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过大佛寺

2009-09-02 01:46
飞天 2009年6期

东 潮

甘州是这样的一座城——在绵长的河西走廊,能够具有既依山又傍水特点的城市,实在是唯其莫属了。城南依祁连,北靠合黎,两山相夹处,被甘州老百姓尊称为母亲河的黑河自城西逶迤而过。城东,走不到三十里,是茫茫戈壁;城西,走不到百余里,亦是茫茫戈壁。夹嵌在茫茫戈壁中的甘州,却是一片难得的绿洲。

城是古城,有了历史的。史书上说是起自西汉,汉武帝征伐匈奴后设郡。时至今日,因了不断的发展和建设,充满现代气息的建筑布满城市的里外角落,从外表已经看不出太多的历史旧痕,但有数百年来就屹立于城中的木塔、钟鼓楼以及驰名中外的大佛寺,古城之“古”,便是名副其实的了。

最负盛名者,当属大佛寺。大佛寺之名,源于寺内有一尊据称亚洲最大的室内木胎泥塑卧佛。论起来,大佛寺要比钟鼓楼和木塔早。大佛寺建立的时间尽管有多种说法,但古城以及古城以外的史学专家无数次的论证后,老百姓比较认同其实也是政府统一口径认定了的修建年代是西夏崇宗乾顺时期,具实的说法是永安元年,即公元1098年。政府为此还专门在1998年举办了一次规模宏大、气势不凡的大佛寺建寺900周年纪念活动。

而木塔和钟鼓楼则是到了明代才有的。与大佛寺论起来,三百多年的距离,那是孙子的孙子的孙子辈了。就这一说法,我和左天诚不仅有绝对的共识,而且是在同一天说出的。

说这话时,是个秋天的下午。

九月的甘州城,太阳依然是个火球,而且,这时候的火球与夏日里的火球是不同。夏日里的太阳喷吐的是燥热,很多时候是浑身似乎来不及出汗的那种热,而这时节的太阳,射出的是灼热,每一缕阳光都是一根直接刺进肌肤里的银针。

上午编发完了一条前一天市上领导调研的新闻稿后,整个下午就像一条硕大的布口袋一样空荡荡的罩来,心境便寂寥起来。其实,就是一种无聊。许多时候,我都被这种感觉深深地包裹着。这样的时候,我一定会想到左天诚。

左天诚是一家省级媒体驻甘州的记者,上班在市委大院。原本,他是县上的一名中学老师,因为喜欢写作,就有了一点名声,后被领导慧眼识中,调到县委宣传部。再后来,在不长的时间里经过了一系列的曲折又很必然的折腾,又调到市上。到市上后,先是在机关做干事、小秘书之类的事儿。他本干得好好的,却又因为许许多多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原因,三转两转,干起了跟我一样的差使。所不同的是,我是个电视记者,而他,是个电台记者,且是电台驻地记者。有这层业务上的关系,我们又是同岁,又都喜欢写写东西,被身边人戏谑地称为骚客,自然有许多脾性相似,很是臭味相投,走到一起,正是那种“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必然。

坐在办公室,喝杯水,翻翻报纸,抽根烟。百无聊赖得几近浑身无力。一只苍蝇围着我,嗡,飞过来,嗡,又飞过去。想找个啥东西拍死它,四下望望,竟找不到个合适的器物。嗡,它又飞过来。随手抓起桌上几张纸,折一下,叭,死在墙上。打开纸张,却是政府办公室关于机关作风建设的一份文件。忙摸平,还放在桌上。墙上苍蝇的尸体无声落地。很多时候,我都是这样百无聊赖。这时,手机响了。一看,是这小子。嘿嘿,能想得到他一定和我一样无聊。

“干啥呢?”听到他懒懒的那个“呢”字,不像甘州人念“尼”而是地道的浓重的家乡那儿的“喏”音,我心里就有一种暖暖的痒痒的感觉,像是心掉在温水里,又像是鸡毛掸了脸颊。我知道,每当这样的时候,我们一定会拥有一下午相对美好的时光。

“吃屁呢。”我学他,把“呢”读“喏”。

“嘿嘿嘿嘿。这么个家伙唦!”他的话音柔腻,我恨不得从电话那头扯过他,咬一口的感觉太强烈了。

我压住笑,“该就在吃屁么。我又不哄着吃你的白面馍。”

