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坡连翘

2009-08-21 07:35范宗胜
山花 2009年14期
关键词:曲剧小宝连翘

连翘:木犀科,落叶灌木。早春先叶开花,满枝金黄,花期4~5月。蒴果卵球形,10月成熟。可扦插、播种、分株繁殖。适宜于宅旁、亭阶、墙隅、篱下与路边配置,也宜于溪边、池畔、岩石、假山下栽种。生命力强,根系发达,可作花蓠或护堤树栽植。茎、叶、果实、根均可入药。连翘味苦,性微寒,有清热解毒,消肿散结等功效。叶可作茶,消暑解渴。

有福之人不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有根一路上时不时地唠叨着这句话。

他开始唠叨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婆娘就笑。他再唠叨,又唠叨,还唠叨,婆娘的脸就拉了下来,斜着眼睛瞥他。看你那点出息,是给人家当儿,又不是当爹。有根就闭了嘴。然后换了话题。婆娘的脸色好了,有根又忘了形,几句半生不熟的蒲剧便哼出了声:猛然间想起事一回,想当年包拯中高魁,披红插花游宫闱,三宫之主观容颜,她笑我包拯生的黑。

婆娘接着又骂,还没给人家当儿呢,就唱起人家的戏了。蒲剧是山那边唱的戏,山这边的南山洼不听蒲剧,听曲剧和豫剧。

南山洼在山西最南边的一个县,靠着最北边的山根。这个县和河南搭界,全省唯独这个县的剧团是挂着曲剧、豫剧两块牌子的剧团,唯独这个县听河南戏,唱河南戏。有根打小听曲剧和豫剧,所以唱起曲剧来就有曲剧的味道,唱起豫剧有豫剧的味道。不过,有根更喜欢曲剧,他说曲剧有山里的味道。有根长大后常跑山上打猎,有时候追野猪、追黄羊就追到了山那边,回不来,就找个人家住一宿。山那边,是另一个县的地界,下了山就没山了,是一个接一个的土岭,土岭上是一圈又一圈的庄稼地。一来二去的,有根就知道山那边屋檐下的喇叭里放出的是蒲剧,而不是曲剧和豫剧。蒲剧真难听,乱。听惯曲剧的有根这样跟爹娘说。那时候有根的爹娘还在,他们说有根,戏没啥好听难听的,听惯了,都好听。后来,有根再跑到山那边时,就仔细听,听出了些味道,还学会了一两句。各有各的味吧,有根成亲后,这样对婆娘说。

有根在婆娘的骂声中住了嘴。他琢磨了一下,觉得最后一句拐了弯,尤其是“包拯生的黑”这句的腔拐到曲剧上了。有根就笑。

翘儿跟在爹娘的后面,一路没吭声。她和娘一样,在骂爹。不过,娘是假骂,她是真骂。她没骂出声,只敢在心里骂,狠狠地骂,骂爹是卖国贼。

翘儿不是一路没吭声,而是从进了刘家的门后,就紧紧闭了嘴,连吃饭都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没声儿。刘老汉拿出一盒煮饼,打开,拣一个滚满芝麻的,递给翘儿。煮饼是这个县的特产,外皮裹满芝麻,里面全是砂糖,软、香、甜,大人孩子都爱吃。翘儿低了头,不接,心里骂,谁稀罕你的烂煮饼。有根说,翘儿,爷爷给就接上吧。翘儿不接。刘老婆婆从刘老汉手里接过煮饼,笑盈盈地给翘儿。翘儿还是低着头。娘说,翘儿,接过来吧。娘没说奶奶给就接上吧。翘儿伸了手,却没抬头。煮饼在手里拿一会,又放到身边的桌子上,然后,过一会儿,悄悄在屁股下的凳子腿上抹一把,粘在手指上的油和几粒芝麻就糊了上去。听见爹给刘老汉叫爹,给刘老婆婆叫娘,翘儿的脸就臊红,使劲地勾着脖子,眼睛里糊糊的,像粘了煮饼上的糖油。翘儿眼睛糊糊的,耳朵却不糊,她听见老汉对爹说,俩女儿工作忙,没回来,打电话啦,叫他自己做主。老汉说,小宝的学校说好了,9月份开学就能上。小宝是翘儿的弟弟,因为这个弟弟,老汉才答应认有根当儿子,也就认了这一家人。翘儿想骂人,却不知道该骂些啥。翘儿心里恨,一恨就想起了电影上最叫人恨的,是汉奸卖国贼,“卖国贼”这仨字就在翘儿的心里跳了出来。后来这仨字就越来越多,豆子一样,撒了一路。

上了山顶,一阵风吹过来,翘儿闻到花香,就晓得快到家了。放眼一看,果然,山坡上满是金黄的连翘花儿,密密匝匝的。有一些连翘花开始落了,叶芽在花茎下鼓出了小包,说不定哪一丝阳光不小心照过来,就绿了。穿过花丛,再绕个山梁,就是翘儿的家了。翘儿的心这才疏朗了一些,和娘说话。

娘,俺明天收拾一下,去杏那儿打工。杏是翘儿的同学,前村的,去年初中毕业后去南方打工。过年时杏回来了,给翘儿说,过了节跟我去打工吧,南方挣r 钱比咱这两家人挣得还多哩。还有很多帅哥哦。杏说了句洋气的普通话。翘儿笑了,笑得脸都红了。南山洼连人家都快没了,更别提后生了。前村也没几个后生在家,都出去打工挖钱了。翘儿笑够了,却没应。翘儿说,我村里都没人了,我要在家陪爹陪娘,要是走了,娘连个说话的人都没。

翘儿现在不这样想了。刚才爹给刘老汉叫爹的时候,翘儿的脸臊红、眼发糊的时候,就狠了心,走。

娘很吃惊,问,咋说走就走?

