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梅
她找到座位的时候他已经在了,坐得笔直,两只手放在腿上,神经质地抓在一起,很用力,像要互相抓到肉里去。她蹭着他的膝盖和桌子,竭力缩紧身体,挤到里面靠窗的座位上坐下,他受到惊吓,整个身子冷抽一下。
他如此焦虑的原因无非就是没有找到一份好工作,或者家里有了病人,再或者就是年关将近,要不来工资,无法回家过年。很显然他是个打工者,粗糙寒酸的长相和衣着有力地昭示了他的身份,尤其是座位下面的红蓝条纹编织袋,跟他变了形的运动鞋暧昧地贴合在一起,跟人一样委顿。他很可怜,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问问他有什么她可以帮上忙的,但是这些问题,没有一个她能帮他解决。
到处都很脏,窗沿和桌子上遍布灰尘。这是一辆老旧的绿皮车。本来她应该体面地躺在空调车的卧铺车厢里度过旅途,但是这个时候车票太紧张,没有买到卧铺。这就限制了她的睡眠,她要是想睡,只能坐在肮脏的硬座车厢里,坐在愁眉不展的打工者身边,头靠椅背,或者趴在冰凉的桌子上睡。然而这实在太让她难以接受,她从包里掏出一副扑克牌,开始玩牌。
她并不打算真的玩牌,只是用吉卜赛人流传下来的把戏自娱自乐。她喜欢这种把戏,而且并不认为这纯粹是一种把戏,也许仅靠54张纸牌就来判定一个人某一方面的运势,的确不那么有说服力,但她认为这其中蕴含着很多启示。同命运一样,这样的玩意儿,因为无可破解,所以让人觉得暗藏玄机。
今天是12月26号,她洗了26次牌,在心里默念:今晚会是怎样的一晚呢。接着,从中抽出一张,看了看,红方块9。她对每一张牌面代表什么寓意已经烂熟于胸,下意识地把目光从纸牌上撤开,搜索行李。她带了两件行李,一个小拉杆箱,一个随身小包,拉杆箱放在行李架上,包挤在她腰部和车厢墙壁之间,两者都安然无恙。
在她玩牌的时候,打工者也没睡。整个车厢里现在除了他们两人,都已深浅不一地进入睡眠。在他们对面,横睡着一个面目凶悍的男人,一人占着两张座位,鼾声起伏。打工者不再盯着自己绞扭互搏的手,开始盯着她的手和纸牌,似乎她耍牌的技法很吸引他。她本无意与他搭话,他的萎顿和焦虑都让她可怜和鄙夷,在她认识的男人里,没有这么不堪的。
玻璃窗叭的一声轻响,她看了看,一颗杂着雪意的水滴冷冰冰地砸到玻璃上,溅裂开来,接着又是一声响。要下雪了,他忽然说。他呼出的口气带着劣质烟的味道,还有食物发酵以后的味道,她断定那味道来自车站旁边的拉面馆,面,汤,醋,酱油,辣椒油,香菜,还有油腻的抹布的味道,混乱地搅在一起,进入他的胃里,现在又从他的胃里,途经食道,逆向发散出来。她在拉面馆后院街上,曾经有一次隔着玻璃窗看到厨房里抻面的师傅长长的清鼻涕掉到面里面。
要下雪了,他又说。不久之后,当她开始给他占卜,她才知道他的有意搭讪,目的就是让她给他算上一卦。
你刚才抽了一张方块9,他说,什么意思?
他说着这趟火车始发站,她所在的小城市的口音,确切地说,主体是这个小城市的口音,在这个基础上还有些周边区县的花哨,她很熟悉这种改良了的口音,在她生活的小城,充满这种来自农村的打工者,住上一两年,口音就花哨了。
她看了看肮脏杂乱的车厢,说,意思是,我可能会丢失财产。
他下意识地用脚够够座位下面的红蓝条纹编织袋,仿佛她算的是他要丢失财产。而实际上他除了那只瘪瘪的编织袋,并没有什么财产可以丢失,她呢,自从抽出那张红方块9,就不时地留意着放在行李架上的拉杆箱,和挤在身体内侧的包,它们不太有丢失的可能性。
你会算命,是吧?