“该就”也是他的家乡话,大致有“确实,真的”等类似或接近的意思。

“嘿嘿嘿嘿。这么个家伙。走,转转走。”

“到哪儿?”我问。

“随便。你出门。县府街路口见面。”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我一下来了精神。说实在的,这样的时候,我像个被幽闭在深闺大院的小媳妇,心底里除了无聊、孤怨或者略略的期待,冲出幽闭是最迫切的愿望。工作忙时,倒也罢了,若是没有啥事儿千的时候,真的很是无聊且无奈。

起身出门就往外走。下楼梯时,碰到了局长兼台长。他推推啤酒瓶底样的眼镜,顺手捋捋日渐稀少如秋后庄稼地般的头发,抹一把阔大光洁如打麦场样的额头,很客气地对我说:“忙呢。忙啥?”我未加思索张口就说:“到市委办,找份材料。”“好,好,好!”他很满意地笑了。拍拍我的肩膀,继续陷入惯常的思考模样,缓缓地上楼去了。我看见,一只苍蝇跟着他,好像是他养的宠物,又像个要账的。我偷着笑了,当然是为我成功的谎言,像这样的扯谎,对于我,太小菜一碟了,比打死只苍蝇还简单。

走出门,见太阳斜挂在天空,真的就像个火球,喷吐着万千条针样的火苗苗,刺人眼目,灼人皮肤。鼻子一阵刺痒,一缩身、一皱脸,“阿嚏”,一声响亮的喷嚏就响彻在单位大院里。人说打喷嚏是“一想二骂三感冒”,我不知道这一声响亮的喷嚏又是谁在想我。但愿还有人想我,但愿想我的人是那人。偏就有一只蜜蜂嗡嗡嗡的悬在头顶,九月天气了,还有蜜蜂,难道真有灵性?莫不是我的痴情感动了哪方神圣,派只蜜蜂安慰我。若真是的,不如就把我的心思传给那人么。

我心里想着这些很空幻甚至有些无聊的事,眼前似乎真出现了那人想我的神情。明知这是宛然,却禁不住自己的思绪。作为一个记者,年复一年总是似这样做着千篇一律的事情——春种秋收、暑来寒往;年初是开会安排工作,年中领导下乡检查进度,年末再开会总结工作;其间,夹杂些上级领导来这儿检查,哪一次也少不了我们这些记者,领导活动很重要,得报道的。我们的工作无非是跟着领导下去,四下里溜一圈,听领导说些有用或无用、应该或不应该的话;回来先是写稿,写一篇没有任何新意也毫无一点激情的很官样的、有用或无用的新闻稿,然后是交给美丽或不太美丽的播音员念稿;再后,就是照着稿子趴在电脑上对镜头,对好了,交制作人员,在当日新闻中串起来,就算完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十多年下来,就是块方形铁,也早磨成圆铁球了,年少时火山般喷涌的激情,也早熄灭冷却了。这样的境况中,心有所愿地产生一段意外的情感故事,遭遇一场不期而遇的激情碰撞,不仅是渴望,就我的性情而言,也实在是必然啊!只是,经过一番“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样的寻寻觅觅,一厢情愿地在自个儿心中谋定一个可心的人儿,独自日日自我陶醉其中,却压根儿就不知道人家心中是否也会有我。便把所有的念想寄希望于喷嚏的喻示,甚至寄希望于一只蜜蜂的信息传递,从我眼下的心理上讲,太正常了。

不只是我,左天诚更是这样。前些日子,这家伙居然瞅中我们台上的一位主持人,说啥也要让我介绍牵线,说什么能做个红颜知己,他就不虚此生了。当时我就一顿狠批。他说的那位主持人,那可是电

