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东 谢 泳
本文源自丁东、谢泳两位学者在《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的专栏对话录。二人畅谈今昔,对备受关注、牵动人心的各种中国教育问题,作了深入浅出的探讨,既有对昔日教育的梳理。更有对当下教育的批评。
丁:中山大学教授朱熹平和旅美数学家曹怀东,合作完成研究庞加莱猜想的论文,引起国际关注。我注意到,中山大学校长黄达人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谈到,近年来,在推行人事制度改革中,该校对于在学术界已取得了突出成就的200名学者,免予考核。朱熹平从偏分方程研究转到几何分析的研究时,有四五年几乎没有发表过论文,但他从国家和学校得到的经费资助,已经足已安心从事科学研究了。中山大学认为,对于这批优秀学者,学术是他们的生存方式,考核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对他们最大的支持,就是要给他们以宽松的学术氛围。中山大学给优秀学者减负,本来只是尽大学应尽的义务,却引起了舆论的好评。
谢:中山大学能让优秀学者免于考核很好。但一般大学教师也经不住如今这种考核的折腾。许多大学教师感到失去职业尊严,沦为打工仔。数字化管理。就是监工的鞭子。
丁:中国科学院院士吴国雄向路甬祥院长建议,中国科学院应当带头砍掉一半会议。他说在sARs暴发期间,他埋头做学问,三个月他与合作者完成三篇论文。恢复正常后,他却写不出好文章了。瘟疫竟然创造了学者需要的研究环境,真是莫大的悲哀。
谢:我和几位大学里的朋友聚会,他们说,倒不是为会议所扰,而是为评审博士论文忙得昏天黑地。在哲学系当教授的朋友说,每天要审—本博士论文。在文学系当教授的朋友说,每天要审三本博士论文。现在文科一般要求博士论文的篇幅在十五万字以上。博士论文又不是通俗小说,一天看三本,谁能从头到尾细细看过来?
丁:博士论文答辩,一天要安排八场,上午四个,下午四个。节奏再快一点,就赶上电视台的青年歌手大赛了。
谢:他们也是没办法。甲教授的学生要请乙教授参加评审,乙教授的学生要请丙教授参加评审,丙教授的学生又要请甲教授参加评审,就是这么小的圈子,谁也离不开谁。你就是力不从心,也无法推却。
丁:博士硕士论文答辩,都安排在一个季节。学生不答辩,就不能毕业。拿不到学位,就要影响就业,还有户口等一大堆实际问题。
谢:在这种情势下,谁又能认真评审?匿名评审也无济于事,至多淘汰一些太不像样的。
丁:我想和你讨论一个问题,在中国目前这样的经济文化发展水平上,每年到底招收多少博士生、硕士生比较合理?招多少是最高的限度?掌握行政权力的部门对此有没有研究?有没有论证?吴院士建议科学院的会议砍掉一半,我建议中国招收博士生的数量砍掉一半。
谢:起码可以逐年递减。否则,质量继续滑坡的趋势无法扭转。
丁:我虽然没有这方面的统计材料,不好简单下结论。但我有—个经验性的认识。说出来其实也极简单,那就是—般说来,每一个时代人才的总数大体是平衡的。也就是说,无论选拔力式如何不同,人才就是那么些人,聪明学生的总量是一定的。“文革”十年停止高考,也就是说,没有体制化的选拔方式,但真正的好学生,最后还是通过各种方式流动到社会的上层。虽然其中有一些精英可能错失了机会,但就人才的总量观察,大体还是平衡的。这就提醒我们,在某个区域的某—个时段内,精英的总量并不因为选拔机制的改变而出现大的波动。学位、学衔的猛增不能带来人才的猛增。所以,以机械的量化的方式统计人才,只是一种自我安慰。给研究者自由,才是释放人才潜能的最好办法。管理要建立在充分尊重自由的基础上。
谢:特别是人文学科方面,如果一个人不是长年积累,忽然做出许多研究,那是不正常的。有些学者可能会几年甚至更长时间没有成果问世,所谓“终年著书无一字”。但当他们的研究一旦成熟的时候,成果会不断出现。让教授自由,让学术独立,才是管理大学的最好办法。真正的教授,不管理他们也要研究;混饭的教授,以现在的管理办法也淘汰不了他们。与其让真正的教授受罪,还不如放开,让真正的教授自由,让混饭的教授也自由,在自由的学术研究中,混饭的教授最终是混不下去的,南郭先生才会原形毕露。
丁:中国大学里,现在缺少的还是自由。在目前中国大学的管理方式之下。很难有真正的成果出来。特别是人文学科方面,如今凡像样的研究,经得住时间考验的学术成果,许多都是学院里的边缘教授做出的,或者是学院之外的学者做出的。学术,说到底是学者自己的事。陈费恪说过“读书不肯为人忙”,那才是真正学者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