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鸽

2009-08-26 05:59
中国铁路文艺 2009年8期
关键词:水水小舅子小王

安 庆

1

车突然抖动,一个急刹车,车身又打个尿噤,才稳稳地停下来。鸽子!司机叫起来。奇怪,司机把声音压低又嘟噜一句。汪小顾睁大眼,一只鸽子静静地站在车前,车灯照射下白得耀眼,有些炫目,眼花得觉得它不像一只鸽子。路的两边是冬日的麦苗铺开的大片墨色,像无边的黑海,夜静得更加荒凉,前边的面包车在起劲颠跑,尾灯已经小得像一束萤火。

半夜三更怎么会飞过来一只鸽子?司机还在纳闷,嘴里还在絮叨,眼朝前看时显得眼珠更鼓,车灯直直的两柱光刺向前方,司机身倾着,胸脯贴在方向盘上。汪小顾的手心里出了汗,把眼再努力地睁大,那只鸽子孤独地站在小路中央,扬着头,有些孤傲,清晰地能看见它细小褐色的爪子,路上的裂纹纵横交错,鸽子的尾巴不时被风翘起。

司机的眼有些迷糊。汪小顾说:开过去也许它就飞了。

不!司机不理汪小顾,摇摇头,摁了摁喇叭,声音很轻,但从麦田里已经震出回音。麦苗儿在灯光中晃动,仔细地能听见麦叶儿刷刷的响声。

司机盯着一动不动的鸽子。

司机点了一根烟,烟气马上把驾驶室弥漫。司机说:不,等等。

司机说:你看那鸽子,好像是有心思,半夜三更的一只鸽子,有些可怜。司机又说:不对,有些奇怪。

车是雇来的,500块钱,从文城到安川的滑州。司机长着一脸络腮胡子,下嘴角有一颗小肉疖,说话露出的两个酒窝和他的络腮胡子很不相配。握方向盘的手粗大,汗毛又浓又黑,指间节突出的像老树的结。他们一路上已经熟了,这条路司机好像是走过,实际上一个经常跑外差的司机又哪里没有走过?拐过滑州的牛屯,前边带路的面包车都看不见踪影了,车还是能顺畅地跟上,司机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总觉得有人指路,方向就这样跟着,前边的路很清楚。汪小顾打一个冷颤,也的确正是天冷的时候,扭过头,车厢里是一个黑漆的棺木,在医院附近挑的最大最沉的一口棺木;他亲自挑的,一个人要走了,况且是最后的行程又是那么年轻;那个从纸色铺里买来的最好最大的花圈在夜风中飒飒拉拉的响得疹人,几朵挂在竹枝上的花在风中火轮一样旋着圈子,花圈上的鸟儿要飞起来;他的眼前出现了太平间的一幕,那个卖寿衣的老张找的人去太平间为水水穿的寿衣,绸缎的寿衣把一个孩子裹成一个古装的老人,鞋也是那种靴形的,老张还让汪小顾买了噙口钱,其实就是两个带窟窿的硬币,让穿衣的老头塞进了水水的嘴里,汪小顾看过古书,母亲不在时也是这样走的。这是一个人最后的行程,那两个钱是让亡人在阴间的路上不要贪吃受了蛊惑。司机的话让他的头发梢子长起来,把身子裹裹,裹紧。你说什么,说什么?司机两眼看着前方,脚又使劲地踩了油门,车呼地越过了脚下的一个土坎,车上的棺木颠了几声。进入黄河滩区了。司机说。嘴里絮絮叨叨的司机其实一直都在安慰他:没事,没事,老弟,常在河边混,没有不湿鞋,其实跑车就是跑在阎王路上,妈的,阎王爷真是厉害,他不管你想不想去。想不想长寿,家里的时光离开离不开你,家里的亲人能不能承受,人在一瞬间说走就走了,阎王爷说不清那一天就点了你的大名;我有一个伙计,老朋友了,上个月就忽然走了……尽管说得坦然,在找话安慰,但说到这话时司机还是停了下来,声音还是低了下去,一直沉到了谷底。司机不吭气了,前边小车的尾灯在星星点点地闪动,随着颠簸一明一灭,然后仄了一个弯,隐隐约约地看见一只手伸出来往右打了个手势。

你不知道,这后边装的是一个孩子。给我跟车的一个孩子,才19岁,正谈恋爱,哦,不,反正一个女孩子老是找他;那女孩蛮漂亮,这孩子倒很一般,却把那女孩迷上了,据说他们是高中同学,毕业了女孩又在复读,这个孩子在挣钱支持她……