视台的门面,甚至是这座城市的门面,他也要想人非非,岂不是痴人说梦?再说了,电视台的女人,多少人盯着,稍有不慎,都绯闻不断,若是真有个什么动静,他小子岂不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么?当然,更深层次的原因是我真怕这小子一不小心取得成功,对我岂不是一种打击。那样的人间珍品,是个男人若不有些念想,不是弱智那一定心理变态。因此,我一番苦心细语,好歹劝说着他收了心。可时间不长,这家伙居然又让我谈谈对市政府某部门一位绝色少妇的看法。那哪是让我谈谈看法啊,根本就是让我参谋么!我骂他重色轻友,他根本就不在乎。要不是我在一番侦察后告之以那美妇的深厚背景,小子怕是已然深陷其中了,若那样,天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就在我毫无防备且自我陶醉地陷入情感的漩涡后,很是痛苦了一阵子。一天,我想到左天诚在这方面的所作所为,突然就明白,如我和左天诚这样的人,就因为多读了几本书,自恃有些才气,偏又不能与现实相容,而对于未来,却又是苍蝇趴在玻璃上,眼前光明灿烂,脚下前途阻挡,心意寥落中生出些如此这般的念想,实在是古往今来的骚客们做俗且被世人说俗了的故事。当然,我绝对敢肯定,我们不似当今那些有钱或有权的人物,把与女人的交往直接指向上床。至少我是这样的,对于我心中的那人,我也仅仅就是一种精神上的寄托,幻想世界里的一份安慰罢了,完全可算作是无聊生活的一种点缀或调剂。我想,左天诚也大概如此吧。唉,这不还是俗极了的故事么!

胡乱想着,晃荡着身子,到县府街路口时,左天诚已经等在那儿了。

家伙今天的模样,一个字:“俊”;两个字:“精神”。深蓝色西服,白衬衣加淡蓝底白花领带,梳理得一丝不乱的头发,刷整得油光锃亮的皮鞋,其精神头儿,同市政府大院里的那班尕科长、小秘书、碎干事一球样。那帮人我太清楚了,一年四季都收拾得规规整整的,什么时候都装得像个领导似的,要么就是一副自认为迟早会成为领导的踌躇满志模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又因为什么原因,我渐渐就反感起他们那种做派,总觉得他们像是在固定形状的模具里成长的植物,完全被挤压成失去本真的模样,甚至头脑或者说思想,也都被固化成死板板的,没有灵性也没有自由的放飞。很多时候,我都自以为是地为他们感到悲哀。此刻,我知道,与那些人以及跟前的左天诚相比,我是显得邋遢了。电视台工作,着装随便是正常的。现在搞电视的,如果不留长发蓄长须那就说明不是在新闻部搞时政就只能是地方小台的电视人。

“乖乖,你就不怕捂出痱子淹死虱子?看你这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刚刚从常委会议室里表决完重大决策出来的呢。”我揶揄他。

“嘿嘿嘿嘿。这么个家伙吵。”他笑得很纯,一脸的惹人喜爱。

“到哪儿去?有目的么?”我问。

“俗不俗唦。啥目的?抱着目的转悠,还有个啥意思。率意而为才是真性情呢。”他还是把“呢”读“喏”,听觉上就是一种说不出来的舒坦。

“那就先走,到哪儿说哪儿。”我倒背了双手径直往广场方向走。他挺着本不坚直的腰板跟在我后面。我们俩就构成一个特殊的组合体,成一种风景,在九月的阳光里,在甘州城的街道上,牵引着无数流动的目光。

才到中心广场,脚下就乱了方寸。没有方向的步伐,迈得再大,也是茫然而无主的。甚至,迈得越大,越显得失措。

广场上寂寥空旷,灰色的石板地面反射着剑似的阳光,少而小得可怜的几块草地,因了草们的无精打采,像是拧干了水份的抹布,被随意丢弃在石板的缝隙间。似无序又有序的广场电灯杆,傻傻地立在各自的位置,个个都是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若不是那个被甘州人称为“风筝王”的老头用一根数百米长的风筝装点幽蓝透明的天空,和几个跟着“风筝王”学习的老头也放飞着别样的各式风筝,这时节的广场,几如荒原。

木塔就矗立在广场西边,守着千百年来固定的姿势,看着小城的云起风落、莺飞草枯,以及人来车往、时光流变。

看到木塔,我突然生出上去看看的念头。转身问左天诚:“哥们,我们到木塔顶上看看怎么样?”

