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 翔(东乡族)
包谷
农历十月中旬左右,就得收拾地里的包谷。
天麻麻亮,父亲醒来后就大着嗓门开始叫:“起来了——起来了,去砍包谷。”睡的人听见,揉揉惺忪的眼,磨蹭会儿,起来了。院里的果树、屋脊、远山,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清脆的公鸡鸣叫声,从左邻右舍农家院落里传来,此起彼落,时远时近,漫过整个村庄的上空。父母已走了,我和弟弟戴上各自的手套,拿着镰刀、锄头、菜刀,迎着霜寒,沿田间小径,朝老坟的包谷地走去。
霜已落下来,白白的一层,屋瓦上、土墙上、枯叶上、土路上,到处都是。风比先前冷多了,飕飕吹来,禁不住使人打了个寒战。
到了老坟,见直直的、密密的包谷秆立着,这里一块,那里一片。站在包谷地这边,望不到另一边。风似乎藏在地里,又似乎从地头那边刮过来,哗啦啦一声响,稍停,又哗啦啦一声响,无数的叶子,交接环绕,起起伏伏,形成金黄色的浪涛。随着风吹,时而这边沉下去,那边升上来,时而又从那边升上来,这边沉下去。包谷叶面落着一层白霜,风吹来,相互摩擦,化为极其细小的粉末,纷纷洒落在地上。没枯死的杂草叶子,躲在田埂的角落或土坷垃下面,落着一层霜,蔫蔫的,连一点儿精神都打不起来。
包谷秆大多蜡烛般粗,比人头高。我弯腰左手抓住包谷秆,右手抡起镰刀,使劲儿齐根砍剁。砍倒后,一根根平放在身后的空地上。不多久,地上便放成了一个个由包谷秆组成的大大小小的长方形。
无风时,我们站在各自的位置,砍的砍、剁的剁、割的割,时而这人前头哗啦哗啦响一阵,时而又在那人前头哗啦哗啦响一阵。砍剁声、秸秆碰撞声混合成一片,传得很远,几百米远的地方也能听得到。
父亲身高力大,会割,砍剁得快,咔嚓咔嚓几响,一用劲儿,扭转身,如蚕吃桑叶,啃出了眼前一个大弯,现出一片土地,剁倒了大片包谷。年幼体弱些的,眼前的包谷好像故意作对,得砍剁好几下,才弄折一根,不肯马上倒地,落在了后面。邻近的过来帮帮忙,留下少少的一些,才一同往前割。
也许是用力的缘故,身上不再冷了,个个脸色红润,头上冒着热气。我走到地沿,边歇息边四望。远近田野里,不少人在干活,翻地的、捡土豆的、放牧的、掰菜的都有。年长的回族老人,拄着拐棍,捋着白白的胡须,沿村庄周围的渠埂、场上、地边,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在悠闲地转悠、瞭望。
太阳出来了,照着农田、公路、山川。薄的白霜,瞬间化了,地面湿湿的,冒着水汽。
不多久,热力增强了,天地山川一片明朗亮丽。阳光照在宝剑形的包谷叶子上,哗哗哗哗地响,黄、灰、褐、绿等不同颜色的包谷叶子分别显示出来。夏水灌多的地里,包谷还没干熟,叶子一部分枯黄,一部分还绿着。
歇晌时,天气更热。铺在地上的包谷秆,上面转眼间干了,里面湿着,得翻上翻下,倒腾一阵,继续晒,以便下午时掰包谷棒、捆包谷秆。
地里的整片包谷砍倒了,没什么遮挡,眼界一下子开阔了,可以望到很远的地方。
掰包谷是一件细致的活。蹲在平放的包谷秆一边,拿一根掰一个,拿一根掰一个,掰后扔到地的空阔处。掰完的包谷草,从膝下逐渐后移,身子前挪,边掰边移。有一人掰的,两三人掰的,不断传出咔吱、咔吱、咔吱的响声。不多久,地上垒起了一个包谷棒的小山,白净鲜亮,惹人喜爱。
包谷棒有粗有细,有长有短,这跟麦穗的饱满与否、土豆的大小一样,都能反映出收成的好坏,粮食的多少。棒子粗而长的,谷粒饱满、颗粒多。棒子细而短的,颗粒小、数量少。风调雨顺的年间,水地里种出的包谷,都会有好收成的。