他小心翼翼地问她,态度近乎讨好。
她说,我算着玩。
能帮我算算吗?他好像看出她对自己的搭讪不太感冒,态度几近祈求,让她无法拒绝。她说,好吧,但我只是算着玩,这是迷信,你不能当真。
好,他马上回答。
她把牌码在桌上,说,洗牌,26次。
他很认真地洗牌,很认真地抽牌,很认真地等待她的解答,让她觉得有些好笑。他抽到的是一张黑桃8,她看了看他,说,你有精神方面的焦虑症。
他瞪大眼,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张牌,说,我再来一次行不行?
他又抽了,两次,她给的解释依次是:烦恼缠身,犹豫不决。
他越发忧心忡忡,呆坐起来,手又绞扭到一起。停了一会儿,忽然问她,你能算出将来的事吗?她说,你是说人生预测吧,他说是,很恳切地看着她,她说,你想预测哪方面?他说,爱情吧。
她把牌去掉大小王和2到6,让他彻底洗牌,洗他和他想算的女孩年龄之和的个位数的次数。然后分成两堆,各拿两堆牌上的顶牌,将数字加起来。剩下的牌再洗一次,叠成一堆。然后,拿出和刚才两数之和相同的牌的张数。她指着剩下那些牌里最上面的一张,告诉他,就是这张牌,预示了你的爱情命运。
他很紧张,两手重新绞扭到一起。她告诉他,牌面寓意不很吉利,你被情人背叛。
还有希望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她说,或许还有一线希望,更大的可能是没有希望。
她想,如果没有猜错,这个年轻人到省城去,应该是跟爱情有关,十有八九是去找让他忧思重重的那个女孩。在她印象里,乘火车的打工者都会背着一只或很多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无论返家还是奔赴下一个打工目的地,他们都需要带上所有廉价的家当,而身边这个旅伴的红蓝条纹编织袋是瘪的,他的出行显然另有目的。
雪终于下起来了,辨不清什么形状,扑面而来,贴在窗玻璃上,他呆呆地看着玻璃。她说,我们只是玩玩而已,你不会当真了吧?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是的,现在,她的回忆还没有被时间所删减——距离火车上的占卜游戏只过去了一天,当她在宾馆里寻找那把名叫红色猎人的瑞士军刀时,发现它不见了。
它是什么时候丢失的呢?当她躺在宾馆床上对有关于它的一切细枝末节进行了多次回忆之后,确信了这样一点:是那个愁眉不展的打工者偷窃了它。她给打工者的爱情进行了不很好的预测,很显然这触动了他怏怏不乐的心思,雪越下越大了,不快乐的打工者把视线贴着她的脸庞,投向被雪和风不停攻击的窗玻璃,她觉得不宜再跟他有什么交谈,这个时候她感到胃有些难受。她有低血糖和浅表性胃炎,饿了就会被头晕和胃疼这两样不适所侵扰,她的包里因此总得装着一些小食物。她掏出一只苹果和一把刀子,为了尽可能地避免深夜进食造成脂肪积聚,她选择水果。
她有一把很不错的瑞士军刀。一个女人包里时刻带着这样一件东西似乎不可思议,只有她自己了解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外表平淡,内心却经常会莫名其妙生出一些疯狂的念头。有一天她在商场的试衣间里试一件衣服,外面有人砰砰地擂门,她打开门,一个高她一头的女孩咕哝了一句粗话,试个衣服那么久要死在里面啊,然后很嚣张地撞了一下她的肩膀,挤进试衣间。她生平最讨厌在公众场合被人推搡,尤其是排队的时候,总有那么些人支起胳膊肘子,去推搡她的后腰,仿佛那样就可以让队伍行进得快一些。那天她很恼火,朝着已经走进试衣间的女孩反唇相讥,女孩一个箭步跳出来,将准备试穿的一件红色蜡染T恤衫朝她蒙头盖脸地摔过来,妈的,找死啊!