他停住脚步,扭头看了看木塔,又转过脸来看看我,目光里似是探询又似是在确认我的说法,很有些孩子气,纯纯的,惹人爱。见我没有做出别的表示,确定我是真有上去的意思,他又扭头看看木塔,这才慢悠悠地说:“就是不知道门开没开着。大多时候都是锁着的。”

“那还用说,肯定锁着的。”我不加思考地说。

“嘿嘿,那你还说啥上去呢?不过,真上去看看倒也是种意趣,我还没有上去过呢。”他就这脾性。

“算了,我们走大佛寺那条街,若有意,可看看大佛。”我想到若真的门不开,岂不是白白浪费时间。

“好,好。我正有此意。再说,木塔比之于大佛寺,岂不是孙子的孙子比之于爷爷的爷爷么。我们已经够孙子了,还要想在孙子处求取真意,不是自甘堕落么?你家伙实是我肚中蛔虫。此所谓君子不谋而合。嘿嘿嘿。”

“嘿嘿个屁。你还不如说我是你肚子里的屎呢!就知道个嘿嘿。”我怎么看他怎么让我觉得可爱。我曾经把对他的这种感觉说给我老婆,我老婆听后说,你们别成了“同志”啊。当时我愣了片刻,待到明白了她的意思后,很迅速也很粗野地扒光了她,果敢而又雄健有力地攻取了阵地完成了一次战斗后说,让你见见世面,世上有如此威猛于女人的“同志”么?老婆一边收拾战场,一边乜斜我一眼:神经病!语气里透着幸福!不过,直到今天,对于左天诚,我真的就有这么种感觉。

“不过,你说的木塔是大佛寺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本人还是深为赞同的。此所谓英雄同大略也。”我话刚说完,俩人便哈哈大笑!

才走几步,“扑”一声,紧接着,他又“哎哟”一声,就见一只鹦鹉形状的风筝落在他的身上,惊得他叫出声来。回身看见,不远处风筝拉线的那一头,笑眯眯立着个老头,慈眉善眼又憨态可掬。他望望我,我们笑了。取下缠绕在身上的风筝丝线,轻手放下风筝,向老头摆摆手,继续走我们的路。

从广场东口往南,行不远,就走进大佛寺步行街。

步行街有百余米长,是近几年才修建的。原来这就是一条小巷,很有古意,只是有些破败。前几年,甘州申请加入全国优秀旅游城市,不仅对古建筑重新修葺,建筑物周边的街衢也进行了一定规模的改建或重建,大佛寺步行街便因此而成。

步行街两侧,是两排很有些年成的垂柳。进入深秋的垂柳,一棵棵都像垂垂老矣的老妪,佝偻着赢弱的身躯,顶着满头焦黄的枯叶,在烈日的烘烤下,几近沧桑。由不得让人充满着怜惜和同情。一根不锈钢的铁索绳子,在街口挡住了驶人大佛寺步行街的车辆,也像锁链,锁住了这条街道的活力,包括那些树们的生机。

这是一条新改建的街。据说,建设这条街就是为了给驰名中外的大佛寺营造一种与之相辅相成的古典或是文化的氛围。还据说,修建这条街时,仅街道两旁墙壁的色调,因为领导的干涉或者说不同层次领导意见的不同,先后换了好几次,直到最后一位最大的领导定夺后,才被刷成如今的焦黄色,

放何处。

很大片刻的发愣后,我本能地掐掐自己的大腿,唤回了飘荡的魂灵,捅捅他。他如梦方醒,一时间脸如施朱。

女孩迈出珠帘,端详了我们一会儿,灿然间就绽开笑颜:“先生看点什么?我们这儿可有上品的。”一口很地道的普通话,声音脆而柔,如风抚柳,漫向我们的四肢百骸,直至渗透到心肺骨髓。一时间,我有些发软,不知道眼睛该瞅哪儿。左天诚搓着双手,眼睛像被丝线牵着要么是被钉子钉着般系在女孩脸上。

“看看,我们看看。”几乎是同时,我们同声说了这句话。话说完后,我们都愣住了。俄而,女孩笑了,清脆悦耳的笑声如流淌的山泉,几欲淌酥了我们的心脏。笑毕,她又说:“你们这两个人,咯咯,你们两个人真好!”我听出来了,她是说我们两个人真好玩。她这一笑一说,我们倒轻松了,好像缚在身上的绳索突然就不翼而飞了。

“真的,我们真是看看。”我们又是同声同话说。“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略咯。”女孩爆出一连串脆生生的笑,忍不住弯了腰,直起来后,还忍不住,伸出右手捂住嘴,左手顺势捋捋额前发丝。终于,我们也忍不住了,一起笑了,笑得很有分寸也很纯,这是一种如酩甘醇的笑。我是这样认为的。