掰下的包谷棒子,在包谷草之间摊放着,白晃晃的,这里一片,那里一堆。我和弟弟背着背篓,拿着塑料袋,一个个往里装。装满后,一人搀扶,一人背起,来到架子车跟前,倒进车厢里。塑料袋装得鼓鼓的,滚圆滚圆,得扎紧扎牢袋口,以防棒子掉下来。然后扛到车旁,摞在车厢四周,围成一个圆圈儿,像加高的车厢,里面继续装包谷棒子,尽可能多装些。装得很高时,用绳子来来回回捆住,拴在车辕上,绑好。牵来骡子,套上,使其在前面拉,我们在后面推,父亲掌着车辕,甩出一声鞭哨响,“嘚儿一驾——”,拉着包谷棒子的骡车,就沿地边窄窄的渠埂,摇摇摆摆朝家里走去。
掰完拉光了包谷棒子,时间足,劳力多时,趁机把包谷草也拉到家里。帮手少,顾不上时,先收回粮食,随后再抽空拉回来。
车子拉走后,母亲也不闲着。抽出两根柔韧的包谷秆,颠倒过来捏在一起,拧成一根草绳,从包谷草中间紧紧扎起来,小孩腰一般粗,一捆捆移到地边,竖着堆放起来。父母都知道,包谷草是牲畜冬天必备的饲料,是用来烧火做饭的柴草,得一定收拾到家里。秋收后,庄稼人把牛羊赶出家门,由着它们的性子,自己想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上什么地方吃草就到什么地方去吃草,不管束了,放脱了。山坡、田埂,路边、菜圃,都是它们的天下。这时还不把包谷草拉回家,就会被牛羊吃掉、糟蹋的。
包谷草枯叶多,虚虚的,占位置,拉回家后大多堆在墙角、院落、果园这些空闲偏僻的地方。父母是庄稼上的行家里手,勤快细致,怕包谷草堆放挤压在一处,透不进阳光,雨雪天淋湿,腐烂掉,就宁肯多花点儿时间,一捆捆架在庄窠墙上。父亲踩着梯子,上到墙头,接住母亲用木叉挑上来的包谷草,高高举起,将下端分为两半,掰开,呈“人”字形,骑到墙上。一捆捆挨紧,密密排过去,像墙头上又筑了半截包谷草墙。这样,墙增高了许多,围着庄院,多了几分安全感,但院子里的光线暗淡了,一时还适应不了。大风刮起时,就“哗——哗——哗哗——”直响。
家里的包谷棒,堆在圈门旁,院子里,门槛边,到处都是,堵堵挡挡,行动极其不便。晚上起夜一旦看不清,踩上去,包谷棒一滚动,有可能绊一个大跟头。日落时,父亲忙完了一天的活,也不闲会儿,拿着一只小木凳,来到包谷堆前,坐上去,哧啦哧啦地开始剥皮子。我们也拿着麻袋,叠起来铺在地上,帮父亲剥,三五个夜晚就完了。剥掉皮的包谷棒子,有嫩白的,有金黄的,均匀摊在屋檐下干燥的地面上。包谷棒太多、没处摊晒时,就一个个绾起来,或挂在院中间的木桩上,或吊在果树粗壮的枝杈间。
邻居、亲戚和朋友此时来串门,走进院子,映入眼帘的,便是极为醒目的金黄色包谷棒子。热心些的蹲在摊晒的包谷跟前,拿一把搓一搓,掂一掂,或抠一粒放进嘴里,咔嚓一声,饱满脆响,嬉笑着,不住地点头称赞。人们的话题,都吸引了过去,围绕着包谷展开,说这家的多,那家的少,张三家的籽壮,李四家的粒小。有时还跟往年的包谷比一比,想从中总结出怎么播种,如何施肥、灌溉,怎样才能多打粮食的些许经验来。
十天半月过后,棒子上的谷粒变得红红的,就得脱粒。懒散些的人在院子中间抡棒槌击打,或拉着小石碾来来回回碾压,包谷棒折为几节,或变为碎末,与谷粒混为一体。从中细细分离出来,倒是很费时,很麻烦的。
在脱粒问题上,父亲一向坚持用手搓的办法,其他人也不敢反对。晚饭后,父亲就用脸盆、簸箕装上晒干的包谷,运到热炕上。一家人暖暖和和围在一块儿,拿锥子戳,用双手搓,谈古论今,又说又笑,不知不觉几个小时过去了。籽粒相互触碰、挤压,刷啦刷啦脱离,掉落在炕上,转瞬就是一大堆。脱尽谷粒的棒子,蔫蔫的,软软的,大大小小,长长短短,有白的,有红的,显出谷粒长过的小小的窝坑。