嚣张女孩骂道。T恤衫覆在她脸上,搞得她眼前一片晕晕的血红,那一刻她特别想有一把刀子,一刀朝女孩捅进去,让她流出红色蜡染T恤一样的血来。然而她没有刀子,她审时度势了一番,很狼狈地揭开覆住头脸的T恤衫,然后很屈辱,很徒劳无力地站在女孩面前。女孩打算鲸吞她的样子,无论气势还是嘴巴,女孩都胜她无数。她意识到自己极不擅长撒赖和骂人这一套,这是个多么要命的缺陷,她瞬间决定从别的方面弥补这种缺陷。耻辱差点要击垮了她。当场她就在那家商场的刀具柜台买了一把瑞士军刀,耗资五百多块钱,是她家里包括菜刀包括水果刀之类刀具里面最昂贵的一件。此后她无时无刻不在包里带着这把刀,就像带着化妆品、纸巾、钱包一样。时间久了,她感觉它就像一个有生命的朋友,贴心贴肺的朋友,在某些场合,比方公交车上她遭到陌生人的谩骂,单位里遭到同事的挤兑,她都产生过用它去捅人的念头,那念头出现以后,她总是感觉装在包里的瑞士军刀同样在跃跃欲试,向她发出某种召唤。当然,她同时更是一个理智的女人,那些秘而不宣的疯狂念头截至目前尚未实施,她只是在用它削水果的时候,看到那淋淋的汁水,频繁地展开一些跟血有关的想象。她是一个矛盾的女人,狂野和危险都在别人洞见不到的黑影里。
她在午夜肮脏的硬座车厢里吃了一个苹果,芳香的水果气味马上就被车厢里说不清楚的气味稀释掉了,她讨厌被这样一节车厢载着度过旅途,身边坐着一个被爱情搞得郁郁寡欢的打工者。他的女朋友八成是从老家跑出来了,跑到这趟火车的终点站,一个大城市,见了世面,更有可能认识了一个有钱人,她可能有几分姿色,因此这个小伙子被抛弃了,他不得不在大冷天里,乘坐肮脏的火车到大城市里去找她。
她的回忆多次进行到了这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当她无聊地吃着苹果,猜度他可怜的爱情的时候,她看到他在看她放在桌子上的瑞士军刀。她是一个敏锐的女人,长着一双平淡无奇的眼睛,却无时不刻不在对周围的事物进行精确的观察和分析,这下意识的观察暗合着她矛盾的性格,她时时感到周围暗藏玄机,比如无法预计的危险和突发事件,就像那件劈头盖脸覆住她的T恤衫一样。
那把瑞士军刀名叫红色猎人。按正常逻辑,她应该挑选那种玫色的取名漫游者或者逍遥派的女士迷你型军刀,带着很多眉夹指钳钥匙链之类的精巧器件,但是她偏偏选了这把红色如血的男用军刀,有着凛冽如冰块的名字,刀身里暗藏着的不是化妆用具,而是小锯子、小剪刀、小钳子之类富有破坏力的尖锐器具。它静静躺在肮脏的桌子上,还没有合进刀身的锋刃,像扑在窗玻璃上的雪一样亮。她眼角的余光看到打工者的眼睛牢牢地锁住了红色猎人,但是在那个时候,她还没有想到他会去偷窃它,在一个打工者眼里,那只不过是一把普通的水果刀而已,他根本不认识刀身上那盾牌形状的名牌标志。
然而回忆却让她认定,正是这个不懂得红色猎人真正价值的打工者,偷窃了红色猎人。当她吃完苹果,她清晰记得自己合上了红色猎人,将它放进盒子里,然后放进了包里。在她睡着之前,她是警醒的,凌晨三点多的时候,火车在一个小站停靠,对面横躺酣睡的凶悍男人打着呵欠下了车,只有零星几名旅客从她旁边的窗户外边闪过,但没有人进入这节车厢,她和打工者对面的座位空了,打工者也没有睡觉,他陷入跟爱情有关的忧思里。
你去那边坐吧,她对打工者说。她一直希望对面的凶悍男人下车,那样她就可以跟打工者对面对坐,而不必挨在一起,她对陌生人的触碰很敏感,她有轻度洁癖。
打工者欠起身子,先把胳膊够到座位底下,拖出那只红蓝条纹编织袋,提着它,转过身子,坐到对面,再把编织袋塞到座位底下,用脚后跟往里推了推。她身边终于空了,那时时让她敏感和别扭的触碰不存在了,她就感到浓重的困意乌云一样压下来,这个时候打工者又把编织袋拖了出来,从里面掏出一个塑料袋,解开,袋子里散发出一股沤烂了的韭菜的味道,他开始抓着那只塑料袋,吃裹在里面的一只韭菜馅饼。他饿了。她掖掖挤在腰部和车厢墙壁之间的包,趴在桌子上和韭菜味道里睡着了。