“那你们就看看吧。”女孩走到右边博古架与玻璃柜台间的空档处,边说边伸出手指指指架子上和柜台里的物件。那是一只多好的手啊!简直可以用精美绝伦来形容。露出莲花瓣裙袖口的手腕,白玉般牵动着一只葱嫩的手,巧秀毕致,晶莹剔透。五指纤纤如笋,举动间,银光浮动,玉色耀目,俨然天造神设,人间尤物。我的呼吸开始急促,心跳也愈加速。整个心神,被那只手拽着,揪着,揉捏着。我恨不得一把抢来,一口吞咽下去,化成我的心肺肝肠。

我如被电击一般,身体发软,四肢无力,口语呢喃,几乎不知所云。“多好啊,多么好啊,真的太好了啊!”我声音发颤,目光迷乱。

“是好,真是好,确实好啊!”左天诚也喃喃着说。我不知道我们说的是不是同样的意思,可我们的语气是一样的。

“我说了么,我们这儿有上品的。看看,有中意的,我可以最低价给你们。”女孩甜甜地说。她的话应该是没错的,可也许是因为她理解错了我的意思,也许是因为说到了价格,沾上了钱的缘故吧,一丝难以言表的不舒服的感觉刹那间从心底生出,心里憋憋的。唉,这世间,任何事物,大凡与钱沾染上,多半就都变味了。转而又想,不是可笑么,人家本就是做生意的,即便是何样的人间珍宝,摆在这儿,不也是商品么。在商言钱,天经地义的哩,我这不是傻么。心里想着,可就是无法释怀。

倒是左天诚,他认真地看着柜台里的一对玉如意,问:“这是真的还是赝品?什么玉?”女孩弯腰瞅了一眼:“真的,绝对的和田玉。”下意识地,我问:“多少钱?”女孩几乎未加思索回口:“一千六,真要还能稍低些。”左天诚抬起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嫌我俗了。忙禁口。

他站起身对女孩说:“能不能冒昧地问你,你叫什么名字么?”我感到很突然,惊疑地看着他。女孩显然也吃惊了,愣了片刻说:“这对玉如意和我的名字有关系么?嘿嘿,你可真逗。”左天诚说:“不是有关系没关系的事,我就是想问问么。”女孩怔怔地瞅了左天诚大约一分钟,又狐疑地看看我,像是要从我这儿得到些明示样的,见我也是一脸茫然,又笑了笑,这才说:“我叫玉儿。”言毕,又笑笑说,“你们两个真怪,真逗,真好啊!”我不知道她说的真好是啥意思,转头看左天诚。他盯着女孩也就是那个“玉儿”,好大一会儿,呢喃着说:“玉儿。好。玉儿,玉立玉店玉色天成。绝一个‘好字么。”一副神道道的模样。

我笑了,接口说:“你这是夸玉儿呢还是抒情呢?别掉进去呀,哥们。”他依然如痴如醉地沉浸在神游之中。女孩听了我的话,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她还是笑着说:“要是夸我,可就谢谢两位大哥啦。”看来女人都是经不得夸的,进门时还叫我们先生呢,才夸了一句,就叫上哥了。我说:“我还没夸你哩,你倒谢我。我也想夸你的,可见你这么美,都不知道怎么夸你了。能问你是甘州人么?”女孩说:“你才更会夸么。我就是本地人。你们两个啊,嘿嘿,真好。”左天诚似神游才归,看着我,又看看女孩,再看我时,眼里的内容就丰富起来,让人无法弄懂。见他这模样,我无心理他,只是对女孩说:“甘州不虚传啊,有玉儿这样的美女,太增色了么。”女孩嗔怪地对我说:“这位大哥,这样说人家,人家都不好意思了。你们是取笑我来了吗?”说话间,脸上故意倒露出些不快来。我忙说:“不是,不是。莫怪的,不该怪的。”语气有些生硬,倒像是陷入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境地,就又说,“还是我这哥们说得好啊,玉立玉店玉色天成。多好的一副上联么。”

“你们怎么这样呢!嘿嘿,嘿嘿嘿。想要啥就说么,价钱真的很好说的,我给你们打最低的折,保证是正品。”女孩显然是想换个话题。我偏就问:“这店是你开的吗?”女孩说:“哥你说笑话哩,我咋能开起这样的店,我是给人打工的。唉,要是我真能开起这样的一个店,倒好了,我也就……”说着,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神色黯然下来,粉脸上透出淡淡的忧色。见这模样,我说:“那你们老板可就太有眼光了,挑选你这样美丽的女孩陪伴这些美玉,生意不火都说不过去。”女孩还在忧色覆罩中,说:“咋说呢,哥,再好也是人家的。”昕她话语,似有万千愁怨。一时,我无言以对。

