个夜晚

听到有一个人躲在巴赫的背影里喃喃地说

那辆马车，那座房子的转弯抹角

那座房子的那把锁

用旧了老实人巴赫

他要来点新鲜

他要失明，他要

被人遗忘很多年

很多年后的一个夜晚，莱比锡滚滚的月光中

落下了无数树叶

巴赫在我女儿的指尖下起舞

巴赫对她来讲

还是一条渡不过去的河

对我来讲

巴赫就是河中那条捕捉不到的青鱼

嵇康打铁

他喜欢对付

手头的这块铁

一块又黑又硬的顽铁

他喜欢满头大汗地和它打交道

他先用火使它心动

他得快

趁着天还没有黑

巧而狠地砸下铁锤

把雨点敲进它的心

把世事万象装进它的胸

他得有耐心

反复用火使它心动

用冷水把内容封定

他要把它变成高原

变成悲痛

变成大片的蜂群在山坡叫

它落下一层层硬壳

逐渐亮起来

它心扉己开

锋利起来

发出的冷光使人害怕

它终于来到这个世界

浮出我们的生活

有人叫它刀

嵇康叫它《广陵散》

我叫它诗

苹果一路跑着

苹果放在书桌上一星期

没法靠近泥土，顺利地烂在地里

也没有刀子的洗礼

它憔悴，在自身中

在所有苹果之外

它是这只苹果

而不是诗、美术以及物理

它哪里也去不了

只能孤独地搁在

这只苹果里

漆黑来自果核

信仰也来自果核

它正在这只苹果里

形成新的苹果

它哪里都可以去

它正在去枝头的路上

它是一路向下跑着去的

喝高了的恺撒

我得让臭汗在词与词的缝隙间飞

我让句子喝高了，相互碰撞

那些瓷做的，哗啦一下就碎掉

而钢质的，响声就可观了，甚至撞出火花

我的心里乐开了花

我带领这支铁军，翻越象征的阿尔卑斯山

去征服小鸡肚肠的章法和思路，风马牛不相及的

章法和思路

我雄壮的队伍很快拿下法兰西一带的国家

直插荒芜的英吉利海峡

海峡对面，就是更加荒芜的英吉利人了

我充满欲望，我的欲望比海潮更难克制

我的队伍经过三次失败，渡过海峡

打了四次胜仗，仍然没有把英吉利人搞定

我甚至使出破釜沉舟之计！

我的胃口实在太大，什么词都敢往里装

皮肤下淤积了满天乌云般的脂肪

我在年代之间不断穿插

终于搞不清西，也搞不清东

我浑身上下只有遗忘只有糟糕，才能让我跑得更

快

一直跑到部分复活的恺撒前，我向他保证

我复活了手头全部词句！

手术台

这滴泪，就悬浮在眼前，我把它抬上手术台

打开无影灯，赶跑它收集的影子

注麻药，降低它的敏感度

拿起手术刀，割去它的九曲肠

用非洲烘干它的水分，用美洲发酵它的清纯

五分钟后

全世界的海

都搁浅在沙滩

十分钟后

村庄里的奶牛横遭雷击

两天过去

一滴海终于被改造成功

月照山岗

今夜，月照山岗。这世界

就像一棵白菜，充满了虫子

和农药的回忆

在海边

我的叙述是冒犯，请多原谅

我的提问同样是冒犯，请多原谅

你必须回答，必须让浪头高高掀起

又落回去

成为问题的问题

以便我继续提问，继续冒犯

充许我把脚伸进去，

充许我把你的水弄脏

天上人间

江南曲

我高贵的贱命，藏于桃花与流水的上空

我完整的病历，是一段秋雨

全面触及三角形、椭圆形和蛇形的内心

我一喝醉，就流动，像台州湾一带的海水

东海的小岛上，我用树叶遮羞

给现代社会写原始的诗歌

我的事业桃红柳绿

从此可以一条道走到黑

从此可以脚踩两只船

而梅雨时的湿气，加重我无病呻吟

我必然将历史迂回成江南女子的心肠

用秋风收拾大好河山

翻越一百座山岭，我远远地离开了正道！

我日夜篡改我的黑白史

在邪恶的月光中建起九曲回廊

