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出身于一个没落的满清贵族家庭。父亲是典型的封建遗少,吸鸦片,娶姨太太,玩妓女,对儿女粗暴专横。张爱玲八岁时父母离婚, 她一直在父亲、后母、姨太太的夹缝中生存,在孤独寂寞中长大,承受着生命的悲哀, 感受着人性的卑劣和彼此间无法沟通的隔膜。特有的人生阅历影响了她的创作,她作品的主题永远是“荒凉”,一种深入骨髓的乱世的“荒凉”。张爱玲小说中的男性(包括父亲),自私、无能、卑琐、空虚、堕落、脆弱、悲哀甚至变态;他们或形体残缺,或精神残障;他们被社会冷落,却不曾也不愿觉醒。他们是一群生活在乱世的“畸形儿”。
一、古墓里的“僵尸”
这是一批封建上流社会的遗老遗少,他们生活在封建社会荒凉、腐落、令人窒息的裂缝中,深受封建社会落后文化熏染,具有一切封建官僚的恶劣品质,是一群活着的“僵尸”。
遗少郑先生(《花凋》)因为不承认民国,自从民国纪元起,他就没长过岁数,是个“酒缸里泡着的孩尸”。他家里说不上来是穷还是阔,呼奴使婢一大家子人住了一幢洋房,床却只有两只,小姐们每晚抱了铺盖到客室里打地铺。客室里稀稀朗朗的几件家具也是借来的,只有一架无线电是自己置的。他们不断地吃零食,全家坐了汽车去看电影,孩子蛀了牙齿却没钱补,在学校里买不起钢笔头,佣人们因为积欠工资过多,不得不做下去。小姐们穿不起丝织线织的新式衬衫,布褂子又嫌累赘,索性穿一件空心的棉袍夹袍。丝袜还没上脚已被别人拖去穿了,重新发现的时候袜子上的洞比袜子还大。家庭败落得只剩下一副空架子。
席家五爷席景藩(《小艾》),做过清朝的官,娶了五个太太,一味地嫖、赌、抽鸦片。他很会弄钱,也很会花钱,屡次闹亏空,却由家里拿出钱来替他还债务。间或靠私人关系觅得一份职差,却搞得一塌糊涂,丢了差事。他强暴了夫人的婢女小艾,使其怀孕,小艾因此遭到席景藩妻妾的殴打和侮辱,还落下难以治愈的病症。此后席景藩又丢弃妻妾,娶一个名人的下堂妾做姨太太,靠身体蒙骗赚取女人的钱财,干一种最龌龊的交易。席景藩最后沦为汉奸,被人暗杀。
虞老先生(《多少恨》)曾经是个风度翩翩的浪子,到小说中,已经是个邋遢老头子了,鼻子也钩了,眼睛也黄了,抖抖呵呵的,袍子上罩着件旧马裤呢大衣,但还大言不惭地对女儿说:“你爸爸不是没开过眼的!从前上海堂子里的姑娘,提起虞大少来,谁不知道哪!那时候的倌人真有一副功架!那真是有一手!现在!现在这班,什么舞女罗,向导罗,我看得上眼?都是些没经过训练的黄毛丫头,只好去骗骗暴发户!”
姜二爷(《金锁记》)患了骨痨,站立不起,终年躺在那“暗昏昏的紫楠大床上”,可他照样享受着女人和鸦片!