这期间,左天诚一直在神游中。我同女孩说到这儿,他突然说:“玉儿,要是有人给你这样一个店,你要么?”女孩一愣,望着他,猜测他的话外之音。我也有些奇怪,小子莫不是对女孩有了意思,想蚀了人家,家伙,黄鼠狼给鸡拜年啵。我心里想。好大一会儿,女孩说:“这位哥,你逗我玩呐。你给我个这样的店么?咯咯,咯咯咯。”“你就说,给你个这样的店你要么?”左天诚居然斩钉截铁地问了一句。见他一脸认真,我和女孩都不知所措。女孩望望我,我又望望左天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女孩看我们的样子,笑了:“要啊,当然要啊。只是不知道哥哥有啥要求?”左天诚说:“没啥要求,只要你要就行了。”女孩又笑了,说:“没啥要求,哥哥莫不是说笑话啵,给我过年呐,谁信呐?”左天诚有些动情地说:“真的没啥要求。我就是觉得像你这样的女孩,有玉儿这样美的名字,该有这样一个店的。”女孩睁大眼睛,几乎未加考虑就说:“就如今这世道,哪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呀?无功还不受禄呢。凭啥人就给我一个店?这事说破天谁信么?”愣了片刻,女孩又说,“哥哥你不是爽快人,要么就是有心无胆的人。放开了说,你要说给我个店让我做你的情人或是二奶,倒能让人相信的。嘿嘿嘿,咯略咯,真逗我玩呢!你们两个呀。”女孩话刚说完,左天诚的脸唰一下就红了,他连声说:“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不像话,不像话,太不像话了!”我拍拍他的肩膀,说:“哥们,你总好着吧?”倏地,左天诚一把拉着我,横势势说:“走,走,走!”拽着我就出了门。我有些迷糊,不知道他什

么意思,回身看女孩,女孩也发愣。我们走出门时,她好像才清醒似的说:“大哥,有空常来啊!不买看看也行的。记住啊,我们这儿有上品。”我们已经走到了街面上。

我甩开左天诚说:“你有病啊!什么意思么,神神道道的。哪根筋又不对了,你?”他说:“走吧,走吧,心里憋屈。”我说:“你看你怪不怪,你憋屈个鸟哩。到底昨了么?”他摆摆手说:“没啥,真没啥,就是突然心里憋屈。”我再一次如陷云雾里。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太了解他了,很多时候,书生意气,而且时不时就进入死胡同,钻到牛角尖里。要不然,在政府大院工作这么多年,以他的知识和能力,到今天,说啥也不至于才混个科级干部,还干着那样一份许多人都看不在眼里的事儿。我曾经给他说过,在大院工作,政治上的进步才是第一位的。不像我们这些人,看上去风风光光,整天价扛着个炮筒子四处惹眼,干老了,到头来,还是个记者,大不了混成个“鸡头”。那时他说,混成个处长又能怎么样呢?做不成几件事情,再把自己扭曲得变了人性,多大的官都是虚的,毫无价值。他的话我倒有同感,但因为所处环境不一样,我是无可奈何地接受命运,我一直不理解他为什么不珍惜自己所处的环境。我甚至用李斯当年那句“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来劝慰他,却依然无果。虽不理解,但我很了解他,他就这么个人,人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在他这儿,太正确了。像今天这样突然的举动,在他的生活中,绝不是偶然的,许多时候,对待他的领导,他也是这样的意气用事。

我们两个无声地走了一大截子,就到了大佛寺门口。一对暗灰的石狮子呲牙咧嘴分列山门两侧,那样子,像是要吃日头哩。石狮子后面,却是两棵柏树,每棵从根部就有几株主干,大约是栽树时就在一个坑里插了几株苗子的,如今长大了,样子却像一棵树。我们靠前看到这棵树身上,有好几处人抹了鼻涕的痕迹。狮子口中含着一个活动的石球,奇怪的是,石球下面,压着张黄纸,掏出来看,竟是一张符。