司机说:就是。太小了。不知道他们谈到了什么程度,不知道两个人是不是那个过,那样也算是尝到禁果,算是有了体验。看过一本书,有一个国家的家长在送孩子当兵前先把他领到妓院,没有什么就是让他知道两性之间的事,死在战场上没有遗憾,或者珍惜生命,开了禁,也算西瓜露了瓢……

司机说话还一套一套的。

就是。汪小顾说。

又沉默了。

汪小顾见过那个女孩,绑着一个大扫把。在脑后一抖一晃的,站在水泥厂的路边寻找21561,就是他的车,水水就是跟他这个车的,解放145,就是这次不久,水水就这样了。

汪小顾在想那个女孩。

有一次女孩去喊水水,汪小顾也看见了,那时候水水还在水泥厂做装卸工,给人家装水泥,给运煤运水渣的车卸车,很麻利的一个孩子。

水水……

水水……

水水满脸泥灰地跑过去,你跑过来干啥?

我——

你好好上学,没钱了我给,你放心,我供得上你……

后来水水成了他的跟车的。运输的生意不错,车几乎连轴转,小舅子跟车断不了有事,有家有口了,水水有这个愿望。他看水水,捏捏水水的肩膀,挺憨厚的一个孩子,靠得住,又征求了司机小王,就留住了,一个月700块钱。

可一个生命怎么说没就没了?

那次他正在扫雪,和镇里的几十号人。车是他第二产业,雪下得差不多整整一夜,骑车上班时路上到处都是雪,树上挂着雪溜子,找不着食儿的鸟儿在楝树上叨干楝子,树枝上的雪纷纷扬扬地落,除了雪已经看不见其他什么了,好像世界上出了大事,都在为大事穿白色的寿衣。他在想,真的这一天会出很多的事。他不知道一个坏消息正冲着他来,电话就是这时候急骤地响了。办公室的小左急慌慌地跑进去又急慌慌跑过来:老汪,汪老师,你的电话。

他接了电话腿就软了。他的脑袋里是嗵地一声,是小王打来的,说你快来,水水已经送医院,车把人家撞了,撞到人家的车腚上。在医院小王蒙着头在哭。他揪住小王。把小王的被子摔到地上,小王刚才跪了医生,吊着一只胳膊。小王说:我不想让水水死,不想,我刚接触这个孩子,刚刚,我不想让车撞坏,不想老板,我真的不想。车是在凌晨撞在了前边的一辆粮食车上,黄亮亮的玉米泻了一地,后边的车碾过去叽哩哇拉地一阵。小王说:看见前边的车时我就搂了方向,可已经迟了,角度不到,水水被挤在里边……

汪小顾摆摆手。事故是次要的,关键的是如何处理水水的问题……

小舅子来了医院,他先帮着把车拖走了,跟着去事故科车管所办了手续,小舅子在那里看见了很多的坏车。小舅子说:姐夫,对不起,水水去的这一天本来是我的差事。

算你命大。

真的,按日期本来是我的。

然后小舅子目光就避开了汪小顾。

事情很快处理了,水水家来了几个人,悲痛的气氛浓成一团厚雾拧出水来,到这时候汪小顾才弄清了水水原来是滑州的孩子,随他的姑姑家在文城上学,然后打工。没有斤斤计较,汪小顾很利索地把事情画了句号。但当汪小顾看见水水病怏怏的老娘时心里还是一酸,觉得赔多少钱也代表不了一个孩子,也代替不了一个老人的孤独。

想起水水的娘汪小顾的心又打一个哆

嗦。

车停在村外的一个麦场里。

几分钟后才从车灯的光照中恢复过来,恢复的视觉才发现竟然还是个有月光的晚上,麦场的周围是阴森的树影,桐树的枝上光秃秃的。他和司机坐在车上,另一个拉水水家人回来的面包车也停在麦场,两个司机都在吸烟,从车窗里闪出的是明灭闪烁的烟火。汪小顾听见了花圈在夜风中窸窸窣窣的声响,月光下几根干枯的草茎从风中飘起来又贴着地面落下。大约半个小时后从村子里传来哭声,由于是在静夜哭声有些压抑,那个老人的哭声汪小顾已经熟了,有些揪心。有人在劝她不要去,她抽泣着固执地要送送儿子。接着是黑压压的一行人,肩上扛着铁锹、镐,在夜色里闪出光来,他有点怵起来,怕有人冲过来揪住他打,这种时候不是不会发生的。然后他镇定下来,豁出去了,打就打吧,孩子的命都已经没了。

那群人有人上了面包车,有人上了他们开出来的一辆奔马。奔马车走在前边,拉棺木的车没人上,如果棺木是个老人会有人扶棺守着哭的。车往麦田中间一个狭窄的小路上行驶,前面的车很快把他们抛在后边,再往前走似乎更荒凉了,汪小顾知道他们已经商量好埋水水的地方,车灯的远射里看见几棵星星落落的树,好像是一片沙丘地,夜色中有细细的尘沙被风卷起。

鸽子就是这时候落了在车前的,刹车踩下去,车身接连地抖动,泥土甩过玻璃朝前和朝左右掉下去。

司机一直在等鸽子飞走。

开吧!

