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冰儿和倪湛舸的诗

2009-08-31 06:46陈仲义
文学教育 2009年8期
关键词:星空激情仪式

激情:暴乱着,惊悸和晕眩

——读冰儿“提前”

冰儿,原名戴乐阳,70年代出生。原籍湖南,出版个人诗集《月光的白色药片》《冰上七步》等。

2004年对于冰儿,是神奇的一年。自三月下旬上网,她就被诗魇追赶着,没日没夜地写,坐着写,站着写,睡着写,发疯似的。全年共完成五、六百首诗,随笔评论 20多篇。我注意到冰儿不是她高产,而是她井喷式的爆发力。这是属于天生诗人的秉性,整个生活、整个生命都与诗歌合为一体。

“人类的灵魂在强烈的感情中,就努力用诗表达自己”——不必艾略特的点拨,女诗人自行遵奉古老的诗歌法则,以生命情感作为诗歌祭礼。情感的火药时时发生引爆,那是冲击性的气态碎片,以热与光辐射波为中介,彼此翻腾着、扑打着,构成一幅幅绚烂的心灵图景。冰儿不顾一切,重返浪漫主义源头:“主啊,这个夜晚之后/谁深陷泥潭/谁心如死灰”——虔诚的祈求,推崇一种至美的性情;“锯花在等待深夜的锯子/它薄薄的锋口在无形中切我”——又是在表达一种怎样隐忍的甜蜜疼痛。

《提前活着》是同一批文本中的一种。一开始是“来吧,从我的身体里取走我/从闪电中抽出活力/从火焰里取走空气”,这是浪漫美学典型的表达方式,完全的献身,彻底的占有。紧接着是一个“连锁假设”:即使你不取走……我也会被盐分吸干,剩下空洞的名字——继续抱以同样炽热的表白。再接下来是激情的持续升温:发黄的相片覆盖了我一生,我也无法“用我的嘴唇抓住其他嘴唇”——至此,作者完全服膺于浪漫美学的真传,传达了直到“海枯石烂”,才可能“与君决”的夙愿。然而:

“青春,无论是爱上死者手上空香水瓶的静寂/

还是爱上生者手上点燃的导火线/

都会像手指一截一截掉落”

这里,作者稍稍的一顿而清醒:时光是无情的,代价是沉重的,在爱的两难选择面前,在生命激情与社会伦理纠缠中,或许因为观念因为风气,还得再等上几个世纪,等待“月光的针管”(一个冰儿独到的意象),注入营养和平衡,注入绝望与希望的和谐,注入新的曙光,才可能抵达理想的境地。这是值得憧憬的事。不过,任何生命的挥霍、绝顶的爱情,都是有所缺憾的。倘若要超越世俗,挣脱人间束缚,最好,还是让我“提前在里面活着”——提前经受这一凄美的生死恋吧。提前、提前、提前活着吧,在迷醉、激越、沉溺中晕旋,且无怨无悔。好比作者在另一首诗所深入的那样,甜蜜与毒药都需要代价:

“要如何处置这杯用舌头勾兑的毒药/

它唯一的希望是被人喝下,死去。”

有道是:诗人、情人与疯子在本质上是一样的。激情是诗歌燃烧的核能,摧毁的炸药,它带动想象、感觉,带给诗人莫名的生命冲动和狂迷。冰儿的诗歌激情,是“强刺激的迷幻药和芬芳的鸦片”。也是孔雀的尖叫、渴望和惊悸。

即使是现代诗,再三高扬智性的大旗,我还是要坚持说,一个人的整个诗歌写作,要是失去生命激情,也就失去了动力与光芒。

附:提前活着/冰儿

来吧,从我的身体里取走我

从闪电中抽出活力

从火焰里取走空气

即使你不取走

缓慢失水的盐分也会将我吸收

骨骼的内部将变得越来越宽敞

在一个赤裸的空洞里

我只剩下一个名字

一张发黄的黑白肖像覆盖我的一生

在地球凹陷的任何位置

我无法用我的嘴唇抓住其他嘴唇

青春,无论是爱上死者手上空香水瓶的静寂

还是爱上生者手上点燃的导火线

都会像手指一截一截掉落

需要运送几个世纪月光的针管

才能将“绝望”和“爱”注满剩余的生活

而我,已提前在里面活着

哲学可以安慰吗?