翘儿嗯了一声,说,明儿我去前村给杏挂个电话,问下南方情况。

有根也听到了翘儿的话,没吱声,没转头,黑着脸,“呼呼”地下山。

一到村头,就碰到了疙苔。疙苔早早守在村头,等有根。南山洼,现在除了他娘和有根一家人,他再找不到旁人说话。

疙苔问,咋样?

有根答,成啦,刮了麦子过去。

那就要过去啦?

嗯,过去啦。

人家咋样?

有钱着哩,人也好着哩。他是村长的叔,腰直着哩,年底就给我们打地,一口人给八分地。

那你就不姓申了,要姓刘?

恩,给人家当儿,就要随人家的姓。姓刘。

翘儿加快了脚步,低着头,“蹬蹬,蹬蹬”地从爹和疙苔身旁穿了过去,咣当一声推开宅门,进了院子。心里的豆子一粒一粒地往外蹦,“卖国贼”。

爹和疙苔的对话,翘儿听着耳熟,脑子转了转,想起来年前和平娃也有这样的对话。平娃迟翘儿一年出生,翘儿生在连翘花开的时候,所以就叫了翘,平娃生在收麦的时候,生在了平展展的麦场上,所以叫平娃。那天翘儿看见平娃在宅门口晃悠,就出来问他,干啥?

平娃臊红着脸说,翘儿,我以后不姓张了,要姓冯,过几天就要搬到山那边冯家了。翘儿说,咱村的人咋都把姓给卖了呢?谁兴起的?

平娃低了头说,穷呗。

翘儿就笑,说,你姓了冯就能娶到媳妇了。

平娃:翘儿,村里就剩你们两家了,听说有人找你爹,去给人当儿。

翘儿:我爹才不会呢,他是村长,他说过好些回了,要守着你们的院子,万一你们在那边受了委屈,过不下去,他还要接你们回来。

平娃说,村里都没人了,你和谁玩呀。翘儿就没了话。平娃咽了口吐唾沫,说,你要是孤虚了,我和娘说说,娶你到山那边,成不?

翘儿一把推了平娃个屁股蹲,想也没想就吐出了她娘常挂在嘴边的话“滚你娘的蛋”。平娃坐在地上半天没起来,眼泪汪汪的,硬憋着没哭出声。

翘儿现在想起来都后悔,下手重了。翘儿在平娃搬到山那边后才想明白,平娃说的娶,不是娶,是要翘儿到山那边和他一起玩,干活没山里累,还能吃好。平娃个头长了,却还是个小娃哩。翘儿想到这一层,就偷着笑,笑着笑着就笑出了泪花花。

翘儿舀出一瓢瘪玉米,咕咕地叫了几声,一群鸡围了过来,便撒在地上。钻进宅门边的鸡棚,收了三颗鸡蛋,回屋放到存鸡蛋的鞋盒里。又端出大盆,放在从山坡上伸过来的竹筒下接水,洗一堆脏衣服。以前南山洼喝水要到沟里挑,那里有个自流泉,翘儿五六岁的时候,乡亲们在河边的山洼洼里砍了很多竹子,一劈两半接成竹子渠,把山上的水引到十几户家中,南山洼的人正儿八经地用上了自流水。那是个夏天,水从山坡上流到了翘儿家,翘儿就钻到清亮亮、凉爽爽的水底下咯咯地笑,一身花衣裳浇得透湿。

化开了洗衣粉,翘儿在细竹子捆起来的搓衣板上搓衣服,咔嚓咔嚓地。

有根和疙苔说个没完,边说边走。婆娘也陪着说。

我走了,你咋办?有根掏出一盒红皮的带咀纸烟给疙苔发了一根。

疙苔睁大了眼睛,赶紧接过来,点上火,深深地吸一口。

你爹给的吧?阔气!疙苔接着说,我连个媳妇都没有,谁要呀?难不成谁愿意认我当儿,再给我娶媳妇?

没寻个能倒插门的?有根又问这话。他无数次这样问过。

谁要球快四十的老光棍哩。疙苔无数次这样回答过。

找个五十岁的老寡妇呀。有根婆娘搭了话。她无数次这样取笑过疙苔。可是这次,她说得很认真。

嫂子哩,你把我哥蹬了,我倒插门去你屋。疙苔每次都这样答,这样答的时候就盯着对方的胸脯看。

滚你娘的蛋!和以往每次一样,翘儿娘这样笑骂一声,转身离开。她回到院子里,一群母鸡叼食地上的玉米,紫花大公鸡早就吃饱了,围着母鸡的屁股转。

翘儿,今累了,明儿洗吧。看到翘儿在搓衣服,脸上有细密的汗珠,娘劝道。

翘儿应了一声,手却没停。

娘蹲到翘儿身边。翘儿的手在搓板上上下翻动,像两只白生生的萝卜在水里打转转。娘说,知道你委屈,你爹也没办法呀,咱总不能一辈子守着这个山旮旯吧。我和你爹老了,没啥,可你咋办,你弟弟妹妹咋办?那疙苔现在有个老娘给耽误着,他老娘一过世,用不了几天,疙苔也要走了。你爹不忍心把你们姊妹几个丢在这个山洼洼里。娘开始抹眼泪。

