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的逆流史(三题)

2009-09-01 09:03庄鹏远
文学港 2009年5期
关键词:阿爹阿妈海风

庄鹏远

十 年

人的一生有多少个十年。十年前我第一次走出海岛,告别海水,告别空气中独有的鱼腥味。再十年前,我一个人穿着硕大的雨鞋,独自穿过湿漉漉的树林,去另一个村子上课。最早的十年前,我被一颗透亮而冰寒的雪子砸中太阳穴,然后哭着来到我的海岛上,和阿妈一起接受着海风的洗浴。而此时,我的这个十年刚刚起步,携着我妻子的手,走在五月略微灼热的山坡上,妻子和我说,这可能是我们一生中为数不多漫步这个山坡的时候了,这样的十年,走出去了,或许就不会再回头重新走过。是啊,当我提议妻子去阿爹的墓地看看他老人家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这些年,就像一场无休止的火车之旅,我只是在不停地路过,却很少能够回头再去领会一些值得眷顾的事物。

走在山坡,到处都是野草和茂盛的初夏的植被。我牵着妻子的手,安静而从容地穿过他们自然设下的牵绊,我对妻子说,小心,慢行,然后更紧地握紧她的小手。就像我们之间接近十年的爱情,我们都努力握紧双方的手。爱情可以有几个十年?人们用各种材质形容着爱情的质地,每十年,便坚毅一些,耐到最后的,便是亘古。我们已经走了快十年了,如今走在杂草丛生的陡峭小路上,去见我过世的阿爹,或许是他老人家用来验证我们爱情的最自然朴素的方式。我娇小的妻子丝毫没有畏缩,她生性胆小,可是却还是握紧我的手,一起走在山坡上。

阿爹的墓地有了很多杂草,那是时间荒芜的痕迹。我和妻子用力拔除这些杂草。阿爹墓碑上的字迹已经被风凿出些许沧桑。但是碑上阿妈红色的和阿爹黑色的名字依然醒目地刻在阳光下。那是一种最朴素的依偎。到最后,他们还是会在一起,即使现在只有阿爹的灵魂孤单地躺在里面,至少阿妈的温暖的名字还是依偎于阿爹身边。他们之间的三十年,三分之一的时光就是这样的依偎,可是那也算是一种执着的幸福。我忽然紧紧抱住我的妻子,没有声响,整个墓地只有寂寞的芦苇倾听着风在说话。妻子和过世的阿爹说,我们会相亲相爱到永远的。永远有多远的承诺,我只想用一个个十年精心累积起来。

而 立

回家。嵊泗。这次回家的缘由比较特殊,因为自己需要在家乡完成自己的婚礼。携未婚妻坐上一段漫长的车行,驶过激情澎湃的东海,然后就踏上了家乡安稳的小岛。那一刻起,我对着自己脚下的岛石说,我将许下自己的而立之愿。她几乎未到过我的小岛,记忆中也只有一次,已是接近五年前的夏天,我的爱情刚刚开始抽穗。她安静地坐在前往我的岛上之家的车上,默默地接受着来自海风给她的一些提示和暗语。我想那是厚重的,也是柔美的。

车子顺着记忆中的小道穿过一片海塘。那里已经长满各种未知的外来的植物。家就在山坡上。我总是这么向别人介绍自己的家。山坡上,最高的,粉红的,像童话中的有着炉火的城堡。这样存在着高度和色彩的记忆中的词汇,曾是我孩提迷路时最后存留在心底的最温暖的线索。

弟已经在离家很远的地方,有序地放置了鞭炮。他看到我们,说要接风洗尘,然后鞭炮就陆续发出最热烈的掌声,帮我们拍打着多年前的尘土。弟已是人父了,小侄子有着一双大眼睛,异常清澈,此时正透着窗户看着我们,然后就躲到更远的玻璃窗后面,但是我还是感觉到了这个家的清新的生命力。院里院外,还有着洁白的野花,可以从春末一直轰轰烈烈地开到整个夏末。大概是刚下过雨,那些猛烈的烟火味道,彻底融合在这个有着海风和水分的下午四点。

阿妈和弟媳在门口欢迎我们。我携未婚妻的手,就像携一朵自己的云彩,温暖而厚实,然后说着,阿妈,我回来了。是啊,回来了,雨水归拢到田野的时候,我也曾对她说,阿妈,收成来了。相似的口吻,我也有了某些意义上的收成。当我把她带到阿妈的面前,她的脸,已经有着明显海风敲打的逐渐衰老的表情,慢慢地舒展着,那似乎和她看到一畦碧绿的菜地一样欣慰。

之后一天就是我的婚礼。阿妈梳着干净的发髻。穿着朴素的衣裳。妻子很美。那应该是她最美的时光。和当年的阿妈一样美。当我自豪地和妻子说起阿妈当年的美貌,她自然地微笑着。我知道长期以来,阿妈是那么朴素和暗淡,似乎希望这样的暗淡,希望像一朵海礁上的紫菜一样,只要有着自己的一席之地,就满足了。

当阿妈一人在海边赶海,敲打着海礁上最奇绝的生物(而那些曾是我整个童年乃至青年时代最喜欢的食物),她应该是在自然地微笑。海礁上通常会有更多的更旺盛和朴素的生命。我所知道的紫菜花就是这样的,在海水的拍打中,她开得是如此寂寞和执着。就像阿爸去世后,阿妈就把希望寄托在我们兄弟上,生活越是孤单和艰难,她就越是这样的自然和简单。

哭 泣

我出生在一个雪天,阿妈说我的脸都紫了,怕我不行了,但是我哭了。就是那一哭,她才看到了希望,雪花或许刚好融化在我们母子的泪水中,太阳照下来,我不停地哭,哭着,哭着,就活下来了。长大后的我,每每听阿妈说起雪中分娩的故事,我的眼角总是隐隐湿润。不敢在阿妈面前落泪,既然当初选择在寒冷和洁白中出生,所以泪水只能留给自己。后来阿爹出海遇难,在遇难的海域,浪花凶横地拍打着我的呼喊,只有泪水能够安静地流下来;这样一场贪婪的海难,连他的身体都被掠夺,无影无踪。那天下葬的时候,我抱着阿爹的旧衣服放入冰冷的墓地,竟然没有一滴泪水。当哭泣不需要泪水的时候,我更像是一支干涸的河流了,颤抖着,只能溅起纷纷扬扬的心底的碎片,生命本身就是一件脆弱的器皿,迟早要被打碎的。那年诸事不顺,阿爹说过,抬起头,不要哭。说完的时候,他就出海了。

作为一名医者,最接近生命的人,最初目睹死亡的过程,泪水就顺势滑落。可是如今,我坦言,目睹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却无法一一为生命的凋谢而感性地哭泣,那或许已经是一种悲哀。不哭就得隐忍,可是这样的生活,实则比哭泣更煎熬。莫斯科不相信眼泪,相信谁?男孩不哭,不哭还得忍着!看这些电影的时候,幕布在广场上被风吹得起了白花花的皱纹,那更像是他们该有的哭泣声,可是,当电影散场,哭泣也就顺理成章地被收卷进幕布,留下某种疼痛,在夜色中成霜成露。

最近看过《南京!南京!》,这种哭泣感被再次唤醒。我想我还活着,煎熬够了,是时候需要动容和落泪了。我像是休眠很久的冷血动物,眼看夏天来了,是时候出来晒晒太阳,暖暖泪腺了。

(选自浙江作家文学论坛《文学港》精华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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