红色猎人就在她睡着以后的某个时间,从她的包里丢失了。她一觉醒来已经是黎明了,火车抵达的城市没有下雪,她个子不高,踩在椅子上费了很大劲才取下拉杆箱,这才发现打工者不在对面了。他去哪儿了呢,连红蓝条纹编织袋都不见了,她有些生他的气,如果他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就可以帮她取下拉杆箱了。后来,她在出站的人群里看到打工者,他背着那只红蓝条纹的编织袋,很委顿很卑琐地走着,被人们推来搡去。
她开了一天冗长沉闷的会议,晚上,在宾馆房间里,她看了一会儿电视,又感觉胃有些不适,这时她发现红色猎人不见了。她回忆了所有的细枝末节,恍然明白她在下车前为什么没有看到打工者了,他在她睡着的时候,偷窃了她的红色猎人,躲到了别的车厢。
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气愤的事情!她感到自己遭到了愚弄,一个有研究生学历、从事体面工作的白领,让一个卑琐委顿的打工者愚弄了。她是一个外表平静内心冲动,极度自尊甚至有些孤傲的人,无法忍受这样一件落差极大的事情,于是立即,她拿起房卡就离开宾馆,去了火车站。她住的宾馆离火车站很近。她赶到火车站的时候,开往她所在城市的车还没有开始检票,她买了一张站台票,进入候车室,坐在一个隐蔽的角落。
半个小时以后,电子屏幕上打出字幕,开往她所在城市的火车开始检票。她冷静密切地搜索着检票队伍,直至这支队伍全部进入检票口。打工者没有出现,而这是开往她所在城市的唯一一班车。
接下来的两个晚上,她都准时去候车室里守候,接着,会议结束了,她没有退房,仍然每天去候车室里守着,拖着拉杆箱,守候到检票结束,再拖着拉杆箱回宾馆睡觉。她是一个固执的女人,她的固执,在过去曾经让她吃了不少苦,无论在工作还是恋爱上,都给她带来过程度不同的麻烦。
又过了两天,她终于守到了打工者,她飞快地跑到售票窗口买了一张票。
候车室里忽然开始了一场联欢表演,她这才意识到今天是12月31号,旧的一年就要过去了。本来她完全能赶回去,在自己的家里度过这很有意义的一晚,第二天再迎来新的一年。但是因为打工者,她延误了行期,只能在这脏乱的候车室里,观赏火车站职工一场蹩脚的联欢演出,这让她很恼火,她想,无论如何她不能放过他。她找了一个隐蔽的位置坐下来。打工者缩在一把椅子上,脚旁放着那只红蓝条纹编织袋,神态比几天前又委顿了不少,眼睛盯着脚面,胳膊撑在腿上,两只手绞在一起,沉陷在自己的忧思里,没有发现她,也不去观看热气腾腾的联欢晚会。
这样,她甚至没有机会返回宾馆去结账。这是她计划里最无奈的一个环节,她必须每晚拖着拉杆箱去候车室守候,以免发现打工者后因为要返回去取拉杆箱而错失机会。这样,她就得承担没有时间返回去结账的后果。她预交的房费还能剩下不少,就全当丢了吧,她初步打算回去以后打个电话退房。她尾随在打工者身后,保持着跟他间隔五六个人的距离,通过检票口,上了车。
这次,她更加没有睡意。返回的火车依旧是夕发朝至,车轮擦着钢轨沉闷地开始长途奔徙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车厢里乱了一小段时间就进入睡眠。空气很冷,老旧的绿皮车没有空调和暖气,她看到他更加地委琐了,像刚从一场霜里走出来。
午夜的时候,他周围已经没有人了,原来在他对面有一个人,火车停靠了一次,这个人下了车。车厢里除了她和打工者还醒着,其他人都深浅不一地进入睡眠,她毫不犹豫地顺着走廊走过去,坐到他对面,说,喂!