翘儿还有个妹妹在上初中。弟弟上小学。他们都住校,在离家30多里地的乡中心校。免收学杂费后,乡里取消了一多半的村办学校,集中办了几个联学,让娃娃们就近上学,离家远的,无论多大,都得住校。住校就得吃饭。住校要掏钱,吃饭要掏钱。翘儿娘说,学费都免了,掏的钱反倒多了。南山洼是这个乡最边缘的村,乡中心校却是离南山洼最近的学校。

翘儿不吭声,咔嚓咔嚓地搓衣服。一盆清水浑了,两个手心红了。

翘儿,过一阵子再走吧,北坡的连翘儿花开始落了,说话叶就绿了,娘捋些去换了钱,多带些盘缠。

翘儿低着头,咔嚓咔嚓地搓衣服,飞起的泡沫溅到翘儿的眼窝里,火辣辣的。

日头快落山了。有根进了院子,蹲在翘儿的身边,撅着屁股,仰着头,撅着嘴,对着竹筒灌了一气自流水,咂吧一下嘴,对翘儿说,翘儿,爹给你唱戏。

翘儿低着头搓衣服,咔嚓咔嚓地。没听见。有根开始笑,皱纹一耸一耸地,好像在笑翘儿一愣一愣的心思。

有根出了院门。疙苔端着笙蹴在门口。

疙苔的笙吹得响,吹得远,吹得高,好像这个南山洼一样,沟宽谷深,天渺地远。这笙是跟他爹学的。他爹曾是戏班的笙手,会吹很多曲子。后来遇到灾荒年,戏班解散了,他爹躲灾荒,从河南躲到这个山洼,见有很多竹子,便住了下来。后来娶了媳妇,有了疙苔。后来那笙坏了,他爹就砍些竹子,照着样子做了新笙,音调不及老笙好听,却也另有些味道。后来疙苔长大了,跟着爹学会了做笙吹笙。他们做的笙只能自己吹,不能卖。行家说,调子不准。疙苔他爹不在意这些,就自己吹,吹给乡亲听,吹给自己听。他们吹得准,从不跑调,他们知道问题出在哪,知道用气的分量和手的移动把住调子。方圆十里的村子有红白事,就请了疙苔他爹,或带着疙苔俩人一起来吹笙,热热闹闹地吹多半晌,就能换回一盒烟,一瓶酒,一盒饼干,有时候还能端回一个扣碗。后来疙苔他爹在捋连翘儿叶的时候不小心滑倒了,滚到坡底,撞在一块石头上,死了。那年疙苔18岁,之前刚订的一门亲事,因爹的死,丢了。家穷,疙苔再没订成一门亲,只能一门心思地种地,侍候老娘。

疙苔先吹了曲《百鸟朝凤》。这是他最拿手的曲子了。以前村里还热闹时,他也是先吹热热闹闹的《百鸟朝凤》,算是开场白,等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出了院,围了过来,他再吹戏曲子,曲剧、豫剧,还有流行歌曲。幽怨的,欢快的,倾诉的,亢奋的,一支接一支吹下去。谁会唱,就和着唱。乡亲们一直听,一直唱,直到天黑得不能再黑了,人困得要睡觉了,才散去。一些心软胆大的婆娘们常常被疙苔的曲子闹腾得心更软,胆更大,汉子不在家时,就摸着黑,偷偷朝疙苔的黑屋里摸。南山洼因这笙这曲子多了几分热闹,也多了几分不安。那时候,疙苔觉得南山洼的日子是滋润的,他疙苔的日子也是滋润的。

可是现在,疙苔只能吹给这一户人家听了,并且这日子也不会太久。

疙苔吹完《百鸟朝凤》就静了声,点根纸烟抽,山里的雀儿也跟着静了声。掐了烟,疙苔舒口气,看有根一眼。有根就站起来,清清嗓子。疙苔的笙响了起来,有根听准了调,知道这是曲剧《卷席筒》的段子,拿着腔唱了起来:小苍娃我离了登封小县,一路上我受尽饥饿熬煎,二解差好比那牛头马面,他和我一说话就把那脸翻……

幽怨的唱腔,经有根的沙哑嗓子一过,竟有点哭腔。翘儿搓衣服的手慢了下来,支起耳朵。原先翘儿不爱听戏,喜欢听疙苔吹《茉莉花》。今儿翘儿却听了进去,听得满腹心事。这个原先热闹的小山村,现在就这样了,只剩下这两户人家。以前笙声响的时候,有人叫好,有人叫孬,有人笑着骂,有人骂了笑。有人笑,有人骂的时候,就是有人在唱黄段子的时候。现在只有笙声,只有唱声,啥都没了。

翘儿娘做熟了饭,冲门口喊,他爹,吃饭。

又喊,他叔,你也来吃。

疙苔推不脱,跟着有根进了院子,冲着翘儿笑,翘儿,真勤快。

翘儿不做声,低头洗衣服。咔嚓咔嚓地搓。

娘端出一碗汤面条,让翘儿给奶送去。翘儿给疙苔娘叫奶。翘儿给很多老婆婆都叫奶,但这个村子现在只有一个老婆婆。

疙苔娘还穿着薄棉袄,坐在竹子编的小椅子上,没牙的嘴不停地嚼动。看到翘儿送饭过来,拉着翘儿的手进了堂屋,在墙上摸摸索索,拉亮了灯。进了里间,又一阵摸索,枯褐的手里多了几个白花花的柿饼。翘儿不接,疙苔娘就骂,死妮子,奶给就接上,奶作的柿饼比你娘作的好吃,能甜掉牙。翘儿就接上了。打记事起,翘儿就常常吃疙苔娘作的柿饼,就是比娘作的好吃。

疙苔娘没着急吃饭,问翘儿,你爹要去山那边当儿了?