那年头生活贫困,粮食少,烧柴也缺,都勤俭着过日子,什么都得节约着用。包谷棒成了稀罕物,不是将它随便扔在某个地方烂掉,而是很好地保存起来。檐下的台阶、杂物房、厨房,都成了包谷棒的安放地。在平展的一块空闲地方,拣些长的包谷棒子,头对头,尾对尾,小头朝里,大头向外,密密地挤紧,排成一个圆圈或半圆。里面填进折断的碎屑。摞起来的包谷棒堆,大小不等,形状各异,还怪好看的。
包谷棒有填炕洞的,有粉碎后喂牛的,大多用来作炉火的烧柴。当时许多农家用自造的泥土炉子,生火做饭,烧开水。家庭条件好一点儿的,备有一个铜火壶,等客人来了,才拿出来用。火壶周围是铜片包裹着的夹层,里面注入要烧的冷水,盖住。中间是一竖立的圆筒,是烟囱,烧得黑黑的。放进燃烧的木炭或包谷棒,浓烟升起,火星四溅,冷水慢慢变热,滚沸。后来境况稍好一点,购置了带小盘的生铁炉子,燃烧的除了少量木炭、煤块以外,很多还是用包谷棒。因为包谷棒是自产的,不花代价,便宜,实用。
包谷丰收了,就有了养人的粮食,取暖的柴火,牲畜的饲草,卖后换来的钱,一家大小的日子,也就顺顺畅畅过下去了。
麻雀
在乡村,麻雀是随处就能见到的。
暗灰色,一对一寸左右长的细腿,支着鸡蛋大的身体,或蹦跳,或飞旋。大多是一群群生活,一二十只,四五十只,有时上百只。麻雀随和,平易,不嫌贫爱富,不分高低贵贱,遇到人家的茅屋就钻,看见地上的馍渣、残汤剩饭就吃,觉得一个一个清静的农家,像是自己的家,炊烟缭绕、狗吠鸡鸣的村庄,像是自己的活动领地。
麻雀选窝,跟人选建一处家园一样,要考虑到许多因素。比如,小孩子不容易掏到,猫、狐狸、野狗等动物不容易找上门来,雨水无法漏进窝里等等。屋檐下的椽缝、土台、墙洞,大多成了麻雀筑巢的地方。选定巢穴后,麻雀一次次衔来绵软的麻片、碎布、羽毛、麦秸,清理干净,放进窝里,盘旋、环绕,细心地搭建好,做到安全、稳当、温暖、舒适。
我家东面的麦场边上,有一堆高大的柴火,两个圆形的麦草垛。周围长满了密密麻麻,高低错落的榆树、柳树、松树、果树、椿树,挡住了远处的田地、路上的行人,这里,常常是麻雀的天下。
墙头上、草垛旁,树枝头、柴堆中、麦场沿,时常有无数的麻雀,在随意起起落落、上下飞动。草丛里走走停停,匆忙找吃虫子的有,地里的土疙瘩上机灵地蹦来跳去,左右张望的有,凑在一块儿相互啼叫的有。麻雀很是灵性,一旦听到人的吆喝,或远处的响声,受到了惊吓,就立即扑噜噜飞起来,落到远处高高的树枝上,静静谛听一阵,观望一会儿。知道是一声狗叫,或者远处猎人放出的土炮声,与自己无关,没什么危险,就放心了,先后飞落下来,仍像从前一样,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地叫着,左右翻飞,四处啄食。
冬天天气严寒,麻雀可能是怕冷,不愿意飞到远处的野外去,整天围绕着村庄转悠。门槛上、院子里、房檐下、轱辘上、墙根里,都能见到许多的麻雀,一跳一跳的,在仔细地寻找吃的。胆大一些的,飞进房间的地上、面柜上、炕沿上,走走停停,东张西望,像是试探性的。见有吃的,就赶紧低下头,吞进肚子里,又抬头四处察看。大人们怕麻雀拉屎,弄脏房间、被褥、家具,就坐在炕上轻轻吆喝一声,或挥动一下手臂,“嘘——嘘——”地叫喊两声,麻雀一下子醒悟过来,不敢再停留,转身即刻飞走了。