像她预想中的一样,他被吓着了,吓得不轻,几乎要从座位上蹦起来。看到她,他不可思议地张开嘴巴,露出劣质烟熏黄的牙齿,斑驳如犬牙。
她稳稳地坐着,用冷硬的目光告诉他,老老实实地坐着别动。他看懂了她的目光,但仍旧试图逃跑,刚欠起身子,她就出其不意地伸出腿来,朝他的腿狠命地来了一下,他竟然让这一下给绊倒了,狗一样趴到地板上,她又迅速地蹲下去,去拽他座位底下的红蓝条纹编织袋。他趴在地板上,去抢救编织袋。
她冷冷地坐回去,看着他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说,你要是再跑,我就去喊乘警,他们就在隔壁车厢。
我不跑,他说,我为什么要跑?
对这样的农民工,她知道他们惯用一些无赖的伎俩,讲道理是根本讲不通的,她干脆不讲。像刚来时一样,外面很冷,沿线村庄偶尔亮出一星灯火,照着胡乱摇摆的树枝,和胡乱飞舞的雪粒。他的棉衣很单薄,在省城呆着的五天里,不知道他干了一些什么样的体力劳动,五天前他穿着的藏蓝色棉衣还是新的,左前胸和右袖筒分别有压箱装运的新鲜折痕,现在它一塌糊涂,辨不清颜色。
他们对坐着,她想象里应该是一种对峙局面,她觉得自己气势凌人,完全可以压倒他,却发现他们关注的焦点并不统一,他陷入自己的忧思,丝毫不管她的挑衅。他在想什么呢,无非就是他那跑了的情人,她忽然对他这五天的省城之行感兴趣起来,他都干了些什么,跟跑了的情人有没有和好?看样子没有。
她从包里拿出扑克牌来,对他说,新的一年快开始了,想不想算一卦?
他把目光从自己的焦点上转移过来,说,给我算算明年的命运吧。
她让他洗牌。12月31号了,他已经懂得了占卜的一点端倪,很自觉地洗了31次,交给她。她演示吉卜赛人发明的那套程序,几分钟后,告诉他,你会有灾祸。
他的脸色变得灰白起来,两眼无神,过了一会儿,问她,能算算有什么办法破解吗?
她说,你得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不说话,把头埋进手心里。她说,我能算出来。她稀里哗啦地洗牌,洗了很多次,然后换了一套程序。她在刻意玩着那些花样。之后她停下来,对他说,你以前有个女朋友,后来她跑了。她长得不错,你很难受。
她的这套把戏其实一点都不复杂,以她的文化层次,洞察力,和工作环境的长期打磨,观察这样一个心事外露的打工者,根本不是一件难事。然而在他,却不是这么回事,他很惊讶,仿佛她说的这些真的是扑克牌算出来的。
她继续这套把戏,重新洗牌,把它们进行又一轮让他感到莫测高深的布阵,然后说出那些显而易见的推测:你这次远行,为的就是她。为此你忧心忡忡,又充满希望。然而你见到她以后发现,你们的爱情已经无可挽回。
她问,我算得对不对?
不对!他否认,可怜巴巴地,让她想起小时候,家里来了客人,母亲在桌子上摆了两盘点心,回厨房做菜之前,她受命坐在桌子旁边驱赶苍蝇。那盘婴儿乐饼干,小小的,黄澄澄的,一颗一颗,诱惑着她的味觉和手,她把其中一些装到自己口袋里,剩下的仔细进行了一番重新摆放,但还是被她细心的母亲看了出来,母亲问她是不是偷了饼干,她捂着口袋辩解。
她想,此刻他多像小时候捂着口袋辩解的自己,那时候她六岁,现在她三十六岁了,而他是个年轻男人,充其量只有二十六岁。她在二十六岁的时候,也为爱情傻过,智商像六岁。她用三十六岁的沧桑看着二十六岁的单纯,压抑不住要继续戏弄他的念头,她甚至想,要让他在这趟旅程中,在她的戏弄中,一下子长大,从此对爱情油盐不进。
呵呵,她轻轻地笑,不去反驳他无力的否认,继续向他挺进。现在,让我算算在这五天里你都干了些什么。她开始又一轮洗牌,纸牌啪啪响,他恐惧地盯着它们,脸色灰白。她一边洗牌一边观察他,这不用多么费力,她只用眼角的余光就够了。她说,你很紧张。他的脸色越发灰白了。