翘儿不吭声。

疙苔娘又骂,死妮子,奶问你话呢。翘儿嗯了一声。

疙苔娘不吭声了。

翘儿说要走。疙苔娘这才醒过神来,叹口气,说,翘儿,你爹不容易,他是村长,才挨到今儿定了去山那边,不容易。奶活不了几天了,奶早就给你疙苔叔说过,奶过去了,就让他去山那边找个新爹新娘,当儿没人要,倒插门也行,年轻的不要,岁数大点的也行,有个落脚地比啥都好。咱南山洼要地有地,要水有水,要树有树,要花有花,就是地太远,路太偏,活太重,人太累,是个宝地也气数尽了。妮子,奶要是过去了,你听到信,来送送奶,奶不想冷冷清清地走。要是你爹走前,奶就不在了才好,你疙苔叔发送我的时候,有人照应,奶才放心。你说,奶这身子骨咋就不往下孬呢,拖累你疙苔叔了……

翘儿看着奶在落泪,不知道咋劝,勾着头,转了身,出门。出了门,翘儿又回过头来说,奶,我不让爹去给别人当儿,他要去他去,我不去!

翘儿一夜没睡踏实,脑子里竟转着爹去给别人当儿的事,也一直思谋着拦住爹不给别人当儿的事,还思谋着给杏打电话的事。思谋到天快亮了,翘儿还没思谋明白,脑子昏昏沉沉的,才慢慢睡去。

爹发动三轮车的声音把翘儿吵醒了。翘儿趴在窗户上问,爹,干啥去?

有根说,爹去乡里买些树种,顺便看看你弟弟妹妹。

翘儿想起来,昨个刘老汉给爹塞了两盒煮饼,专门嘱咐给小宝送一盒去。再看爹提的花兜兜里,真有煮饼盒的印模出来。翘儿就想起了一家人对弟弟的偏心。这一想,翘儿就冒出了个拦住爹给别人当儿的主意。这个主意一冒出来,翘儿就吓了一跳,出了一身冷汗,坐到炕上半天起不来。

娘把翘儿从炕上叫起来吃早饭。娘说,过几天连翘儿叶子就能捋了。翘儿说,要不,等到九月采了连翘儿籽再走。娘就笑,傻翘儿,刮了麦子咱就去山那边了,还采啥连翘儿籽。

翘儿说,不去不行?

娘说,你想憋死在这山里呀。

娘又说,过不了几年你就该找婆家了,找了婆家,你就有自己家了,在山外找个婆家,多好,不受委屈。

翘儿撂下碗,瞪着眼说,找了婆家你去!

娘就笑,笑得直不起腰。

翘儿咬着牙,哼了句,卖国贼。

娘没听明白,停住笑,问。

翘儿扯着嗓子喊,卖国贼!

娘又笑了,更大声地笑,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笑得起不来。娘起不来,就索性坐在了地上,放开了笑,笑着笑着就开始抹眼泪。

翘儿不理会娘到底是在笑,还是在哭,说自己屋里闹耗子了。

娘朝里屋指了指,说,耗子药在墙缝里,自己取。

翘儿取了一包,回房去了。

娘喊她,死翘儿,还吃饭吗?

翘儿说,我想吃煮饼。

娘从箱底翻出一盒煮饼。这是昨个儿从山那边带回来的煮饼,新鲜着呢。

翘儿拣了俩煮饼,回到房里,咣当一声把门关上了。

娘就骂,死翘儿,谁和你抢哩,开着门煮饼还能飞了?

吃晌午饭的时候,有根开着三轮车,“哒哒哒”地回来了。三轮车还新着呢,买了两年了,却没开多少回。翘儿娘常埋怨有根,买个三轮车又不多开,还不如省着钱,将来给儿子娶媳妇。有根说婆娘,头发长见识短,有这个铁家伙,磨面、卖药材、拉山货、赶集、进城,都方便,越来越老了,总不能还拉着平车跟头牛一样,费劲不出活。婆娘又埋怨,买了三轮车,看着志气,却把路给包了。有根就不吭声了,嘿嘿地笑。

山里人勤快,农闲时就修路,南山洼把路修到前村,前村把路修到核桃沟,核桃沟把路修到清泉村,这一路修下去,从南山洼到乡里就是一条能走小卡车的“公”路。前年县里下了政策,要村村通公路,上面免费拨了水泥和沙子,要村里出人工,“各修自家门前路”。别的村都修了,唯独南山洼没敢要这水泥。那时候南山洼一多半的人都去山那边给人当儿了,剩下的七八户人也都打着同样的主意,不出工,也不出钱。有根是小村长,不愿意错过好政策,一户一户地催,一家一家地劝:前年给咱拉闭路线,去年免了农业税,免了娃的学费,今年又给咱修路,咱南山洼的好日子有盼头啦,非要给人当儿干球哩?咱合起伙来先把路修了,明年、后年,说不定还有啥好政策哩。

大伙都嗯嗯地点头,除了疙苔,就是没一家答应啥时候出人出工,更没一家出钱代工。有根的老伙计水龙看不过眼,趁天黑跑到有根家说,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前年拉闭路线,上面说没有初装费,下面却给咱要100块的人工费,每年还有260块的收视费和维护费,咱山里人谁看得起?买个电视锅才200块;娃娃免了学费,却要去乡中心校上学,吃住算下来,比学费高出老多;再说咱这路,咱是山路呀,不铺水泥都硬实着呢,这五里地要多少人工,多少工钱呀?咱吃饱了撑的?你要是把水泥要回来,分给各家翻修房子,说不定还能留住几户。咱钻到山根一辈子,啥苦都受了,还忍心让娃娃们再跟着受一辈子苦?姑娘家嫁出去,人说南山洼人憨,后生娶不上媳妇,人说南山洼人穷。咱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山外日子更好,咱一天走一步,人家起码走十步。咱没本事当爹,当儿子也是出路!