农家小院里,公鸡像个部落的头儿,又像个尽职尽责的巡逻员,高昂着头,迈动肥大的身子,牢牢地看守着院子。公鸡常常领着身边的四五只母鸡,散漫地走着,转着,寻找地上的饭菜、馍渣,麦粒。有时,看见不少的麻雀,忽然飞下来,落到自己身边,来争抢自己的饭碗,跟自己过不去。公鸡想,这小小的麻雀,竟敢不把我放在眼里,来欺负我,跟我作对,这还了得,得好好地给它点儿颜色看看。这样想着,就不由得发起了怒火,红红的鸡冠气得竖起来,于是,立即拍扇开大大的翅膀,咕咕咕地叫着,快速追过去。正在找食的麻雀,一见公鸡气势汹汹的样子,直冲自己而来,可吓坏了,不得了了,慌了,就立即飞起来,在院子上空旋个圈儿,落在房顶或斑驳的土墙上。公鸡见麻雀们飞走了,气还没有消散,还不停地在转来转去。麻雀待了一会儿,觉得公鸡不给一点儿面子,下来吃食无望,找不到机会,占不上一点儿便宜,就像商量好了似的,呼朋引伴地飞起来,落到高高的树顶上。停三五分钟,哗啦一下又飞到半空中,决然转移方向,朝几百米以外的地方飞去。
我小时候,也像鲁迅小说《故乡》中闰土的办法,多次捕抓过麻雀。当时,虽然生在乡下、年幼无知、接触不到读书人,根本看不到鲁迅的小说,但是捕鸟的方法,却出奇地一致。
在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中间,用短木棒支起圆圆的筛子。筛下撒上一些馍渣、麦粒什么的,当作诱饵。短木棒上拴一根细细的麻绳,小心翼翼牵着另一头,远远地躲进房子里,关上门扇,从门缝里仔细盯着外面的筛子,看有没有麻雀钻进去。等到墙头或树上的麻雀落下来,钻进筛子底下吃食时,我们眉开眼笑,心思全部集中在手里的绳子上,猛地一拉,筛子扣下来,三五只麻雀就被罩住了。抓出来捧在手上,滑滑的,茸茸的,芝麻大的圆眼睛,咕噜咕噜乱转,翅膀使劲儿扑棱、拍打,很是惊慌,想努力挣脱出去。
我们也抓过麻雀。看见院子或墙头上有麻雀在跳动、起落,知道它们在积雪覆盖的野外找不到任何吃的,就飞到村子里来,到农家里来。此时,如果大人外出不在,我们才敢抓麻雀,才有了抓麻雀的机会,且屡屡得手。打开门窗,一个人趴在窗前的炕上,用被子蒙住全身,从被边曲成的拱门里探出头,放出眼光,看着麻雀的动静。一个人站在门后,面贴墙壁,丝毫不动,静静等麻雀飞进来。不多久,就有耐不住饥饿的麻雀,果然飞进来了,落在门槛上,急忙转转、看看,又马上飞走了,像在打探里面的虚实似的。
再过了会儿,落在院子里的麻雀,听不到房间里的任何响动,估计里面没人,只是个空荡的房间,不会有危险,就有七八只一齐飞进来,开始放心地寻找吃的。此时,门后面的人立即转身关门,窗前装睡的人马上起身关窗。此时,惊慌的麻雀即刻意识到上当了,受骗了,慌忙丢下眼前的食物,立刻飞起来,从窗口逃,从门缝逃,从椽缝逃,想尽可能赶快逃走。大半逃走了,只剩下一两只麻雀被困在了房间。
三间大房子里,受到惊吓的麻雀,见窗框中亮亮的,什么都没有,能见到外面的蓝天、
白云、大树,认为只要飞过去,能够逃到窗外。拼命飞去时,却没想到被窗玻璃狠狠碰了一下,弹回来,掉下了身上的几根羽毛。碰壁后,麻雀不甘心失败,要进行自救,又飞了起来,再去碰玻璃。真的觉得飞不出去了,就使劲儿躲开人的抓捕,焦急地返回来,落在房子大梁上。小小的身子瑟缩着,喘着气,想再次寻找出逃的机会。我们拿起枕巾、衣服,挥着手臂,大声吆喝,麻雀就更加害怕,扑棱棱扑棱棱,飞东飞西,飞上飞下。椽梁上面的尘土,经麻雀脚翅的触碰、震动,飘扬起来,满房子都是,灰蒙蒙的,有点儿看不清楚。等到麻雀飞不动了,落到地上,我们就抓住了。
麻雀亲近,友善,温和,跟人关系好,常在人的身边蹦跳、走动,像做伴的朋友似的。我们抓住后,不拴绑,不伤害、不宰了吃,只是好奇,捧在手里玩玩,就放飞了。
到了热天,房屋前后和院落里,看不见来觅食的成群成群的麻雀,不知道它们跑到哪儿去了。有时只看见三五只,或在房顶上的瓦槽里睡大觉,或在枝头的树叶间轻轻跳动。后来我在山坡、田野干活时,却意外的见到了大群大群的麻雀。原来它们离开了我家,不给我们打声招呼,偷偷来到了花红柳绿,山青水秀的广阔野外,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它们忽儿飞落到大片青青的麦苗地里,忽儿又飞落到山巅上的几棵大树上。