好,让我算一算。她研究着那些扑克牌。她家里收藏着大约一百多种图案的扑克牌,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套武侠图案的牌,54张牌摆在一起,就是一派风起云涌玄机重重的江湖世界。她欣赏着手里的刀光剑影,一边猜测着他在这五天里都有可能做了些什么事情。
好了,你不用承认,也不用否认,因为承认和否认都没有什么用处,天机不会因为你承认或否认而有什么改变。你来到我们刚刚离开过的城市,找到你的情人。你哀求她不要离开你,她拒绝了。你不停地找她,不停地遭到拒绝,她甚至很厌恶你,不愿意收留你,这五天里你一直在流浪,而她现在过得很好。后来你终于发现她之所以过得这么好是因为有人取代了你的位置。你哀求她,苦苦地哀求,她无动于衷。
她停下来,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她看到他嘴唇打起了哆嗦。她又开始洗牌,说,这次我要算算在这五天里,你除了苦苦地哀求她,还做了些什么事情。
他紧紧地盯着她手里的牌,胸部起伏。她说,你为什么这样惊恐?仿佛我拿着的不是扑克牌,而是一把刀。
这是这个晚上截至目前,她第一次提到刀。她看到他明显颤抖了一下,她冷笑了,说,你最好看清楚了,我手里拿的是扑克牌,纸做的,白色的,不是刀,更不是红颜色的刀。
她噼里啪啦地洗牌,在快要洗完的时候被他拦住了。他迅疾地伸出胳膊来,张开手掌,啪的一下,扣住了扑克牌,连她的手一起扣住了。他的速度惊人地快,像油锅取物。
她冷冷地看着他,他慌乱起来,放开她的手,半个身子都扑到桌子上,用胸膛压住那些风起云涌的扑克牌,像个六岁的孩子跟小朋友抢玩具。她不屑参与这种抢夺,将身子靠到后面去,两臂环抱。他慢慢抬起身子,粗糙的手笨拙地划拉那些扑克牌,把它们划拉到一起,抓捏着。她说,你要把它们塞到口袋里,我知道。他已经顾不得为被识破而狡辩,手忙脚乱地把那些扑克牌塞进口袋里。
我还是能算出来,她说,你口袋里除了扑克牌,还有一把刀,一把红色的刀,你可能不知道它的来历和价码,让我告诉你,它是一把瑞士军刀,世界名牌,名字叫做红色猎人,五百八十块钱。
他下意识地拿粗糙的手去捂口袋,她咯咯地笑起来,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她把小时候偷婴儿乐饼干的故事讲给他听,他听得很茫然,不明就里。
现在她不再用扑克牌玩吉普赛人的那套把戏,她舒适地把后背和头部靠在椅子上,两臂环抱,看着他。他不再手捂口袋,但夹紧了胳膊,两条瘦腿搭在椅子上,裤管空阔,她看到他变了形的运动鞋更加不堪,面目全非,跟同样肮脏的红蓝条纹编织袋紧紧贴合在一起。看到她的视线由上及下侵略到了自己的脚和编织袋,他下意识地用脚后跟把编织袋朝座位下面更深处的黑暗里推了推。她注意到他的编织袋鼓鼓囊囊,不像来时那么委顿,这一发现让她精神振奋,本来她就要认为对他的戏弄已经结束了,现在她有了新的想法。她是一个从来不缺乏想法的女人,她聪明,敏锐,有广阔无边的想象力,绝不是那种泛泛之辈,这一点她深为自负。
她的想象瞬间成型。现在她开始了一种更为诡异的占卜方法,这种占卜她过去无聊时曾经干过,她命名为盲占。类似于下盲棋。看过《英雄》吗?她问他。他有些茫然又有些警惕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这样问目的何在,然而他的警惕又是无用的,他有限的思维根本搭不上她思维的任何一根触角。他想了想,还是不甘落后地回答,看过,张艺谋导演的嘛。仿佛她拿一部家喻户晓的大片考他,是多么不明智。
看过就好。记得甄子丹和李连杰有一场意念中的对决吗?现在,你拿去了我的扑克牌,不过没关系,这根本难不倒我,我要在意念中继续给你占卜。面对这样一个思维跟她严重有距离的打工者,她不难在短时间内调动智慧,把占卜这把戏来一番抽象化的改头换面。好,现在,我来算一算你脚旁边的编织袋。