那天晚上,有根一宿没睡,翻来覆去地折腾老伙计的那番话。第二天一早,便爬起来去了县城。天快黑的时候,有根开着一辆崭新的三轮车,“哒哒哒”地进了村。他把车停到自家宅门口,也不熄火,车前灯铮铮地亮着。等乡亲们寻着声音围过来了,他喊,开个会。

他说,这车是我买的,是给大家用的。以后谁要出门,我可以捎脚,谁要是磨面,我给你拉麦,春天买化肥、买种子的时候,吱个声,咱一伙拉回来;秋天卖药材、卖山货的时候,咱这就是运输公司,直接送到县城去卖个好价钱!

末了,他补了句,我不收钱!

村民还是一户接一户地走了,去了山那边。山那边不断有消息传回来:靠山村子没儿的人家已经没了;塬上没儿的人家也没了;平川还有人家想认儿,那地方的人最富了,家家都是大院子,住楼房,吃炒菜,电视能收60个台。

有根的三轮车还是给乡亲们帮上了忙。谁家要去山那边,他早早在路口候着,接人家上了车,“哒哒哒”地送到半山腰不能再走车的地方。南山洼人去山那边的时候,搬人不搬家,家里也就几个破柜子破椅子破瓮和乱七八糟的家什,这些东西要是搬,也能装满满一卡车,那就要绕着走公路,好几百公里,路费比房子还值钱。最值钱的是电视机,无论黑白还是彩色,没一个人舍得扔,也不卖,这是他们到山那边唯一不丢人的家当。当儿的人担着筐子,一头是电视机,一头是路上的干粮和一些山外人稀罕的山货,家人一人挎一个小包袱,里面是各自能穿得出来的衣裳,没几件。下了有根的车,免不了说几句心窝窝话,婆娘们免不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然后一家人就爬山,下山,然后绕过几个丘陵,到了大路边,会有人开着三轮车或拖拉机接,去找新认的爹。

有根总是站在原地看,看那一家人影影绰绰地爬到山顶,朝他挥了手,然后没了人影,他才发动三轮车往回返。往回返的时候他开得很慢,悠悠的。嗓子却不悠,一路吼:小苍娃我离了登封小县,一路上我受尽饥饿熬煎,二解差好比那牛头马面,他和我一说话就把那脸翻……

这次有根从乡里回来,也唱着曲子。那是《包拯辞朝》的一个段子:自幼耕读在山乡,老臣我熟知庄稼行,春种夏耘汗湿土,为得秋收和冬藏……

翘儿娘从唱词里听出了有根的高兴,打断他的唱,问,遇到啥喜事了?

有根熄了火,下了车,拍着车斗里的一捆杨树苗说,今儿拣了个便宜,赶上乡里植树造林,剩了这么一捆,乡长听说我买树苗,就折价一半卖给我了。

高兴的事还在后头哩。有根撅着屁股对着竹筒喝了一气自流水,接着说,乡长说了,星期一让我去乡里开会,说是上面分配了化肥下来,咱村就两户人家了,不容易,说要一户给两袋。

那你星期一早早走,让小宝多住一宿,赶在上课前把他送学校。

不用送,我去学校了,老师说,这个周末不放假,上面来人检查。

小宝不回来了?翘儿一直在听爹娘的对话,接过来问。

不回来了。你妹妹也不回来了。

翘儿长舒了一口气,却有些失落。

我星期日去看小宝,我要去乡里看同学。翘儿又想起了什么,拿不准,觉得说出的话有些乱,赶忙朝清楚里说,我去同学那里问问杏在那边到底咋样,她和杏常联系,顺便去看小宝。

娘夸翘儿,打小就知道和弟弟亲。

有根要把树栽到菜地里。他说,刮了麦子就去山那边,用不了这么多菜地。

翘儿撇撇嘴,说,万一去不了呢?

有根说,咋去不了?都说好了的,板上钉钉。

翘儿说,给我留块地,我不去。

有根说,你不是要去南方打工吗?

翘儿说,我打了工还要回来呢!

有根不吭声了,低头挖坑。翘儿也不吭声,把树苗放到坑里,填土。翘儿娘从河沟挑回来水,一棵一棵地浇。又一遍一遍地浇。几十棵树苗浇得透透的。

有根说,明年春天再回来一趟,把所有的地都种上树,等小宝该娶媳妇了,这树就成材了。然后把家什放到车斗里,发动了三轮车。

翘儿没坐爹的三轮车,一个人顺小路往回走。走到村边的麦场上时,翘儿不走了,坐在地上发呆。麦场上一片一片的草,嫩嫩的。翘儿知道,那是去年打麦时落在场里的麦粒,发芽了,成苗了。再过两个月,爹要拿着锹把这些绿绿的苗铲去,然后驾着牛,拖着碌碡,一圈一圈地把麦场压瓷实,压光溜。麦子熟了,在这里打场。小宝还小的时候,翘儿就牵着他的小手在这里玩,爹一边压场,一边唱着戏词逗小宝。小宝也咿呀呀地跟着唱,唱得高兴时,就搂着翘儿的脖子咯咯地笑,满嘴的奶气钻进翘儿的鼻子里,翘儿的心里就痒酥酥的,拉过小宝就亲,小宝扯着身子朝后躲,大声地叫。翘儿一撒手,小宝“扑通”一声,坐个屁股蹲,哭,一会盯着翘儿,一会扭头看爹,委屈地哭。爹就骂翘儿把弟弟逗哭了,装作厉害翘儿的样子给小宝看。翘儿就笑,抱着小宝,趔趔趄趄地满场跑着悠。悠着悠着小宝就笑了,翘儿也累了,就势朝地下一躺,把小宝揽在怀里哼小曲。哼着哼着,小宝睡着了,翘儿也睡着了。那时候,小宝是孩子,翘儿也是孩子。