——读倪湛舸“安慰”

倪湛舸,70年代出生,芝加哥大学神学院宗教与文学专业博士。诗歌尚未结集。出版随笔集《黑暗中相逢》,评论集《人间深河》等。

主:好久不见了,一见面,我就要向你推荐《哲学的安慰》。

客:我的天啊。你说的是6世纪,罗马那个神学家波埃修,狱中随笔《哲学的安慰》吗?那可是文笔了得,堪比罗素。

主:我指的是一首小诗,恰好两者名字一样。这倒也生动说明,长期来哲学与诗歌剪不断的“暗恋”,一千多年过去了,还可以互相“传呼”。

客:(阅后)。是有点被击中的感觉。具体是,好像经过了几道冷水、热水的交浴,让人产生痉挛感。根本上,它不是大量平面琐事的漂浮,而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垫在里面。

主:你指的是“重量”?我想体现在诗中的内涵,是边大痛着边消化着,边撕裂着边宽容着。它通过自我辩驳、自我盘诘、自我说服的复杂表现,将抽象的描述和经验的依赖,慢慢导向“哲学的安慰”。

客:对对。我忽然想起苏格拉底对失恋者的安慰:不要去指责你的负心人。时间会抚平你心灵的创伤。你反而要去感谢她,为她祝福,因为她曾经给了你忠诚,给了你寻找幸福的新机会。看来哲学家的思路总是与众不同。

主:这首诗的确有哲学的智慧。开始是“什么都不怕,”其实还是有些担心,打算“妥协”的。在经历一段刻骨的情感或精神履历后,自己给自己制造了一个痛苦悖论:下决心低头走路,能不说话就不说;但又不得不“奉承每一个轻视我的人/热心地回应每一份凉薄”。在矛盾与怀疑中,用沉默的武器来“奉承”和“回应”世事。一方面,要“尽快得救”“省却更多麻烦”,另一方面却要全身心地投入可能是善,也可能什么都不是的“无底深坑”;真希望“把某个东西越埋越深”(指创伤),但同时又十分清醒那个东西其实“早就烂得差不多了”,埋葬与遗忘变得无所谓了。

客:按照你提示的“创伤”思路读下去,一方面,你成了被我执行被我终止的“仪式”——创伤的怀想仪式?忏悔仪式?拯救仪式?一方面却被我用来“自得其乐”, 自得其乐也是创伤的一种安慰、开放和超脱的仪式。而经过雷殛之后,经过科学客观“分析”,我“怕得要死”的恐慌、疑虑心理,开始愈合,转变了,甚至“无比衷心地想要你幸福”。呵呵,刚好“印证”我刚才说的苏格拉底的立场——对失恋者的安慰。

主:这是因为,在作者心中,已祭起康德的两大法宝: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对于头顶的灿烂星空,人只能心存敬畏;而灵魂中的宽容,则可以创造另外的星空。呵呵,看来,你这个讨厌哲学的人,刚才解释起来,也还是头头是道。

客:过奖过奖。实际上,我根本不知道哲学是什么玩意儿,我只知道每个诗人都要比旁人更费心与自己灵魂作战。用思想、用幻象、用错觉、也用哲学。为存活寻找理由,为“心安”举行祷告。

主:这正是该诗的哲学意味,远远覆盖了情感,脱离了具体所指,所以颇有普适意义。在悖论式的自我辩诘中,主体获得解脱之道,诗也因此传递了震荡。

客:看来,我们70后80后这一批作者,还需加强哲学营养,当然不是指在诗中赤裸裸兜售哲学概念,那样就成为“观念”写作,是诗歌的死胡同。

主:窃有同感,所谓“哲学诗”,只有建立在真切经验基础上的智慧挥发,才能克服理念演绎,开启诗的哲思力度。

附:哲学的安慰倪湛舸

我现在什么都不怕,包括妥协,

真的。低头走路,能不说话就不说;

奉承每一个轻视我的人,

热心地回应每一份凉薄。

如果偶遇善良,一定要全身心地投入

这无底深坑,为了尽快得救,

更为了省却更多麻烦。

你知道我的意思,虽然,我不知道你

在哪里。没有消息,

也很少想起,更不必借机

把这首诗献给你。

好些年过去了,你成了一种仪式,

被我执行,被我终止,被我

用来自得其乐。你曾经哭得那么凶,

咬着我的名字像狗啃骨头——

但更多事已经发生,

把某个东西越埋越深。当然,

它自己早就烂得差不多了。

也许我该说“分解”,

更科学、更客观、更有距离感。

(还记得这种句式吗?

——更健康、更快乐、更有制造力——

那时,我们对生活都怕得要死。)

我现在什么都不怕,

连你都不怕。甚至无比衷心地想要你

幸福。当然,

我也会好好的:头顶星空,胸怀道德律。

陈仲义,著名诗评家,现居福建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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