她注意到他被这句话严重击中了,面目张皇,这正是她期望的效果。漫长而又无法入睡的旅途,昏昏然脏兮兮的车厢,神态委顿可怜又可恨的打工者——在这样的场景和人物面前,她不知道除了这种方式,还能有什么别的方式更合适来打发无聊时间及完成对一个小偷的小小惩罚。她把后背离开椅子,倾向他,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看着他的眼,很慢很慢地说,现在,我算的是你的那只编织袋。在上一趟旅行中,你的编织袋很瘪,像你这个人一样瘪,五天过去了,它忽然鼓了起来,会有什么东西令它那么饱满呢?韭菜馅饼吗?很显然不是,要多少只韭菜馅饼才能让它这么鼓!你在刚刚过去的五天里,苦苦哀求你的情人回到你的身边,但遭到了拒绝,你用尽了所有的爱和委屈,都没有唤回她。你的情人不可能送给你物质上的东西令这只编织袋鼓起来,而你自己,显然也不舍得花钱去买些东西令它鼓起来,况且你没有这种心情,你的情人跑了。是的,你的情人跑了,你很绝望,终于用到了你在火车上偷窃的一把刀子,那把刀子名叫红色猎人,你用红色猎人杀死了你的情人。你在偷窃那把刀子的时候,大约已经感觉到了你内心深藏的疯狂,其实,这种疯狂我也有,它经常在我内心深处耸动,尤其当我面对欺负我的人时,那种疯狂就更加强烈,我老是想,总有一天我会杀死所有对不起我的人。好,现在还是说你。你杀死了这个对不起你的女孩,你又那么深爱着她,不舍得把她丢弃在遥远的城市,于是你把她装进编织袋里。现在正是三九严寒,她的尸体已经冻僵了。你的袖口,对,右袖口,那是什么印迹?看起来很乌暗,现在我意念里的纸牌告诉我,那是血迹,是你情人的血。
一口气将想象的场景描画出来,使她觉得有些累,她停住了。打工者呆呆地坐着,目光呆滞,面如死灰。这时她感到有些尿意,就站起身来,往车厢尽头走,打算去一趟厕所。他的声音在她身后很虚弱地响起来,你,你去哪儿?
她回过头来朝他嫣然一笑,说,隔壁车厢啊,乘警在那里。尽管你用一把名叫红色猎人的刀杀了人,你也不是猎人,你无非就是一个毫无自主权的猎物而已。
她去了厕所,时间不是很长,在蹲着的时候,她猜想她回去之后,不出意外的话,打工者应该会把红色猎人还给她了。但是她打算再送给打工者,她有轻度洁癖,无从想象从那样肮脏的一只口袋里呆过好多天的东西,再回到自己的包里。何况,她已经把他捉弄得够可以的了,她甚至觉得有些过分了,那胆小的年轻男人,似乎被她给吓着了,或许他认为那昂贵的刀子会致使他成为一名盗窃犯,又或许她编织得太逼真了,让他产生了幻觉,对她想象的一切信以为真。
等她从厕所里出来,穿过昏昏睡去的车厢,回到自己的座位,一股凛冽的冷空气迎接了她,是窗户,老旧的绿皮车的窗户,下面的一扇被完全拉了上去,风夹带着雪一往无前地灌进来,一张扑克牌夹在窗缝里,让风呼地吹起来,蝴蝶一样在车厢上空打了两个旋,落到地板上。
打工者不见了。桌子上,她的那把红色猎人静静躺着,她拿起来,打开刀刃,发现它失去了原来的雪亮,就像一只苹果干枯了,一朵花干枯了,一个人干枯了。她的眼睛像忽然长出了探测头,一下子就在刀刃和刀身的转轴处发现了冷凝的血迹。她抓起它,从敞开的窗户里唰地扔了出去,它冰得要命。她想,红色猎人死了。她怎么能要一把死了的红色猎人呢。
她流畅的思维终于产生了卡壳,几分钟之后,她醒悟过来,不顾自己的洁癖,蹲下去,趴到地板上,在昏暗的光里睁大眼睛去搜索打工者座位下面,编织袋当然也不见了,她搜索的不是编织袋,而是有可能遗留在那里的血迹。
又过去了几分钟,她从地板上爬起来,朝走廊尽头走,这次她去的不是厕所,而是隔壁车厢。
(责编:钱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