小宝快十岁了哦。翘儿想了半天,才算清自己带小宝玩的时候,也不过十一二岁。

太阳下山了。对面山坡上的连翘儿花儿暗了下去,不是那种明晃晃的黄。翘儿感觉那黄,有点沉,蒙了一层灰一样。

有些凉了。翘儿懒懒地起身,回家。

吃完饭,天就黑了。翘儿搬个小凳坐在屋檐下,爹和疙苔坐在墙根的椽子上,一会聊天,一会吹笙,一会唱戏。

爹说,去了山那边,离那边的县城近,有好些玻璃厂,村里也有玻璃厂,凑农闲的时候打个小工。农活不累,都是机器种麦子、刮麦子,从地这头开到那头,得半个钟头,地里一过,麦粒就出来了,咱半个月的活,那边三两天就完了。有大把的时间去挖钱,往后的日子不愁。

爹说,往后能认儿的村越来越好,疙苔你别急,我帮你瞅着,有合适人家你也过去。那边计划生育早,抓得紧,虽说在川上,日子好,思想和咱山里人一样,封建着哩,没儿的、没孙的,都着急上房了。

爹说,改了姓,对不起祖宗,不出山,又对不起子孙。过日子要紧,后代过好了,祖宗也高兴着哩。

爹说,人都走了,这上百亩地虽说不肥,扔了也可惜,好多人家都种了树,疙苔你愿意干,岭上的地、坡上的地别种,就近找几块合适的地和树苗套着种,别把人家的树毁了就成。

爹还要说,被疙苔的笙声掐断了。

翘儿一宿没睡好,有两只老鼠在屋里跑来跑去,吱吱乱叫。翘儿想起身,把藏在柜子里的俩煮饼拿出来,放到地面上,换个安稳觉,却懒懒地没动,心思又转到了别的地方。

北坡的连翘儿叶绿了,像起了绿色的雾。翘儿和娘一人挎个竹篮子,在嫩绿的雾里走走停停,左转右转。站稳了脚跟,翘儿的手在连翘儿枝叶间灵巧地翻动,一叶叶连翘儿芽握了满手,朝竹篮里一撒,“挲”地一声,像一群小河虾,在篮子里翻几个活泼的滚,散落开来。小竹篮在这一声接一声的“挲挲”中,渐渐盛满了嫩绿的芽。翘儿往回走几步,撑起地下的蛇皮袋子,把芽倒进去,腾空了篮子,重新找一处叶密的连翘儿。

翘儿娘性急,捋的动作大,呲啦,呲啦,扯得整株连翘儿颤。翘儿埋怨,那好的芽都被你揉碎了,心疼。翘儿娘笑,紫红的脸膛添了新红,说,不碎不碎,能成条。南山洼把连翘儿叶制成的茶叫条。

娘说,翘儿的手就是快,就是巧,娘赶不上了。

娘又说,咱娘俩捋个五六天,咋也整个几十斤条,换回来钱,你就去南方吧。

翘儿说,娘给我两年时间,我赚了钱,让爹找镇长说说,咱搬清泉村去。

娘说,那得多少钱呀?有这容易的事吗?没影。山那边,比清泉村好。

翘儿说,反正我不去山那边。

娘说,不去就不去吧,我们先过去,将来在那边给你寻个合适的婆家,那时候你再回来。

翘儿斜了娘一眼,弓着身子,朝坡上紧走几步,脚底下哗哗地响。那里有几株连翘儿,枝条上密实实地缀满嫩芽,小风一吹,枝条缓缓摇摆起来,姑娘的腰身一样,充满弹性。翘儿左手挎着篮子,扶着枝条,右手翻舞着,先掐了才出的嫩芽,再整枝地捋,红色衣袖一闪一闪,像一只迷路的蝴蝶,在绿荫中左飞右舞,触到枝条,就“挲挲”作响。

娘俩一人扛一个蛇皮袋,在日头落山前回到院子里。娘忙着做饭。翘儿把蛇皮袋里的嫩芽摊在席子上,拣去杂物,一把一把地在大盆里清洗。有根这时也从地里回来了,进了门,见翘儿在洗芽,把锄往门后一靠,从放杂物的小房里找出两个竹编大蒸笼和席子,用手拍打拍打,弹去上面的灰,放在翘儿身边。

娘把饭做好了,翘儿也把嫩芽、蒸笼和席子清洗干净了。嫩芽在蒸笼上空水,席子半卷,立在地上晾着。有根把大锅坐上锅台,添了水,热锅。

吃完饭,锅里的水也热了。翘儿把空干水的连翘儿芽捧到簸箕上,倒进锅里。不过三五分钟,院子里就弥漫了苦香。翘儿深深地吸了两口气,苦香在肺里转了个圈,直冲脑门,整个人清爽起来。

翘儿喜欢煮连翘儿芽的味道。往年这时候,家家制连翘儿条,满村子苦香,翘儿就一家一家地跑,唧唧喳喳地叫,这家煮得香,那家煮得腥,这家火大了,那家火小了。乡亲们见翘儿进了门,笑呵呵地迎着,这个说,翘儿闻闻,几成熟了?翘儿说,半成!那人就啧啧地夸翘儿鼻子灵。那个说,翘儿来吃饭吧,炒了鸡蛋。翘儿就说,才不吃呢,我留着肚子闻翘儿香!那人就唬了脸,怪翘儿,再香的气也添不饱肚子呀。翘儿不理,一笑,转身,蹦蹦跳跳地窜到另一家。

现在,翘儿只能蹲在自己家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嗅着。嗅着,嗅着,翘儿就想起了这些往事,走神地笑一下,又很快被黑夜湮没了。

苦香浓了起来。翘儿一激灵,叫,爹,好啦!