他还在刚才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情绪里,低着头,气鼓鼓的样子。我不想坏了今天的心情,就捅捅他的腋窝,说:“行了,行了,别犯病,我什么时候才能养大你呢么!”他突然就笑了,摇摇头,自嘲地说:“我今天这是咋了么。怪球事。”我说:“咋了,才子么,因欲摭珍逢佳人,却因美色惑真情。你这是见色生情,因情失神,神魂颠倒,倒行逆施之果嘛。”我信口胡言,倒把他说愣了。少顷,他笑着指指我的鼻子说:“你呀,绝一个‘俗字。走,到大佛寺里看看。”

历经近千年的大佛寺,因为今年刚刚完成的修葺,完全没有古意或苍然之貌。新刷的大门油漆似乎都未凝固,山门上的那副今人撰写的对联“睡佛长睡睡千年长睡不醒,问者永问问百世永问难明”赫然入目,倒是很有些韵味,也贴切。 读着这副联语,我突然有些感悟,说:“哥们啊,你看这联说得多好。问者永问问百世永问难明,意味深长啊。你不觉得很适合此刻你的心情么?”他看了看我,无声地点点头,似是默认。

掏八十二元钱,买两张票。我们人大门,大佛殿前门耸立眼前。前门两侧立柱上一副对联:“不生不灭,法雨慈云天外现;无尘无垢,十洲三岛梦中游。”知是说佛的意思,可心里懵懂着,不明所以。我问他:“你知道这意思么?”他思考了一会儿说:“好像有些意思,可又说不上来。大概是说佛吧。”我只能点点头。入前门,踏进佛寺大院,空旷的院子被斜入的阳光照射得干燥空灵,一座巨大的香炉孤独地立在院子中间,有香烟袅袅浮荡着,巍峨的佛殿矗立在高高的台阶上,似旧又新,有飞鸟“吱”一声呜叫,越过佛殿高脊,不见了踪迹。这就是九百多年的大佛卧身之处么?近千年来就一直这么卧着么?

我们无语前行,至佛殿前,见廊柱有联,写着:“创于西夏,建于前明,上下数百余年,更喜有人修善果;视之若醒,呼之则寐,卧游三千世界,方知此梦是真空。”我知道这副楹联是说大佛寺历史渊源的,前一句大致是说大佛寺最早建于西夏,后逢战乱,惨遭倾颓,后在前明时节,又有佛徒及各方善人倾力重修;后一句大概是说殿内卧佛似醒又寐,佛即为空的禅意。我想问他,他却对我说:“你看那几副,好啊!”就见大佛殿二楼正门上一联云:“天地同流,眼底群生皆赤子;古今一梦,人间几度续黄粱。”再往两侧看,又有一联:“半睁慧眼,人间善恶尽收眼底;一梦千秋,世上悲欢永驻心头。”再看,最边上还有一联:“慈容看人间,善善恶恶;慧眼辨天下,是是非非。”

看着这些或今或古贤人高僧留下的联语,一时间我胸中思绪纠绕,愁肠百结,想说些什么,却生出“欲辩已忘言”的无奈。不是么,人间有善恶,世间多悲欢,可佛真能尽收眼底又永驻心头么?谁知道有,谁又能说没有呢?天地本就同流,群生无不为赤子,来来往往,生生死死,可又有几人明了古今幽梦是一枕黄粱呢?善善恶恶、是是非非,真能明辨看清么?

思谋间,心中倒涌起块垒。突然就不想进入大殿了。愣神时,左天诚说:“走吧,回吧,喝球酒走。”邪货,居然又与我不谋而合。

走出大佛寺,回身看看山门,转身又看看刚才我们进入的那家古玩店。没想到,那个叫玉儿的女孩居然站在门前看着我们,一袭荷色衣裙,在风中飘舞;一张粉脸,在远处更显眼。只是,那双尤物般的玉手,却被她背在身后。好一个玉人啊!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她是在笑着。蓦地,我想到适才左天诚说的“玉立玉店玉色天成”的联语,突然心有所悟,就对他说:“我给你刚才那一句上联生出一句下联,想听么?”他纯净的眼睛里一缕柔光悠悠漫向我。我有些迷醉也充满暖意,定定神,很抑扬顿挫地说:“人陷人海人伦无常。”他听了,深思片刻,才幽幽地说:“好!也不好!”

我遂无言。秋风起处,身后大佛寺在渐渐西沉的阳光里透着神秘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