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工

薛红信

国庆节前几天工区分来了一个小伙子，十八九岁的模样，眉清目秀，稚气未脱，安排在我宿舍里住。大伙都叫他青工蛋子，开始彼此不熟，话也少，几天下来，通过交流话就多了起来，他称我哥，我叫他弟。夜，秋风瑟瑟，哥俩便有了一夜的长叙。

我是从内地铁路学校毕业后分到咱这里的，今年十九岁，为什么要分配到这里来?西部大开发号召的呗，毕业分配时，招聘组的人说的特好。莽莽昆仑、皑皑白雪、雄鹰蓝天、牦牛草原、雪莲朵朵、处处盛开，让人情不自禁，浮想联翩，我不由自主地在合同上签了字，豪情万丈、满腔热血地西行千里来到了柴达木腹地。一到工区我就后悔了，咱这是什么鬼地方，没草没花，没羊没牛，啥都没有。大哥，你看我这脸，哎，这才几天的功夫，都成啥样了?连耳朵都开始脱皮了，我每天都用防晒霜、防晒油，这根本就不起作用么。还有咱这里的开水也难喝得很，一股浓浓的碱涩味，饭也不好吃，面条实质上就是一锅糊糊，面也是汤，汤也是面，那是咋回事?还有，我在学校时，每天只休息四、五个小时，第二天照样精精神神的。可到了这里，困得要死，老是感觉没有睡醒，早晨根本就起不来，已经迟到好几次了。前几天，工长还派人来叫我。这两天，我一醒来，他们都吃过早饭上道走了，我都不好意思。工长说我要再这样就扣我500块钱，大哥，明天早上早早叫我。

我每天都叫你呢，可你哼哼两声翻个身就又睡过去了，明天早晨我起来，你紧跟着起来绝对迟不了。你刚来很多事情都不知道，咱这地方的风要刮到七八月哩，现在是十月份，才刚开始，开春后，四、五月的风最大了，吹得天昏地暗，而且，天天如此。你再别用这个护肤霜呀、那个膏呀的，都没用。咱是爷们，就要像个爷们的样子，别女里女气的，让人看了不舒服。至于水嘛，可以啦，这水是从格尔木拉来的，只是在水窖里储存的时间长了，碱性就起来了。喝着当然就不爽口了。你说饭不好吃，那肯定没他们老家的好吃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内地是什么地方，差远了。咱这里海拔三千多米，气压低，水温就低，做出的饭当然就不好吃了。那面条煮出来自然面就成了汤，汤也就成了面了。咱这是高原，氧气含量低，大脑供氧不足，所以人容易疲劳、嗜睡，你刚来，多少有一些高原反应，没事的，过一段日子就适应了。放心睡，明天早早起来我叫你。

大哥，咱这地方可以上网不?我想买个电脑，你不会?没事，我教你，包你上瘾。

咱这里电话可以打，电脑上网怕不行吧?你买那玩意儿干啥?有啥用处?

大哥，你不懂，现在是网络时代了，有了电脑，你就和世界的距离缩短啦，想上那就上那，特方便，你可以给朋友，亲人发E－mail，可以上网聊天，可以上网购物，方便得很。

E－mail?哪是个啥东西?干啥用的?

E－ail就是电子邮件，怎么说呢?就是你想给谁写信，这边写好后，把对方的邮箱地址输进去，鼠标一点，对方就收到你的信了，特快!

那还不如打个电话呢，多快；何必这么费事!

真没劲!这个破地方，鬼地方，死地方，把人都呆傻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电脑就是傻子了?你怎么说话呢?

大哥，你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真的，我只觉得呆在这里真的没意思，简直就是消耗生命，除了挣点钱，人活的一点价值都没有。

现在好多了，比以前不知强了多少倍了。1984年我上班时，你也就一岁多点。那时候，许多工区没电，也没暖气，那个苦你想想，电话要电话员转接，冬天吃菜老三样，土豆、白菜加甘蓝，那个日子过的难哟。不说了，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大哥，我不瞌睡，你就讲讲你们那时候的工区生活，行不!