不行。

前边的人好像已经到了目的地,还有手电筒的光亮往回照过来的隐隐约约的微光,汪小顾怕他们等急,催着司机。

别急,他们还要挖坑。司机很沉着。

司机把灯慢慢暗下去,远光换成了近光。望过去,鸽子还在。然后司机又把灯换成了防雾灯,车前车后亮起的只是桔黄的微光,像微弱的室内壁灯。那只鸽子还呆呆地守在路上,甚至听见了鸽子的咕咕声,咕咕声像一种哀鸣,很静,咕咕声传进车厢,鸽子在叫声中扬了扬翅膀。

怎么办?

把灯全灭了试试。

又看见了月光,淡淡的月色。他们都闭上了眼,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心脏跳动的声音都能听见,嗒嗒,嗒嗒,手表的指针在静夜里转动,悄悄地看了表,已经是凌晨一时了。他们把眼睁开,鸽子只是换了一个方向,往右挪了几步,还站在路上。

听见了那边的喊声。

再等等。司机说。

那只鸽子还在路上站着,风掀动着它的翅膀,尾巴上的羽毛有几根翘动起来。

喊声大起来,已经有灯光往回走,喊声近了。司机说:我们再闭上眼,我们数60个数,1234……60。汪小顾几乎和司机同时抬起了头,他们在这一瞬间看见鸽子飞起来,在夜幕里盘旋,最后才飞远了,打开玻璃窗还听见噗噗的鸽哨……

2

三年以后。汪小顾和司机又踏上那条路。几乎是一拍即合,汪小顾想这个司机真是热心,其实看与不看和人家有什么关系呢?司机刚把车换了,小卡换成面的,在这个县城拉人有时候也给人拉货。司机载着他又走上了三年前的路,不同的是司机走得更熟,快进入黄河滩区,风凉起来,还夹进了一点雪粒,窗玻璃上有敲打的响声,像落在水泥地上的沙子,微弱又不时会有几粒重音。汪小顾的心刮进一片荒凉,冬夜的荒凉让他禁不住打个冷禁。要是把小王和小舅子都喊来就好了,三年了,都来看一看水水。他一直忘不了这个孩子,孩子太小,还有那个女孩,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他想自己到底不是个商人,他是被同学怂恿才弄车的,在那个乡镇工资太低,本来想曲线救国,没承想还把人家的命搭进去了,水水这孩子真是命苦。那次回来小王也从医院跑了,医药费也自己垫了,据说跑到外地一个城市去给人家开的士。倒是收到过他一个电话,在电话里绕来绕去地问水水的家里的情况,问他现在干啥。事故处理后车的生意他不做了,静心地上班,老婆在家又搬弄起在娘家时学的蜡染,还调动了半条街的女人,汪小顾回家就给女人帮忙,蜡染的生意还算好的。

司机把车慢下来。司机说:实际上在夜晚才能看见更真的荒凉,它和白天的荒凉不同,白天的荒凉里有太阳,有鸟,有树,甚至野草、野鸡,荒凉被分散;黑暗的时候才能看见真正的荒凉。

汪小顾把眼瞅向窗外,到处是黑黝黝的一片,风贴着草根贴着麦苗呼呼地掠过,路边的草都干枯着。司机说:还记得那只鸽子么?