白三爷的话道出了这些“僵尸”们的心声:“你动不动就拿法律来唬人!法律呀,今天改,明天改,我这天理人情,三纲五常可是改不了的! 这些人是在封建秩序中成长,被封建秩序荫护娇纵惯了的。虽然特权已经随着封建帝制的崩溃而丧失,但他们仍然在深宅大院里过着醉生梦死、浑浑噩噩的日子。这群男性,由于不承认社会的变化,也由于自身不能适应社会的变化,他们在社会上没有一席之地,只在旧宅子里作威作福。他们不但不能支撑家业,而且沉迷在所谓封建名士派的颓靡风气里,靠变卖祖宗遗留下来的财产支持空虚的架势,维持每况愈下的生活,甚至不惜出卖人格来制造阔绰的假象,慰藉麻木的心灵,成了名副其实的败家子、寄生虫。这是一个极度腐朽的阶层,他们业已走进了历史的死胡同,成了现代都市的行尸走肉,古墓里的“僵尸”。
二、灵肉分离的“摩登人”
19世纪中叶以来,随着帝国主义的政治经济侵略,西方的思想观念、生活方式也涌入中国。特别是上海的两个租界,处处都充盈着东西方文明的碰撞。穿西装,打领带,成为中上流男性所追求的摩登形象。张爱玲的小说中有这样一群人,他们没有显赫或富贵的家庭背景,但他们在社会上拥有一席之地,特别是经济上优裕甚至阔绰;思想上则亦中亦西,接受或经过西方文明的熏染,而思想的根底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在动乱的时代里,在畸形的文化环境中,他们精神价值失落,迷失了人生的目标,成了都市里灵肉分离的“摩登人”,人生的失败者。
范柳原(《倾城之恋》)在英国长大,继承了大宗遗产,自己也经营着事业,可他三十多岁还无意于家庭,吃喝嫖赌样样来得,无拘无束地在世界各地往来,住酒店、养情妇,最喜欢逗留的地方却是中国,心底里神往于中国的传统文化。他自己说:“我的确不能算一个真正的中国人,直到最近几年才渐渐的中国化起来。可是你知道,中国化的外国人顽固起来,比任何老秀才都要顽固。”正因为这样,所以他第一次见到白流苏,便倾心于她中国式淑女的美丽与风韵。最后与白流苏成就婚姻,虽然有战争这个外在的客观的也是重要的原因,但未尝没有发自内心的对白流苏“真正中国女人”的追慕。
佟振保(《红玫瑰与白玫瑰》)虽然出身寒微,但他自己很争气,出国留学半工半读打下天下。在英国读书并且获得了学位,回国后在一家外商染织公司当高级管理人员,后来当上了副经理,颇为外国上司赏识。自打他具有了这样的社会地位,他的个人本位意识也膨胀起来,“老觉得外界的一切人,从他母亲起,都应该拍拍他的肩膀奖励有加。”但是他骨子里又是一个受传统文化浸染很深的男子。“侍奉母亲,谁都没有他那么周到;提拔兄弟,谁都没有他那么经心;办公,谁都没有他那么火爆认真;待朋友,谁都没有他那么热心,义气,克己。”特别是,他的内心,有一种强烈的群体意识,热切地希望获得群体的、社会的认同和赞扬,他“因此特别努力去做分外的好事,而这一类的好事向来是不待人兜揽就黏上身来的。”从常人眼光看, 佟振保的确是个地道的好人。实际上, 他是戴着面具扮演着角色, 并非恶人, 而是个可怜的人, 某种程度上还带着悲剧意味。佟振保爱混血姑娘玫瑰, 可又怕她的随便在中国行不通, 后来又未尝不后悔。同朋友妻子娇蕊恋上了,他抵御不住娇蕊的诱惑,和她一次次地偷情。当娇蕊真的爱上他提出要和王士洪离婚,和他结婚的时候,振保却恢复了他的自制力。相比于自己的前程,狂热的、赤诚的情爱是多么奢侈,振保稍加犹豫便放弃了。不久,他娶了白玫瑰—— 文静的妻子孟烟鹂,有了体面的家庭,创造了他自己的世界,而且他是这个世界的主人。振保自主地舍弃了一些,选择了一些,却并没有感到内心的安宁,反而更加骚乱不安。由于他的妻子无法满足他的肉欲,他越来越想念娇蕊给其肉欲的满足。他为了理想的妻,放弃了热恋的情妇;他得到了理想的妻,却又无休止地思念着热恋的情妇。他认为自己堕落了,以致灵肉无法统一。他嫖娼,不爱妻子,回家还打她。但最后, 他“改过自新, 又成了一个好人。”他戴着面具做着好人,但他华丽的外衣下裹着的是丑陋的灵魂。张爱玲用嘲讽的笔调冷冷地掀开了这个正人君子脸上的面纱,露出了他灵魂深处的卑鄙、冷酷、变态、自私与好色,他可谓是一个灵肉分离,表里不一的两栖人,一个十足的伪君子。