哦，我得到的身躯清清白白，不值一文！

雨光吟

生与死之外，我在云上过着不及物的日子

我要向下！只身闯进雨光

以不等边三角形，框住雨点的圆和坠落

我认出自己前朝身份

是一只斜飞的燕子

所以这世，经常看到横穿村子的电线上，黑压压

站满燕子

推开大杂院的门，我又看到

最狠最邪的货色，也是温柔如水的女子冒死生下

而我酒醉醒来，不知道自己是谁

那蹲在墙脚跟的瞎眼老乞丐是谁？

昨晚的娼妓又是谁？

在辽阔的雨光中畅想远去的河流

我不禁嚎啕大哭

肝胆篇

我的内心，只服从风的方案

和有性格的三、二兄弟一起

也服从三、四瓶青岛啤酒——

有时我故意说成：青鸟啤酒

我是城里的一颗走火的子弹

当年差点击中乡下的表妹

我是高尚的书里呆板的插图

把未来教训得死去活来

我更是墨汁涂掉的几个汉字

搞不清怎么弄下这么大的家业！

提着灯笼

我从清高走向市井，在民国转弯，走向广阔的农

村

这得花去一整夜宝贵时间——时间就是生命啊！

临睡时，我打开胸腹

撕裂的肝胆旁，那片月亮尚在

衰老经

想到有生还有死

一切都变美好

妙不可言的衰老

竟把长生术赶出噩梦

大雪中盛开又凋零的腊梅宝贝呀，呼吸之间

竟成永久。我因此多愁善感

脾气诗

我不知道全部历史加在一起，对海洋而言算得上

什么！

我不知道全体人的生与死加在一起，对雪山而言

算得上什么！

我一次次真情的勃起，对你的黑暗情史又算得上

什么！

我的路线不是加减乘除做数学题

我的风格是唯物论加唯心论的不可知论

我一上岸就碰上一个人生与死的问题

最后撞倒在山前像不会造句的小鲫鱼

而空气中化学仍然在起物理的作用

我分解在大气中，一个分子一个分子地恢复脾气

我一脚踢翻人生这块大石头

一下子飞进地狱，用文法造反

又用省略号直接来到天堂，不管三七二十一

硬是把天堂结合国情后，带回半山腰那间美学的

茅草屋

龟甲录

沿秋水的梯子走下来，顺便逛了逛这个小世界

在夜色最动人时，拍拍屁股离开

青蛙这只王子，还蹲在广袤的农业中

此起彼伏。天一亮

发达地区的空气和水，都变成了工商业

环保人士则要求，空气和水后退一千年

而我盘踞在陨石带

吃力地辨认生活这片龟甲上的刻痕

骑射史

十七年前，他去蒙古国骑马，到东海射箭

只带影子一条，不带身体

他沿长江大范围摸打滚爬，从云里走进雾里

这种日子形成摇头晃脑的动词

如今他蹲在江南一角

在梅雨里骂娘，在秋风中寻找假想敌

变得非常肉体

充满对积雨云的爱恋

常常旁若无人地歌唱，吃饭时放响屁

以此证实自己，从精神到肠胃都非常健康

而实际上，三岁时，因为生前的那场病

手术刀没有将他的呼吸救回

杀心章

现在，我在稳妥的有来历的身体里闭目养神

现在，我洗净脸，并甩掉挂在指尖上的水滴

曾经漆黑一片的脸，云烟散尽

露出集抒情、叙事、议论为一体的丰富的零表情

而他还沉迷于迷宫，一门心思寻找

那根黑灯瞎火的绳

遇上怪物他就杀怪物

遇上没有他就杀没有

桃花词

桃花盛开。我，作为一个男人

不由掷了狼毫，起杀伐之心。三千城池

我要挂在嘴上

在唐诗和宋词之间，绝不可以抒情了事

一十三省的安危，和春风的艳遇，分明同等重要

大爱大恨中

我承受即将上升为无语的凋零！桃花盛开啊……

红山，本名戴坚，1969年生，浙江台州人。曾在《诗刊》《诗选刊》《西湖》等刊发表过作品，出有诗集《练习曲》，2008年中国年度十佳诗人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