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震国
从1977年暑期担任高中代课教师那会儿算起,倏忽间我教语文都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语文与我有缘,似乎早就注定。
还在读小学二年级时,在班主任老师的帮助下,我第一次走上讲台,带领全班学习《饮水不忘掘井人》一课,在许多同龄人还只在梦想中做着“老师”的时候,我已经走上讲台拿起教鞭了。具体的感受如今虽已无印象,但心灵里的种子已经播下,需要等待的只是适宜的气候和土壤。然而,“气候”骤然起了变化,小学还没读完,“文革”的风暴来临,受到父亲“右派成分”的牵连,我一夜之间由班中队主席沦为遭人唾弃的“黑五类”子女,炎凉世态,倍感凄凄。在那无学可上、无书可读、无处可说的日子里,家中几经“查抄”后“漏网”的一小堆书,就成了陪伴我的最“贴心”的朋友。先是《沫若文集》,接着《鲁迅全集》,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赵树理的作品,还有几十本杂志《文艺月刊》《人民文学》等,照单全“读”,那可真叫“如饥似渴”!钱谷融教授的《文学是人学》一文我就是那时候读到的,当时极感敬佩,近年来见学术界重又推崇此文,不禁很有点佩服起少年时代的自己。隔段时间重又“温故知新”一次,有些书和杂志甚至读了不下十多遍。随着年岁渐长,甚至还囫囵吞枣般地读了几册《斯大林全集》和一些列宁的文章,剩下的《孙中山全集》终于没能鼓起勇气去“开卷”,只瞥到了那著名的两句“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尚须努力”。最后,小小橱中只剩下几本俄文书始终没拿正眼去瞧过,而其他每一张留有汉字的纸上都留下了我的汗渍手印。后来父亲不知从哪儿(也许是福州路上的旧书店)弄来一本线装《三国志》,居然也被我抱住了啃读起来,现在回想,大约我的古文“底子”就是那个时候由“曹操、诸葛孔明”他们打下的吧。一天,我正在工厂(其实就是简单的手工作坊)摇着手钻,每天为几百颗衣服纽扣中的一颗打着洞眼的时候,有人跑来告诉我——倒是连初中文凭都没有的我——现在也能参加高中代课教师资格的报考了。后来,我从高二年级语文教师的岗位上参加高考,我的志愿从第一栏到第三栏填的都是:上海师范学院中文系。
经历“文革”,我目睹了一旦丧失“文化”这个根与魂,人性会变得多么地可怕和歇斯底里!语文的责任和使命,绝不仅仅文从字顺、表情达意这么简单而已,而应该是去唤醒人性中的良善与美好,去激活心灵中的感动与启悟,去昭示生命中的奥秘与真谛!但眼前现实中(上世纪90年代末)的“语文”却令我大失所望:经过对学校图书馆借书卡的查阅表明,在校学生中,使用过借书卡的人数只有66%,只稍过在校总人数的一半;而其中的近八成学生只借理科习题集或英语一类书籍,余下的二成借阅的又多为言情和武打类小说。这样的“阅读”怎能匹配语文的高雅和渊博!于是,我对自己所教班的语文教学从读写到听说做了一个统筹规划:读,每月一次读书报告会,轮换交流各自的课外阅读体会;写,除考试作文外,每学期每人完成六篇大作文,不及格者须重写至合乎要求为止,不拘时限和内容体裁,学期内随交随批;听课要有笔记,但不求固定格式;听课时,可以随时打断老师讲课提问或质疑,以次数累积得分;无论是在个人兴趣或特长的哪一方面,有突出表现者,都可获额外奖励。期末总评分以学期中各类别学分的总计得分为主要依据,多者高分,少者低分……我把这一计划称为“阳光自主教学法”:学习的主动权从教师分散到学生自己手中,读什么,怎么读,写什么,怎么写等等,学生都可握有相当的自主权,而不再只是由老师一人说了算。学习过程中,學生不必非得在自己的“短”处方面出“乖”露“丑”,不善开口的尽可以笔代“口”,能言善辩者更可滔滔不绝,善用脑子者主意多多,循规蹈矩者有章可依,学有余力者能发展兴趣,唯“教”是从者要学会自主选择……在学习能力和学习主动性的评判方面更显客观公平,使学生兴趣特长的培养更趋灵活多变。