记得。他的心抖了一下。

其实,我又来找过鸽子。第二年冬天,我又往这里送几个人和几吨化肥,开着我的卡车,又路过那条路。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里有一个水泵房。就是保护机井的房子。真是不记得了,他当时就是心里发怵。司机接着说:是13号,我记得很清。我把车停下来,车上的人问我为什么不走,我不回答他们,我打着灯,漆黑的田野向我走来,风向我吹来,围在我的身旁,我趴在方向盘上,两手攥着方向盘,我全神贯注,车上的人就进一个被窝里,我挤着眼,我等着鸽子。……5分钟、10分钟、20分钟,半个小时。我失望地开了车。你知道么老板,当我一个人回来的路上我真的又看见了鸽子……

汪小顾头皮揪紧了,他听见司机的眼里涌出了泪水。司机说:我……我……我一直等到鸽子飞走,雪白的羽毛在黑夜真白像一个精灵,不,简直是一个幽灵,你知道我现在最喜欢什么吗?白色!白色的鸽子和白色的梨花,春天的时候我一定去看梨花,明年我可以带你去看一片梨花,白,净,一团一团的开,抱团……我睁着眼,喘着气,我等着它飞走……

汪小顾说:老兄,开车吧,我不迷信,鸽子的眼是让灯光迷住了,我小时打过兔子,我叔就是打兔的好手,他的头上安一个矿灯,灯照过去兔子就跑不动了……

司机说:不是,我喜欢鸽子,为什么半夜的时候会有一只鸽子飞来,一只,就这么一只?

后来,鸽子慢慢地飞了起来,翅膀慢慢地展开,像开屏的白莲,把天空一片一片照亮,在夜幕里划出一道银河,然后在我的头顶盘旋,划出一圈又一圈的银圈,把一片天空都画白了。我的头顶亮亮的,一个大的银盘,一朵硕大的莲花,我真的,惊呆了,真的太神奇了……等鸽子飞走,我去了村口,把车丢下,我去了村里。我去敲水水的家门,门虚掩着,我看见了水水的母亲,那个更加苍老憔悴的老人。她在燃着一炷香,口里念念有词。奇怪,我没有想到会是水水的祭日,我一算,真是去年送水水的日子。我坐在老人的身旁,老人很木然地坐着,后来她说,她对我讲,她的亲人走了几个了,先是老头子,再就是小儿子水水,那天夜里我一直守在老人身旁,攥着老人的手。老人说:没有事的,还有儿媳还有女儿还有孙子……

老人手边搁着一张汇款单,风把汇款单的角儿卷起。

老人说:不知道是谁汇来的钱,每年都能收到几次,没退,也就花了,不能让好心人心冷,我只能祷告好人都有好报。

汪小顾木木地瞧着前方。

司机说:老兄,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他直起身。

鸽子!就在老人的身边,白色的鸽子。咕咕,我,惊异地看过去,鸽子踱到了老人的手下,老人两手捉住了鸽子,在脸上亲了亲,她说,这是水水在时养的鸽子,水水在时最喜欢的就是鸽子,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只。我想摸一摸那只鸽子,咕咕两声,鸽子翅膀一展,我找不见了,我走到院子里,我听见一片鸽哨声。

他忽然想起水水说起过鸽子,对,我忘了。他捶一下头,水水是喜欢鸽子,有一次我和水水一起出车,路上看见一群鸽子,他让司机把车停下,呆呆地看着鸽子飞远。

轮到司机沉默。司机仰起头闭着眼。

后来他说了,终于被司机感化得透露。他说:我去找过那个女孩,她已经转学,但我找到了她。她的书包里放着水水的相册,一块水水出车时从一个山上捡来的仿莲花的卵石。去年她已经考上大学,一直有两个人在悄然地帮她。你知道是谁么?

沉吟,然后司机说:你原来的司机。

对!

还有?

我的小舅子。

车往前行。

他们看见了机井房,白色的漆字:13号!

你不联系我也要过来。司机说。

他们都屏住呼吸。汪小顾瞥一眼司机,司机两眼发直地瞪着窗外,胸部贴在方向盘上,全神贯注。他们在等待一个时刻的到来,都把眼闭上,在聆听一种声音,那种划过夜空的翅膀,10分钟,20分钟……

后来他们把车灯灭了。

又打开……

灭了。

又打开。

外边的雪下得大了,打在车门的响声急骤起来。

我们会看见鸽子的!司机说。

3

他们把车停在了远处。

然后向着那几棵树的方向走。潮气下来。伴着细雨,趟在麦地里的裤腿刷刷地响,风尖贴着麦尖钻进裤裆,再掠过大地,卷起滩地的细沙。

夜静,他们听见了争吵声。

年年坟上都有烧纸,不见人影,我们就是想知道你们是谁。是两个女人的声音,影影绰绰地有几个人影。

他们站住,屏息听着。

我们,我们就是来看看水水,我们,我们对不起水水,我们,我们就是……就是……说话声伴着哭腔。

听清了,是小王和小舅子的声音。他打了一个激灵。

他们都愣住了。

忽然一只鸟掠过头顶,夜空划过一道亮痕。

司机仰起头,是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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