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志燕
说到中华戏曲就想到时下一个流行语——“非物质文化遗产”。2006年,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中心、北京语言大学、中国传媒大学等机构联合发布了“2006年中国报纸、广播、电视十大流行语”。在综合类十大流行语中,“和谐社会”位居榜首,“非物质文化遗产”也跻身其中。而今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是愈来愈热了,国家专门成立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各地也建立了相应的保护研究机构。什么是非物质文化遗产?顾名思义,是相对于有形的物质形态文化遗产而言,特指各族人民世代相承、与群众生活密切相关的各种传统文化表现形式,如民俗活动、表演艺术、传统手工艺技能等等,以及与这些表现形式相关的文化空间。戏曲作为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群众基础最雄厚的艺术形式,正属于这个范畴。在2001年5月18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宣布的第一批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中,我国的昆剧艺术是4个以全票的优势通过的代表作之一。2006年5月20日,国务院公布了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共10大类518项,其中传统戏曲92项,143个剧种。2008年6月7日,国务院又公布了第二批,共计510项,并且扩展了第一批的147项。其中,戏曲46项,扩展剧种31个。这样,被列为受保护的剧种就达到了220个(其中有的是流派)。这220个剧种,是能够看到演出的剧种,而据《中国戏曲志》统计,全国共有390多个戏曲剧种,另外的170多个剧种则是很少能看到演出或是已经消亡的,只能看到一些资料了。因此,今后保护的任务仍然很大。
为什么昆剧成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220个剧种成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而受到国家乃至世界的保护呢?因为这千百年来与中国老百姓的生活紧密相联,备受群众喜爱的重要的艺术形式,发展到今天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这个中华民族创造的凝聚着中华民族优秀的传统文化记忆的十分珍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我们共同的精神家园,正在渐渐离我们远去。从这个意义上讲,保护戏曲就是保护我们的精神家园。
那么,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戏曲究竟应该保护什么?又如何保护呢?
我想首先保护的是剧种。中国戏曲是由产生于不同时代、分布于不同地域的剧种构成的。现在能看到演出的剧种全国约有200多个,众多形态各异的剧种使得戏曲园地百花争艳、姹紫嫣红。剧种有大小之分,却没有好坏之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爱一方戏。凡是群众喜欢的剧种,都应当认真保护。可我们看到现在有些剧种,特别是小剧种在衰落甚至消亡。不能否认,在社会的发展进程中,不适应时代需求的剧种,其衰落或消亡是难以逆转的现象,戏曲史反复证明了这一点。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剧种都到了难以逆转的时候,有些剧种只要采取积极的保护措施,就可以避免衰落或消亡。昆剧是最好的例证。建国前夕昆剧几近消亡,正是由于国家的重视并采取了积极的保护措施,制定出“保护、继承、革新、发展”的方针政策,使得昆剧得以有了今天的局面。在今天的许多大学校园里,观赏昆剧成为了时尚。山西的北路梆子,在日寇侵华时,老艺人死的死、散的散,剧种衰败得几乎无声无息;但建国后,国家重视,政府扶持,把贾桂林等一批老艺术家请出来,成立北路梆子剧团,这个剧种很快恢复了元气,并得到很大发展。近一百多年中出现的一批新剧种,还有少数民族剧种,绝大部分站住了脚,有的还有所发展。黑龙江的龙江剧,就是这样的新剧种。它是在东北二人转、拉场戏等民间艺术的基础上产生的,不断吸收其它艺术的优长,为我所用,逐步完善。在它的发展过程中,创作演出有自己独特个性的剧目,《双锁山》、《荒唐宝玉》、《木兰传奇》是她的三部曲,三个里程碑。这样,龙江剧终于成了一个很有艺术竞争力的地方戏剧种。这也是吕剧、吉剧、白剧等剧种共同走过的路。所以,只要措施得当,剧种(特别是一些小剧种)的抢救和保护不是不可能的。