更为重要的是,这样一种教学“机制”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一张试卷、一个分数定“乾坤”的传统教学格局,学生不但可以清楚了解语文能力的构成及其相关要求,而且可以通过自己的选择来决定发展语文能力的方向,从而更增加参与学习的自觉和热情。那年暑假过后上班,班主任告诉我,去家访时很多家长向她提出抱怨,说孩子在假期中去书店买了许多与学习“不相干”的“闲书”来看,耽误了不少做数学题、背外语单词的时间。我听了“呵呵”一笑,摆手声称自己从未做过相关作业布置,此举纯属出于学生自愿;但同时,我却从心底深处感受到一种欣慰和喜悦,只因为我在学生的心田里播下了一颗读书的种子。
有人说,“教学的艺术,全在于把年轻人天生的好奇心唤醒,然后加以满足”。确实,没有比“好奇心”更有成效的内驱力了,而学生对于五彩斑斓“语文世界”的这种好奇一旦得以激发和产生,则将伴随着他们整个人生的寻觅和追求——因为,语文就是生活的方式,就是人生的再现。当语文与人生之间真正做到“无极变速、自由切换”的时候,语文便已经成为了我们生命的一种存在形态。有一天早自修,一位学生走上讲台有滋有味地说起自己阅读法国作家卢梭《忏悔录》的感受,渐入“忘我”境界之时脱口而出一句:“这样的卢梭要能成为我们的老师,那该有多好啊!”抬头一瞥,见到我似有一丝尴尬,“老师,我的意思不是替换你。”我当然知道这不是要求“替换”这么简单,这反映的其实是学生心中对“真诚”语文的一种吁求和呼唤!于是,面对这不无“冒犯”而又坦荡的心声,我回答道:“没有人能做到不可替代;但如果替代我的是敢于说真话的卢梭,我将视之为一种荣耀和赞誉!”朝霞映红的教室里顿时响起掌声一片。
我曾做过多年师范学校语文教师兼班主任,常常趁着假期或周末的时间,带领学生去看话剧、参观博物馆或去外地游览等。20多年后的今天,一位当年的学生、如今一所小学的校长这样告诉我:“即使在人们对物质享受远远超过精神追求的今天,我依然爱文学,依然爱话剧,依然安然于教师的职业而无悔,其实是老师给了我无形的指引。”满足一份小小的虚荣之后,我深深地懂得,这是语文赋予我的“魅力”。许多年前的学生提到我,第一句话往往从“语文”引出,谈论最多的也总是“语文”。十几年里,我一直兼任着上海教育电视台节目主持一职,所参与的节目有“诗情画意”“名菜典故”“收藏大观”“名山胜水”“昆曲溯源”“生活情趣”“茶道文化”“高考作文”等等,中心话题始终未曾离开过“语文”!一直以来,除了电视台的工作需要以外,我从未印制过一张名片,“语文”就成了我的一张最好的名片。
我先后在两所不同的学校带过高三学生,都是从高一带到毕业,既教语文又做班主任。一所是地处上海郊县农村的乡镇中学,学生的语文成绩从中考全县的末后几位,到三年后高考突破县平均成绩,实现了学校前所未有的一次跨越;而另一所学校则为上海市市重点高中,那年我班学生的语文会考成绩有86%达到A级,余下的都获B级,无一人得C或D级,创学校参加语文会考十年以来成绩之最,次年的高考平均成绩也居学科年级领先。不是只有考试才有“成绩”,不是只有做题才有“知识”,“优秀”和“渊博”更从由衷的喜欢而来,更从良好的习惯而至。
一样的语文,不一样的是风景;一样的学习,不一样的是心情。走出秋风秋雨愁杀人的凄苦,语文别有一番风光旖旎;走进沉醉不知归路的迷恋,学习更具一种攀爬登临的真切体验。也许,一方面我们不得不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但毕竟失望总是有限的;另一方面,我们在任何时候也不可抛弃希望,哪怕这希望看起来似乎一直还是那么地遥远。因为,今天和明天之间,永远都有一条理想的彩虹相连,而在我,这条彩虹就是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