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华
给下一代人写序也许注定是件愚蠢的事,但这次又是无法。遥想二十几年之前,我辈正年少气盛之时,也曾对上一辈人的评头论足十分不屑,不料而今恍惚间已至中年,又要对别人说三道四,真个别有一番感慨滋味。以往真的不曾相信人是有认知局限的,以为那些来自长辈的指斥或者不解都是有意为之,是权威的把戏。可如今读着“80后”一代的文字,却也结结实实地感受到了“代沟”的阻隔,感受到认知和理解的低能,还有对时尚词语的恐惧。或许每一代人都会犯自我中心主义、个人历史终结论的错误,但真的轮到自己的时候,还真是有些悲凉之意,殊难接受。
所以勉为其难,就说一点零散的感受吧。
初步的印象,卢风迪的诗大约还属于“广义的青春写作”的范畴。这个判断也许并不准确,但就写作的资源和对象看,他的诗歌所表现的,乃是青春期的想象与情绪:丰沛的直觉与情感活动,不无迷乱和波动的“年轻思绪”,高度内心化的个体经验,特殊和私密的“潜读者”或抒情对象,非常细节化的具体的触发缘由……这些内容由于未经作者的理性化的处理,所以显示出强烈的陌生和漂浮感、朦胧和梦幻感的特性。这应了那个说法,生命即诗。美好的青春之于诗歌,正如花朵绽放于春天,其诗与青春的内在的天然联系,支持和成就了写作者。
考察诗歌史,类似的情形有很多。中国现代早期的象征派诗人,李金发、王独清、冯乃超,还有孙大雨、邵洵美等等,他们的诗歌也都有类似的青春颓伤、苦闷意绪,表达也相当个人和陌生朦胧。当代诗歌中也有顾城一类例子,他早年的作品也是近似少年的私密交流和情感谜语。对于卢风迪来说,他的语言表达风格已截然不同——这自然是时代的不同所致,但就诗歌的基本属性来说,他们还是近似的:青春、友谊、爱情、苦闷,渴望交流但又沉湎自我,期待成长但又眷恋孩童记忆,希望有所承担而又往往脆弱迷茫,有些小小的挫败颓伤但又有不断增长的思想和理性……这些意绪和特点纠缠在一起,构成了他诗歌中最基本的景象与主题。
之所以作出上述矛盾的描述和判断,是我从这些诗歌中读出了它的双重性或两面性:一方面是它的“未成年性”或“未社会化”的青春色调,如这首《我的心》,“我的心是一所小小的房子/容不下太多的哀愁/它的窗户总想敞开着/向所有愿意倾听鸟儿歌唱的人”。这是一颗渴望交流但又更想保存着秘密的心,一所希望共属他人又更想只容下私密之爱的房子:
我的心是一座小小的空房子
害怕春雷玫瑰和蜘蛛
把喜悦和笑容轻轻推在门后
为了拥抱迟到的黄昏
我的心是一座小小的房子
门廊上站着所有知道我名字的人
它在细雨中追赶忘却
在爱火的燃烧中变为余烬和灰尘
这大约就是“青春之歌”的明证了。但格局的“小”和“怕”,并非“未成年”和不成熟的完全意义的标志。这首诗从形式和表达上的从容与老练,倒是显示了几分可圈可点的成熟。如果再从写作资源的角度看,卢风迪的诗歌就不能单以青春写作视之,因为他也试图寻找更广泛的历史与文化经验的支持,这类写作就可以看出他的成年与成熟的一面。比如他反复以梵高为吟咏对象,如《原来秋天也有阳光》《文森特》等;还有的是以吟咏中国古代的人物或神话为主题的,像《流星划过五丈原的心殇》等,曾以歌吟诸葛亮、吕布、貂蝉等三国人物为内容,有的则是以古代希腊罗马的神话为引子,如《当潘多拉爱上阿修罗》《十一月十四的阿修罗》等,借古代神话的经典和掌故来表达自己对历史的理解,负载其爱情的想象与情志的寄托。这些诗作,都可以看出私己经验与传统知识谱系以及公共经验之间的汇通与对话,而这便是“成年写作”的标志了。
但说到底,其实诗歌写作的成年与否并不重要,未成年也照样会诞生出杰出的作品,像顾城就是例子,他甚至终生未能走出精神的童年,但却照样可以成为当代诗歌中的经典,而成年的诗歌也未必就意味着深刻、老辣和简练,既虚且伪老态龙钟的写作例证,在我们周边可谓比比皆是。我更关心的,是作为一代诗歌新人,他们是否为我们提供了既至为独特新鲜,同时又可以当之无愧地进入诗歌艺术的完整谱系的作品,以及相应的独有而又普泛、成熟而可靠的技艺与写法。对于“80后”一代的写作者来说,我们完全有理由作这样的考察和追问,回想当年以60年代出生者为主体的“第三代诗人”,他们在整体登上诗坛并产生重要文化影响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二十几岁的年纪,1986年的李亚伟和西川不过都二十三岁,而1984年写出了《亚洲铜》的海子,时年也才不过剐刚二十岁。二十几岁他们便已实实在在地规划着巨大的艺术野心,在实实在在地影响和改变着语言与写作的秩序,并且以此来实践他们的文化观念与社会承担,这是他们最值得赞美的一点。而今对于“80后”的一代来说,他们也同样有这样的年龄和机遇。