现在有一种观点是让戏曲博物馆化,我以为这是一种消极的保护。毫无疑问,应该考虑修建一些戏曲博物馆,就像江苏昆山、苏州的昆曲博物馆、广东佛山的粤剧博物馆那样,把资料尽可能地保存起来,以示后人。对一些实际上已经没有演出活动的剧种,也可以进入博物馆,给它们一个归宿。但全国300多个剧种都进博物馆,却既不现实,也无必要。戏曲是一个鲜活的灵动的艺术,主要靠演员的当众表演来满足群众的精神需求,事实上目前有许多剧种演出情况相当好,远远没到非进博物馆不可的地步,所以更应该进行积极的保护。
其次是剧团的保护。剧团是戏曲演员安身立命的根基。没有剧团,演出就难以进行;没有剧团,人才(特别是演员)就大量流散;没有专业剧团,演出质量就难以保证,没有剧团,戏曲艺术也就失去了生命。因此,保护剧团也就是保护戏曲。现在遍布全国的戏曲剧团,既有专业院团,也有像湖南“映山红”那样的民间职业剧团,除少数剧团外,多数剧团的日子都不好过。因为和众多的艺术门类相比,戏曲处于弱势,它们缺乏市场竞争力,只得被迫退出城市舞台,走向农村甚至山里。所以在一度时期剧团成了包袱,在体制改革中被减掉,走向市场被挤掉,相当一部分演员不得不转行。我以为在今天市场条件下,有些东西是可以完全推向市场的,而有些则不能完全推向市场,甚至完全不能推向市场。戏曲剧团作为公益性的事业单位,就属于不能完全推向市场的门类。像昆剧这样的剧团,如果一律推向市场不管,任其自生自灭,后果不堪设想。都推向市场了,还谈什么保护!因此必须由政府买单,在扶持保护剧团建设上加大投入。不但省市级以上的剧团要保护,县级基层剧团也应当关注。这些剧团担负着传播中华传统文化的重任,他们长年活跃在基层,尽力满足群众爱戏的需求,贡献很大。我认识一个和我同龄的戏曲演员,由于常年在基层演出,乍一看比我老了许多,可见他们的生活多么辛苦,可她们的付出又意义重大。当然对剧团来说,也不能完全依赖政府,而要提倡和坚持自力更生。那就要演好戏,有好戏自然就有人看,有人看自然就能生存。
第三是剧目的保护。中国戏曲的传统剧目非常丰富。上世纪50年代曾提过一个口号:“翻箱底,抖包袱”。就是将传统剧目的家底来一次大清理,看看究竟有多少剧目。在此基础上整理改编出一大批优秀的传统剧目,如昆剧《十五贯》,京剧《白蛇传》、《贵妃醉酒》,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黄梅戏《天仙配》,评剧《花为媒》,川剧《秋江》,汉剧《二度梅》,粤剧《搜书院》,莆仙戏《春草闯堂》,绍剧《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河北梆子《宝莲灯》,吉剧《包公赔情》,豫剧《花木兰》,秦腔《三滴血》,晋剧《打金枝》,蒲剧《薛刚反朝》,北路梆子《王宝钏》,湘剧《生死牌》、《琵琶记》等等,至今久演不衰。这样的工作今天还应该继续做。中国戏曲学院戏文系作为全国唯一一个专门培养戏曲编剧人才的机构,我们在教学中特别加入了传统剧目的整理改编环节,一是让学生了解传统戏曲,同时也是对传统剧目进行保护与推陈出新。我们完全可以根据现在的审美标准,对传统剧目加以重新认识和鉴别,对一些剧目下一番功夫进行整理改编,改造成为适合现在演出的优秀剧目。在继续整理改编传统戏的同时,积极进行新编古代戏和现代戏的创作,是剧目保护的另一要义。这一步工作也是卓有成效的,呈现出“百花齐放”的气象。剧种剧团都有了自己的代表性剧目,许多剧目脍炙人口。如京剧《曹操与杨修》、《贞观盛事》、《廉吏于成龙》、《徐九经升官记》、《膏药章》、《画龙点睛》、《宰相刘罗锅》、《骆驼祥子》、《华子良》、《大脚皇后》,昆剧《班昭》、《张协状元》、《宦门子弟错立身》、《血冤》、《雾失楼台》,湘剧《马陵道》,巴陵戏《弃花翎》,评剧《胡风汉月》,越剧《陆游与唐婉》,婺剧《梦断婺江》,梨园戏《董生与李氏》,闽剧《贬官记》,粤剧《魂牵珠玑巷》,豫剧《朝阳沟》、《倒霉大叔的婚事》,川剧《金子》、《变脸》、《死水微澜》,沪剧《明月照母心》,甬剧《典妻》,扬剧《皮九辣子》,淮剧《鸡毛蒜皮》,黄梅戏《徽州女人》,眉户戏《迟开的玫瑰》,评剧《三醉酒》,花鼓戏《十二月等郎》、《乡里警察》、《秋天的花鼓》、《走近阳光》,采茶戏《山歌情》、《榨油坊风情》,花灯戏《卓梅与阿罗》等等,都是受到群众欢迎,有的获得过文华奖,有的进入了一年一度的十大“精品工程”剧目行列。