有根应着,拿着大笊篱出了屋,把杀了青的芽从锅里捞到脚边的蒸笼里。翘儿往锅里添了水,加了火,等水热了再煮第二锅。翘儿赶紧把立着的席子铺开,有根端起蒸笼,把空好水的熟芽倒在席子上,然后把水池旁的大石头冲洗一下,翻到了席子上,擦拭干净。

翘儿娘这时也把碗筷收拾停当,拎着小杌子出了屋,坐在席子旁,抓起一把还发热的芽放在石头上搓。翘儿抱个小褥子过来,往石头旁一铺,一跪,抓起芽,搓,一搓一个卷,一搓一个卷。

疙苔还没进院子,声音先传了进来,吆,煮芽啦!

有根招呼疙苔坐下,说,翘儿要去南方打工,这几天抓紧捋芽换些钱做盘缠。

疙苔这才知道翘儿去南方,是拗着不想去山那边。

疙苔说,翘儿,你去打下手,我来搓。

翘儿起了身,回屋拿了小杌子给疙苔,端了一簸箕嫩芽,等着下锅。

几锅下来,两袋嫩芽都杀了青,去了草腥。有根又搬一个面平的石头放在席子上,四个人围坐一圈,一把一把地揉搓。

条搓好了,要晾干,然后撒花封袋。这个时令,南山洼没有合适的鲜花来窖花,便省了这道工序,改作撒花。在暮春夏初采集芍药、野玫瑰、茉莉等花干藏,等来年制连翘儿条时,把干花撒进去,封袋出售。虽然干花没鲜花香浓,还是能提不少香气,泡出的茶水自然带了花香。也有不撒花直接出售的,但价格要低一些。翘儿喜欢茉莉,前几年到县城闲逛时买了花种,在房背后的菜圃里栽活了几株,年年夏天都能晾晒一鞋盒干茉莉。翘儿家的连翘儿条为此比别人的香了很多,她做出的茉莉香连翘儿条先留够自家喝的,剩下的才卖给来收连翘儿条的。南山洼家家都知道,翘儿喜连翘儿,喜茉莉。

疙苔也知道。疙苔说,晾个两天,就能撒花装袋了,翘儿,今年还要做茉莉条吧,我给你吹个《茉莉花》。

不等翘儿应声,笙声就响了起来。翘儿笑一下,回自己房里,把挂在墙上的一个绑了口的塑料袋取下来,打开,取出鞋盒,掀开盖子,又是一个绑口的塑料袋,打开。花香窜了出来,翘儿的脸感觉到一些热气,却又清爽爽的。翘儿端着鞋盒出了屋,花香散发开来,融进了笙声,悠悠地飘满了整个院子,整个村子。

疙苔也开始捋连翘儿,和翘儿、翘儿娘一起上坡,一起采芽,一起回村,一起进了翘儿的院门。疙苔说,这芽都给翘儿,制好了条儿,给我一把有茉莉花香的,尝尝就成。其实,疙苔年年都能尝到翘儿做的茉莉香,却要年年央翘儿。

翘儿的干茉莉用完了,就用干芍药,干玫瑰。十天下来,炮制了五十多斤连翘儿条,能卖三四百块。凑个星期天,有根要把这些连翘儿条拉到县城去卖。南山洼的人都搬走了,做不出多少连翘儿条,收翘儿条的商贩也不来了,有根只能自己拉到县城卖。翘儿也要去,她不想让爹一下子批发出去,她想先摆摊零卖些,价钱高。剩下的再给茶叶店。

走之前,翘儿去问疙苔娘,奶,我去县城卖条,捎啥不?

疙苔娘问翘儿,换了钱回来,翘儿是不是要走?啥时候走?

翘儿说,过几天走。

疙苔娘问,到底啥时候?

翘儿说,五六天吧。

疙苔娘说,捎五袋盐,三瓶酱油,三瓶醋,两袋味精。

顿了顿,又说,捎两包大蜡烛,两把香,两挂鞭。

翘儿说,咋买这么多东西呢?要那么多香干啥,到夏天就潮了,捎一把吧。这时候要鞭干啥?

疙苔娘骂翘儿,死翘儿,奶说捎啥就捎啥,说捎多少就捎多少,奶有用。

疙苔娘又说,奶今年要敬山神!

翘儿想说,这时节不是敬山神的日子,后来想想,该不是爹要给别人当儿,南山洼就要剩这一家人了,奶有心事才有这举动的。又怕再挨骂,就吞了声。

疙苔娘从腰里掏出一块掉了色的蓝手帕,打开,是个小塑料袋,再打开,是一卷发黄的报纸片。展开报纸片,是一卷旧兮兮的钱。疙苔娘抽出一张二十的,三张十块的,一张五块的,给翘儿。翘儿说,买回来再给吧,用不了这么多。

拿着,花不完再还我。疙苔娘说着,把钱朝翘儿手里一塞。又一层一层地把剩下的几张钱包起来,小心地别到腰里。疙苔娘拉过翘儿的手,缓缓地摩挲,摸得翘儿心里怪怪的。疙苔娘又劝翘儿,让她听爹的话,还说已经托人给水龙捎了话,让他帮疙苔瞅个人家,运气好的话,疙苔也要去山那边。

翘儿问,疙苔叔过去了,你咋办?

