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弦
二十多年了,我从不肯明明白白地面对那个已经逝去的自己。那个扎个小辫满头插花的孩子,那个踏雪而行的中学生,那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追梦人,那个静看落花的沉默者。
我知道“你”丢了。就像刚才从澄蓝的天空掠过的飞鸟,倏忽之间,便无法寻觅了。像童年乐此不疲的捉迷藏一样,“你”隐藏在哪一处我曾走过的地方了呢?
低低的天空,有云在徜徉。湿湿的绿野,纤草初渥,足下的春泥呼应着春风的召唤。三个顶着书包的孩子跑着,跳着,追逐打闹着。实在累了,随便坐在哪儿。不知是谁说起来的:“长大了干什么呢?”你的心事无人可知。小小的你要走出这山皆土黄的村庄,回到满眼是绿的江南。你觉得自己属于江南,那时的你,真是很富有的孩子,真的!拥有着整个世界。
你恨不得一下子长大。偏偏童年的日子,真是张爱玲说的:正像老棉鞋里面。粉红绒里子上晒着的阳光。一天一天,温暖而迟缓。
总算上中学了。你的心无端地热烈起来,欣喜得让你想要歌唱。你做着你的梦,梦着你的将来。将来,将来会是什么样呢?你的心渐渐地忧愁了。那些偶然红了的花,那些偶然绿了的叶,那些偶然飘进你窗口的细雨,那些偶然照在你床前的明月,总能让你突然地静穆下来,去拼凑一些说不清楚的哀伤,让它们沉淀在你多愁善感的心里,再变成一些模糊的文字。
你的梦迷惘而欢悦地绽开了。你以为自己或许能成为一只破茧而出的彩蝶。就像那首美极了的诗:我思想,故我是蝴蝶/万年后小花的呼唤/透过无梦无醒的云雾/来震撼我斑斓的彩翼。你的梦迷惘而欢悦地绽开了。
年轻的你以为,有知识照亮你的航程,有梦想指引你的方向,有蓝天白云绿树清风,有花有草有真有爱,梦就这样成了。你要在天地之间,做一个快乐而自由的人。
你遇上了一个你爱的人。你将自己的生命围绕着他,创造了一个世界,也遗忘了自己的一切。你不再努力要干什么,你只希望有窗外的麻雀做你的鸟,有粗茶淡饭做你的粮,有一间屋做你的家,有一个家做你的梦,然后,有一个你做他的妻。
从前的你是不知道的,生命路的两旁,或有花香弥漫,穿花拂叶,却踏棘而行,更觉悲凉。旧时友早已成他人妻,而你依然孑然一身。你想忘却的记忆,如同被刀刮过的鱼鳞,残留的,掉了的,都会夹杂着血丝。在你,爱是致命的,恨是无奈的,情是多舛的,愁是层叠的。你无法逃开,你无法让自己绝至滴水成冰。触手即冷。你只能等那羽箭破空而来。射入你早已破裂的胸膛,你只能接纳无数尖锐的刺伤却无法还击。
恨的恨着,爱的爱了。生活着,奔驰着,回顾茫然着,前望惶恐着。在爱与恨的交替里,似水流年匆匆闪过。那恍若前世的梦,早已被压在厚厚的生活下面,落满了尘世里的灰。
二十年。绿野溪水如昔,陌上春草如昔,云轻星粲如昔,那偷听我唱歌的清风如昔。二十年前绣着小鸭的衣衫不再,小辫上的蝴蝶结不再。二十年,那岁月深处的低吟浅唱又将从何响起?——在人生的笙箫管笛里,主人早已丢了自己。
人越长越大,路越走越窄。最后,不过在失望中寻找偶尔的满足,在梦境里解脱清醒的苦。然而回溯记忆深处,我依然变得不安而焦躁。今夜,纵然“春风来似不曾来”,纵然理想已是美丽的谎言,让我无端而郑重地相信一回!今夜,哪怕理想是一则谎言,让我饰以真心,饰以虔诚。让我心甘情愿地被骗。让久远的梦重新开始,那些偶然落了的叶,那些偶然飘了的雪,让我去聆听,让我去感动。今夜,就让我穿越熙熙攘攘,穿越尘世里的灯光,去走访那丢失在青春道上的湮远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