因此,我非常希望能够从卢风迪的诗中读出创造性的“代际”的经验,当然这期待有强人所难之嫌,因为也许他就是一个回避或拒绝共同性的诗人,他仅仅是一个独立写作的个案,毕竟一个多元的时代。一个消费和娱乐文化业已十分庞大的时代,一个以电子传媒为基本载体的时代,一个充满着数字虚拟的想象媒介的时代,要求再出现80年代那样的公共性经验与写作潮流是不适宜的。但是以代际经验的差异性看,我以为卢风迪的诗歌也仍然部分地标识着“80后”一代的某些特点和印迹,这就是纤细、幻感、悬浮、自我,具有不可思议的意象增生和词语绵延的力量。让我以《妖精的王座》一首作为例证来作一个分析。作者之所以把这首诗的题目作为整部诗集的名字,显然有其标志性的含义在其中。所谓“妖精的王座”,在我看也许是作者对其“经验核心”的一种想象,这是他意念中爱的幻象,也是他自我中心的幻象,是他所创造的一个想象迷境的象征,这是诗歌的王座,是精神的飞升与肉体的经验交融合一的生命至境的一个隐喻。这样的想象方式显然不是来自于现实经验与书面阅读的历练,而是来自由现代科技所支持的动画与数字想象,是电子传媒时代特有的平面中的三维幻感。这是由“我”和“爱人”一起“剥开小小种子的外皮”之后,所显现出来的一个幻丽的图景:
妖精的王座在闪烁……
粉红的余晖里露出凤凰的尾羽与其颤抖着告别不如捧起青空的咒玺
这样的距离泪水不能再变成雨
伸出手来也抓不到窒息只有想念没有话语只有谎言不会老去
疼痛想亲吻花期
却撞上苦涩的心礁碎裂无迹
这便是“晨光中语词的蜃景”了,它的幻美和奇异,确是具有“时代”和“代际”意味的。很难说它是完全意义上的形而上的想象,是“无意识”或梦幻中的情景,还是两者天衣无缝的神合。与60年代及其之前出生的诗人不同。他们是习惯于通过“像”、“如同”、“好似”一类词语,在喻体和被喻体之间建立象征或隐喻关系,而“80后”一代一出手,就将喻体和被喻体压缩成了同一个东西,使之在自如和便捷的联想关系中,完成如幻
如梦的表达,不能不令人佩服。
至于打开“潘多拉的盒子”,在卢风迪的诗中可以看做是肉身经验的展开,和精神成年的一个标志。也只有打开这丰富和多义的、充满欲望和危险的盒子之后,才会有真正成熟和复杂多义的生命状态与经验主体。从这个意义上,它既洋溢着青春的悸动与幻想,也标识着对成熟与复杂的诗歌之境的理解与拥有。
语言和形式也非常值得一谈。如同青春期日渐丰富又不愿意公开的私密经验一样,卢风迪的诗歌语言也是一种疯长的、溢出式的、介乎于渴望沟通和不可理喻之间的一种编码方式。他“创造”了很多生涩而又富有生长性的词语,如“油烛”、“笔涡”、“覆抹”(《原来秋天也有阳光》),如“心礁”、“星莲”(《妖精的王座》)、“心殇”(《流星划过五丈原的心殇》),还有“泪潭”(《G弦上的咏叹调》)、“心穹”、“哭砂”、“艳枫”(《我想说》)、“怨念”(《无题》)……这些词语如果苛刻一点可以说是生造,但如果宽容一点,也可以视为是一种必要的“破”和创造。毕竟每一代人都需要自己的语言,这些词语所起到的陌生化和间离性的效果,所暗示出的漂浮和不确定感,对于他们的经验书写来说,也许是必须和关键性的。
还有诗句的“居中”式的独特排列方式,这应该是作者的一个创造,虽然如此排列是得益于电脑和“Word”软件系统的支持,在手写的时代这样的书写和排列几乎是不可能的,但运用电脑它却可以在轻轻一点中实现整齐而准确的排列。这种形式打破了新诗原来的排列格局,甚至也改变了诗歌的节奏和语感、视觉和意义,使之变得更咖丰富和富有韵律感,使之出现了如花朵绽放,如草木生长一般的勃勃生气。
所有这些都强烈地证实着本书作者的才气和前景,这是一位有着丰沛的想象力、敏锐的感受力、不俗的表达力和语言的创造力的写作者。这使我这样的已然虚掷中年的读者,无法不感到钦佩和羡慕。年轻真好,年轻就是希望,年轻就是胜利。但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我当然也可以提一点期待,挑一点问题:希望卢风迪尽快地转入成人化的写作,毕竟青春期的话语仍然是脆弱和稚嫩的言语,情感撒娇式的吟咏不能承担更高更宽的精神关怀。如果在写作的道路上志存高远,那么多给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加点钙质,看来是必要和有些迫切的。希望他在诗歌的遥迢之路上,自我鞭励,加速前行。
2009年6月3日,北京清河居
责任编校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