真拿你小子没办法，好吧，那我就说说。我1984年上的班，那时我才17岁，用现在的话说正是花季，上班后分配到沿线工区。那时工区没电，没电自然也就没电视，VCD之类的东西，陪伴我的只有一台小小的红灯牌半导体收音机，信号不好。声音时断时续。好几年的春节文艺晚会都是从小收音机里收听的。你听得好好的，突然，信号没了，好容易有信号了，一个节目完了，那个气呀，你想都想不出来。可没办法，谁让我们在沿线呢。现在好了，每个工区都有电视机，能收30多个频道，国家大事，生活小事，了解得清清楚楚，多好。那时没有暖气，每个职工宿舍都生着炉子，特脏，还不安全。

什么?有什么不安全的?

煤气中毒呀，记得那年我们VN有对新婚夫妇，刚刚休完婚假来上班，晚上我们还热闹了一下，喝了点酒，让他老婆挨个给大伙点了个烟，那也是大家无聊瞎胡闹。第二天早晨下雪了，大伙不出工，也就没叫他们起床。工长说人家刚结婚，正是热乎的时候，肯定不愿这么早起床了。大伙想想也是，谁也没有去惊动他们。可到了中午吃饭时，还不见他们小俩口出门。工长觉得不对劲，让我去看看，我敲门没动静，敲窗也没动静，工长一听急了，招呼人赶紧把门撞开。小俩口都不行了，煤气中毒，两个人的嘴唇红得像樱桃。那女的还怀着孩子，工长那个急呀都快要跳起来了。急忙打电话，接线员不在，好不容易把接线员找到了，电话又占线，话筒里五、六个人在说话，乱混混的一团糟。当时没有车，通勤客车要等到早晨二点钟才有，结果就这么给耽搁了，俩口子都死了，一夜之间三条命就这么报销了。要不是那档子事，孩子也快有你这么大了。要像现在每个职工宿舍都装上暖气，这种事能发生吗?你说要是电话像现在这么直拨的，一拨就通，单位立刻派车下来那个俩口能死吗?现在冬天，咱们净吃新鲜菜、新鲜的肉和蛋，可我们西格段刚开通时，每到冬天，那个工区不储存上几千斤白菜、土豆、大葱什么的，放在菜窖里还是冻得硬邦邦的，菜窖里生着炉子。还是冻，没办法。一个冬天下来，那冻白菜和土豆把人的肠子都吃绿了，就那样，我们照样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有一年过春节，段领导给工区送菜来，那黄瓜、西红柿、辣椒跟个石头一样，就这样，我们也没舍得扔一个，硬是炒着，拌着给吃完了。现如今你吃过这样的菜吗?你小子还不安心，什么在工区呆傻了，消耗生命了，人生没价值了。我看你就是太年轻，少磨炼。照你的意思，我们这么多年在工区白呆了?工作白干了?那安全几百天、二十周年是怎么实现的，我家里各种安全天的纪念品是怎么来的?你小子别不安心，现在条件这么好，你赶上了，别胡思乱想了，只要你像我们一样踏踏实实地干上若干年，到我这岁数了你就会明白，青藏线的每一个变化都有我们兄弟们的汗水，甚至鲜血。等过一两年，你有一定工作经验了，还是到格拉段去闯闯吧，那里也许能实现你的人生价值。前几天我听你说不想在这里干了，想到内地闯闯，可以呀，就怕你吃不了那个苦。咱们段上也有几个不安分的小青年，外出劳务，二年五年不又都回来了，为啥?还不是吃不了那个苦，受不了那个罪，看不惯人家的脸色嘛。你想出去发展，去闯，靠谁?还不是靠亲朋好友。也许你的人脉好，有混得好的亲朋好友和同学，可人家立足社会也很不容易，又能顾及你多少?小子，你想想吧!

再说，你要出去闯闯也没啥不好的，你先在养路工区锻炼上几年，等对人情世故有了一定的了解，再出去闯荡社会也许对你更有利。青藏线上的养路工区，工作这么繁重，生活条件这么恶劣，你都能坚持下来，到了内地还有什么困难能吓住你?

大哥，别说了，我这会脑子一团糟，让我好好想想，想想……。

环境如此恶劣，生活如此艰辛，人的内心如此脆弱，而这，正是我们每一位青藏线人都要面对的现实，面对现实，找准自己的位置，人生也另有一番风采。漫漫人生路，青工，我想，你会想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