一次我坐在山腰休息的时候,看见枝叶浓密的树上、崖壁的洞中,时时有嘴里衔着虫子的麻雀,急急地飞回来。等麻雀飞进去,里面就立即传出了雏雀叽叽叽叽的叫声,这是麻雀在躲开村庄里淘气的孩子们,把窝搭在外面的世界,忙着生儿育女,繁衍后代呢。
细雨飘落的阴天,我看见房屋后面弯垂下来的电线上,落三五只麻雀,叽叽,叽叽叽叽地叫,不停地在颤抖,身子显得更小。它们是肚子饿了,是在观赏雨景,还是在等待自己的同伴呢?我想叫它们到我家的屋檐下来躲躲雨,暖暖身子,出个主意,分忧,但我不懂鸟语,不理解麻雀此刻淋雨的心情。
后来,村子里种庄稼时,施用了大量的磷肥、尿素、二胺、杀虫剂等,其结果是土地变肥沃了,秧苗粗壮了,生产的粮食多了,人人都能吃饱肚子,就是麻雀明显地减少了。有时好长时间,连一只麻雀的影子都见不到。我想,它们是中毒而死,还是感觉到村庄已经被大面积污染,食物中可能有毒,很危险,不适宜生存,就舍弃多年生活过的巢穴,集体离开村子,飞到遥远的地方,去寻找新的家园了呢?
搬到城里住以后,我还时时想着麻雀,想着麻雀扑棱棱飞着的那些儿时的岁月。偶尔见到,很是亲切、激动,像是见到了来探望我的老家穷亲戚似的。
村庄里的路
肩上扛着一把铁锨,常常在村庄里转悠时,就看到许多短短长长、窄窄宽宽的路。路,把家家户户连起来,把村子与村子连起来,像身上的毛细血管,使村庄的肌体充满着生机,充满着活力。
一条条的路,跟那些柴垛、牛哞狗吠、坟墓、炊烟的味道、泥土、架子车、孩子的哭声、房屋、牧歌、清真寺、庄稼地、祖先、风霜雪雨、土炕等等等等,组成了一个村庄,构成了一个村庄丰富的内容。而路,是神经,是脉管,是气息,是人与人之间坑坑洼洼的交情,是历史与现实长长短短的牵挂。
一个人老了,力气用完了,眼睛变得浑浊,骨头散了架,就与农活断绝了关系,拄一根榆木拐棍,坐在檐下静静地晒太阳。此时,想得最多的,就是自己这辈子走过了怎样的路,在路上有没有留下脚印,还有多少路要走,今后的路又将通向何方,想着想着,上眼皮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阖在一起,关住村庄里曾经熟悉的一切,不想知道正在发生或将要发生的诸多事情。
村庄里的路,有宽,有窄,有山坡牛羊吃草行走的羊肠小路,有通向集镇去的宽敞柏油马路,有田间纵横交错的农路,有拉运庄稼粮食的车路。还有许多的路,是看不见的,是隐伏的,比如说一个农人心上的思路。他怎么想、到哪里去、干一件什么事、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脚印留下后能活多久、何时才能够返回来、路是否懂得他的意图,这些,都是他自己的事,是他自己按原初的想法,去尽心尽力完成的,实现的,与别人无关。在田间地头、渠沿、路边,我常常见到一些拎着铁锨的人,一些扛着锄头的人。他们见了路面陷下去的窝坑,用铁锨填一填,发现路面高起了土堆,拿锄头刨一刨。修好脚下路,留与后人走。修路补桥,成了村庄里千年不变的修善积德的事,是人人竖大拇指夸赞的事。
农业社时候,父亲一直当生产队长,操持着队里的许多事情。村民受惠最多,后人多次提及,赞不绝口的事,就是父亲带领社员修挖的一条条路。
北面的长龙山,是个大大的斜坡,一直延伸到山顶上。翻过去,就到了广河县的克那村。记得以前是没有路的,要翻山到克那去,到广河县去,须得沿着牛羊吃草时蹄子踩出的小径,摇摇摆摆、手脚并用地向上爬,很是吃力。要是身上背点东西,比如麦麸、土豆或棉絮什么的,得小心翼翼,唯恐脚下踩空,跌下万丈悬崖。