张爱玲小说中的这类男性都是精神失落的人生失败者。如:吕宗桢的浑浑噩噩、乔琪乔的放浪无耻、范柳原的身心漂泊、龚海立的憨愚困惑、熊启奎的寻欢作乐、卢兆麟的愚昧可笑、沈世钧的自我否定、许叔惠的外强中干、潘汝良的没头没脑、娄嚣伯的无聊无趣等。在上述男性形象的成功得意与精神危机、生活优裕与堕落猥琐的悖反之中,张爱玲极其独特、极其深刻地揭示出乱世人生的真实面貌和本质。
三、精神残疾的“新一代”
生活在这个时代里的新一代,他们受过新的教育,但在环境和精神双重重压下,自卑、自贱、猜忌、冷淡、自
私,精神失衡,心理裂变,人性扭曲,自我意识错乱。
脑子乱了套的时代弃儿聂传庆(《茉莉香片》)是一个因缺少父爱而压抑变态的男性。他渴望教授是他的父亲,又渴望爱教授美丽的女儿言丹朱。但是同时他又痛恨,他觉得是言丹朱夺走了本应是他的父亲,所以当最后言丹朱向他表示温情的时候,他却失去了理性去伤害她。“他跟着他父亲二十年,已经给制造成了一个精神上的残废,即使给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没落的旧文化、旧生活方式,不仅毁了聂传庆的父辈,更可怕的是毁了有所觉醒却无力逃脱的聂传庆。这个时代弃儿,根本没有掌握自己命运的能力,甚至连以死来反抗命运的勇气都没有,生命对他来说,只是无奈地活着,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会计吕宗桢(《封锁》)是个循规蹈矩木讷呆滞的小职员,是个在堕落腐败的生活中灰暗压抑的男人。当封锁扰乱了吕宗桢的日常生活,暂时剥离了他的社会性后,他长久压抑的纯粹的动物性在翠远身上发泄出来。吕宗桢的社会定位是“会计师,孩子的父亲,车上的搭客,店里的主顾,普通的市民”。在封锁的特殊场景下,他不再是“齐齐整整穿着西装,带着玳瑁边眼镜,提着公事皮包的会计师”,也不再是“抱着报纸里的热腾腾的包子,满街跑的卑微猥琐的丈夫了”,他随性扮演着自己理想中的角色,一个大胆、能言善道会讨女人欢心的单纯男子,一个能让女人依靠的成功的生意人。看着翠远“为他脸红,对他微笑,不停地背过脸去又掉过头来”,对于一个长期生活在日常刻板生活中的灰土土的小角色来说,在这不长的封锁期内体会到了一个成功男人的自信、自尊。而当封锁开放后,吕宗桢如梦初醒,“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生活一如既往,他的社会性又重新占了上风。可见,人的情感被压制到何种地步,吴宗桢只有在非常状态下才能和翠远撞出一丝火花。他是没落文化长期浸染的产物,他走不出没落文化的圈套,他明知挣扎无益,也不挣扎了,不敢正视真实自我的存在。没落的传统文化套住了冲进婚姻城堡里的他的思想,封建传统的背景、没落时代的阴影笼罩了他。在这样的环境下,人的压抑的欲望只能如此短暂地释放,仅此而已。
对于这类男性,张爱玲是大加批判与讽刺的,她在文中这样写道:“整个上海打了一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符合人性的想法在这里也只能称为不近情理的梦,讽刺之余还流露出她对这类小人物的一丝同情。
结语
张爱玲塑造了中国现代文学人物画廊里一组鲜活而又独具特色的男性形象。她以苍凉的画笔,描摹出了一幅惟妙惟肖的男性“群丑图”,刻画了一组猥琐、自私、放荡、变态的乱世“畸形儿”。她的小说“以一个个男性无可救药的堕落,以一个个家族无可挽回的衰落,昭示了封建文化及其造就的贵族子弟日渐衰微乃至灭亡的历史必然性和合理性。”
参考文献:
[1]张爱玲.张爱玲文集[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
[2]张爱玲.茉莉香片[A].金宏达,于青.张爱玲文集(第一卷)[c].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
[3]庄超颖,许嘉.自身客观存在的认识价值——论张爱玲小说中的男性形象[J].泉州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2007,9.
作者简介:
魏汉武(1970—),男,河南省南乐人,河南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濮阳职业技术学院人文科学系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