疙苔娘咧开嘴笑,一些皱纹展开,一些皱纹积在一起。

笑够了,疙苔娘拍拍翘儿的手,说,奶也过去。

有根在墙外催翘儿走。

翘儿冲外喊,急啥!将信将疑地看看疙苔娘,怔了会,说,我不让爹走,奶也别走,奶岁数大了,我爹娘也有岁数了,咱不受那委屈。说罢,抽了手,起身出门。奶在屋里叫,翘儿不理。

出了疙苔家,翘儿让爹在车边等,又回到自家院子,进了娘的屋。娘在屋后喂猪。翘儿把小宝拽醒。小宝和小妹昨天摸黑从学校回到了家。

翘儿对着小宝的耳根说,我屋柜子里有俩煮饼,用纸包着呢,一会自己去拿了吃。

翘儿转脸看看睡得正香的妹妹,又说,本来上星期给你送学校去,姐忙着捋连翘儿,没去成,放时间有些长,味道有些变,但没坏,能吃,自己悄悄吃,别让她们知道。

小宝眨巴一下惺忪的眼,歪头看看身边的二姐,咧着嘴笑,连点两个头。

翘儿心头一热,一冷,一冷,一热,紧紧抱着小宝,不撒手。

小宝悄悄对翘儿说,姐,我给你留一个!

翘儿的泪扑簌簌地落,赶紧用手抹了,松开手,盯着小宝细细地看。

翘儿下炕,说,姐走了,你再睡会。

翘儿朝门口走,又回头看。小宝还没躺下,盯着翘儿笑,口水在嘴里转。

翘儿返回来,说,不想吃,就别吃!

小宝拉住翘儿的手,说,姐给小宝留的,小宝吃,小宝吃一个,姐吃一个!

三轮车在山路上拐来拐去地走。山坡上的桃花杏花棠梨花连翘儿花,一丛一丛地开,红一片粉一片白一片黄一片,一晃一晃地往后闪,过电影一样。有根嗅着一缕一缕的香气,听着三轮车“哒哒哒”的满山回音,身子随着颠簸一晃悠,一晃悠,几天来的心思也开了——女大不由爹,翘儿去南方打工,挣钱多少不说,起码长了见识,过两年回来,岁数大了,懂事了,就能理解大人的苦心,在山那边找个好婆家不是问题。

心思一开,兴致就来,有根就着眼前的景,随口唱起了曲剧《包公辞朝》:春二三月该下种,谷雨前后要场墒,麦收把时三场雨,玉米下种稻插秧。四月小满麦稍黄,置办农具该糙场,杈把扫帚牛笼嘴,镰刀绳索和锄张……

翘儿说,爹,开慢点。有根没听见,还是扯着嗓子唱。

翘儿大声喊,爹,开慢点!

有根住了声,转头,也喊,我就没开快,怕颠着你!

翘儿喊,爹,我不去了,难受!

有根喊,都快到乡里了,你还叫我拐回去不成!

翘儿喊,停车!我自己回!

有根喊,到乡里歇会再说!

有根把三轮车开进了乡政府,对翘儿说,歇会,再不舒服,你自己回,不想走路,就去你同学家等着。

乡长听见声音,出了门,招呼有根。有根说,去县城卖条,娃不舒服,来歇个脚,喝口水。乡长看看翘儿,翘儿的脸色又慌又黄,连翘儿花花一般,连忙把父女俩让进屋,问翘儿哪里不舒服。翘儿低了头,不吭声。乡长觉得不便再问女娃娃的事,先倒了热水给翘儿喝。

乡长对有根说,我正要给你捎信呢,你村里剩两家人也不是事,我琢磨了好一阵子,和几个村长来来回回商量了好几回,现在说好了,前村,核桃沟,这俩村子随你们选,乡里给你们些水泥,让林场批给你们些椽子,房子盖好就搬下来。你们搬到哪村,就把你们的地分给哪村一些,种粮食种树种药材随他们。

有根愣了半天,才说,上次你不是说人家不同意吗?

乡长说,那时候你村人多,没说通,这会儿同意了。现在地少,多一家人,别人要少好几分地,还不兴人家推托一下,思谋一下。

有根低了头,一口接一口地吸乡长递过来的烟。

乡长说,咋,你还打定给人家当儿的心了?

有根抬头看看乡长,张张嘴,没说话。

门外有人喊,乡长,电话!

乡长出了门,翘儿才回过神来,拉着有根,爹,赶紧回,赶紧回!

有根发愣,没好气地说,急啥,你不难受啦?还要去县城卖条呢,你着急你回。

翘儿急得眼泪冒,不知道咋说,只用劲拽着有根往外走。

有根还沉着屁股莫名其妙,乡长在门外喊:有根,快回去,出事了!

翘儿觉得腿软,靠在墙上喘,耳朵却支楞着,可又怕听到吓人的话,心窝窝一紧一松,一紧一松。

有根“噔”地定住身,睁圆眼睛,冲门外喊,咋啦?

乡长说,你老婆从前村打来电话,疙苔娘死了,喝毒药了!

翘儿儿“哇”地哭出声来,歪着身子出门,跌跌撞撞地跑,扯着嗓子,含糊不清地喊,小宝,小宝……

作者简介

范宗胜,男,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八期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获得中华宝石文学奖2004——2006年新人新作奖,国土资源系统2008年年度诗人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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