开路的那天,全村人十分踊跃,热情很高,挥锨抡锄,装土的装土,掌辕的掌辕,推车的推车。从远处看,满山满洼都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起劲儿地干活。十多天,一条能通行手扶拖拉机的山路,从山下开始盘旋、环绕,时曲时直,或隐或现,一直通到了山顶上。挖通整平的山路上,大点儿的调皮孩子,来回奔跑,玩耍,呼叫,高兴得很。路修通了以后,两边平缓的草滩、丘陵、山坡,开垦出来成了土地,种着粮食。
拉货物的架子车,驮麻袋的毛驴,拉庄稼的行人,就时常走在这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上。
甘萍山上耕地多,一块块,一片片,几乎每家都有。原先的路,窄小,坑坑洼洼,忽高忽低,经过开挖、平整、加宽,变得好多了,能够顺利地通行架子车。
靠公路边的土地,不管是春耕还是拉运粮食柴草,很是方便。那些远离公路的人家,比如住在半山腰的,崖沿的,山巅的,羡慕得很,都想在公路边置一分田产,想方设法把家搬过来,搬到路边居住,路是很有吸引力的。
有一件事,全村人都没有想通,这就是家在公路边黄金地段的二不读,突然在老坟以北靠水渠的地方,划宅地、打土墙、盖房子、修家园、搬家具、拉柴草、赶牛羊,折腾了半个多月,把家搬过来定居了。
老坟是很久以前的一块坟地,很大,有上百亩,长满野草,荒芜得很。据民间说法,在死人的坟地上修建宅院,居家过日子,是不吉利的,会闹鬼的。尤其到了夜深人静时,路过的人会听见死鬼冤魂的哀叫。体弱幼小的婴幼儿,往往被鬼抓住,附上身子,是很难活过的。
后来,庄上人口增加,吃饭的嘴多了,村民就垦为耕地,开始耕种粮食。但有一点,就是当初没有留下通行的路。一到庄稼丰收、准备收割时,老坟上有地的人,就开始因为没有路,无法用架子车拉运庄稼粮草而叫苦发愁,埋怨卡住不让开路的人。无奈,只得动员家中的男女老少,身背的身背,肩扛的肩扛,手提的手提,真是苦不堪言。
对这些,二不读是没有考虑到,还是不管不顾呢?搬来后,他遇上的头一件事,就是磨面。架子车装满了麦子麻袋,拉的拉,搡的搡,沿房后水渠边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刚容车轮通过的小路,摇摇摆摆,一颠一晃地走着,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若一不小心,就会连车带物掉到渠水里,或者翻到外边的悬崖下。
为此,他决心要开一条路,以了却自己的心愿,也了却大家多年来的心愿。他多次找队长,找庄上的头面人,想让大家做做占地户的思想工作,让他们开恩,想远点,不要为一时的得失斤斤计较。何况,他从自己另外的地中,划出同样多或几倍多的地来交换。
对老坟上开路的事,人家七嘴八舌,你长我短,一致的观点是:开路是对的,路不通了,家家户户连不到一块儿,人不到一个村庄里,搁到一边,像后娘养的。
树挪死,人挪活。也许,人挪活的大半成绩,得归功于路,是由路来完成的。人不长翅膀,不能飞,只得在路上走,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人活出的或高或低的威望,或贵或贱的名堂,有路的份儿,有路的好建议和付出的心血,是路帮着人活下来的。
责任编辑陈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