剧目保护也可以多家保护,异地保护。我们会发现:一些保留剧目,并不是一家独有,演得最好的也不一定是原始的演出单位。这是艺随人走的结果。谁家的演员好,谁家就演得时间长,最后在谁家保留下来了。比如山东吕剧《画龙点睛》,山西的上党梆子、北路梆子演得也好,北京京剧院演的《画龙点睛》还获得了文华大奖。
最根本的是人才的保护。戏曲要继承、革新、发展、繁荣,有无人才是关键。这些人才包括编剧、导演、表演、音乐、舞台美术以及戏曲理论方面的人才。重视对这些人才的培养和保护,也就为戏曲未来的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培养一个有成就的戏曲人才很不容易,往往是花费了大量的财力物力后人却转了行,因为在商品经济下搞戏就等于和清贫为伍,因此一定要想办法留住这些人才,而绝不能“不求所有”。
戏曲的一大特点是以表演为中心,戏曲要发展,演员至关重要,没有演员戏曲也就不存在了。所以,不论剧本写得多么有文学性、可读性,音乐唱腔设计得多么优美动听,舞台服饰设计得多么华丽漂亮,没有演员的表演都是空谈,只不过仍是文学、音乐、美术。只有将这几部分综合地体现在舞台上,通过演员精彩绝伦的表演,完整地展现给观众,才能成为戏。从这个意义上说,戏曲是一门动态艺术。
动态的艺术也有它的弱点,就是艺术保存在演员身上,演员强艺高,演员弱艺衰,演员亡艺失。过去的老艺术家,一人能演几十甚至上百出戏,但随着老艺术家的辞世,精湛的技艺也被带走了,不少有价值的传统剧目中青年演员演不了,很可惜。所以对那些身怀绝技、有特殊本领和特殊贡献的艺术家要特殊保护,尽可能多地留下他们的音像资料。同时要培养后继人才,继承他们的技艺。这就要重视戏曲教育,既要重视学校的教育,也要重视师傅带徒弟的教育。培养戏曲表演人才,更要从青少年做起,多层次办艺术教育。只要不断地有新人才涌现,戏曲就可以动态地保护好,就不会消亡。戏剧梅花奖已经评选了23届,评选出500多名演员,其中绝大多数参评时是青年。近几年设立的戏曲小梅花奖又涌现出不少戏曲小演员,都是些稚气未脱的孩子,在他们身上承继着戏曲的未来。梅花奖的设立验证了戏曲艺术有人继承,仍然活在舞台上,活在群众中。只要源源不断地有表演和创作人才涌现,戏曲就不会消亡,就能够进一步发展和繁荣。
关于戏曲的创新。“物惟求新”,是人们共同的审美心理,对戏曲也是一样。目前戏曲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门前冷落,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戏曲艺术存在脱离时代、脱离生活、脱离当代观众欣赏趣味的问题。一些剧目思想内容陈旧,距离现实生活太远,不易引起观众的共鸣;表演节奏缓慢、音乐唱腔不好听,不适合年轻观众的审美口味,舞台美术不漂亮难以吸引观众(特别是青年观众)的眼球。当然也有年轻观众缺乏戏曲知识、不懂戏曲的原因。要想改变现状,使戏曲得到发展,改革、创新,演出是重要环节。研究中国戏曲史会很清楚地看到,一部戏曲发展史,就是戏曲艺术不断继承发展、改革创新的历史。就某一位表演艺术家而言,其表演艺术的发展,也是在继承和吸收前辈艺术成果的基础上不断改革创新的过程。继承发展,改革创新,是戏曲艺术的发展规律。戏曲艺术只有创新才有生机。昆剧在被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后,在侧重恢复经典剧目演出的同时,还新改编创作出《公孙子都》、《宦门子弟错立身》、《西施》、《小孙屠》、《湘水郎中》,表明昆剧在新时期尚能有所作为,大多数剧种也能与时俱进,求得发展。
剧团有戏演、观众有戏看,戏曲就能够发展。所以,目前要做的是整理各剧种的传统剧目,进行推陈出新的再创作,努力出新戏、出好戏。推陈出新并不容易,难在思想内容的把握上,特别是改变旧的伦理道德观念,是很重要的部分。既要在剧目上创新,又要在音乐、表演、舞美等方面创新。艺术改革的标准就是要改得让新老观众都喜欢,让村里的农民喜欢,城市里的年轻人也喜欢。今天有很多剧目受到观众的喜爱,就是用了新的题材、新的情节、新的形式,表现了新的内容、新的主题,塑造了新的人物。戏剧创作总是和时代、人心相关的,戏曲更是平民艺术。平民百姓欢迎,它就能活得下去,脱离了平民百姓,成了官方艺术,成了传声筒,它就必然衰落。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新世纪戏曲艺术在保护继承的基础上,改革创新,中国戏曲事业一定会有美好的未来,必将出现一个新的百花齐放的繁荣局面。
(作者单位:中国戏曲学院戏剧文学系)
责任编辑:尹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