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的坚定守望

2009-08-21 07:35刘凤芹
山花 2009年14期
关键词:伤痕路遥现实主义

打开《路遥文集》,他的每一篇作品,无一例外的都是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结晶。从路遥的全部创作活动中,我们既可以发现历史、时代、现实对他的决定和制约,又可以看出路遥个人的思想、感情、意志作为一种活跃因素的作用。当然,我们很难说路遥卓尔不群、与众不同,但他绝不是那种人云亦云的人,更不是浅尝辄止的人,虽然他一直在时代的主潮中沉沉浮浮,但他总是力图根据自己对生活的切身体验和独特感受,极力用一种不同于人的表达方式传达给世界,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在文学创作繁花似锦、文学评论不断出新的多元化格局中路遥始终自有见解,不赶时髦,坚定地走在现实主义的道路上,并力图对不断被扭曲的现实主义给予某种力所能及的纠正。回顾路遥的现实主义创作历程,我们总能感觉到其“个体向群体挑战”的强烈情绪。他对现实主义的挑战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歌唱美好:粉碎“四人帮”,对于中国社会来说是一次历史性的巨大转折,对于作家而言是一次伟大的解放。标志着现实主义大潮重新确立的“伤痕文学”,在被解放的狂热中,反击着“文化大革命”时代的单一颂歌形式,以饱含血泪的笔墨讨伐着“四人帮”的累累罪行,长期郁积于人们内心的怨愤喷泻而出,文学在与政治的互为声援中打开了新时期文学的浪潮。虽然作家们重新获得了思想上的解放和创作上的自由,但我们应当看出,无论是《班主任》中沉重的呐喊,还是《伤痕》中无尽的忏悔,抑或是《我应该怎么办》中的锥心质问,其实发出的都是同一种声音,负载的仍是集体的记忆,个人的声音大都溶入了集体的、国家的声道中。在这种汹涌声讨的浪潮中,诸多无名之辈皆因凄婉哀伤的控诉而一夜之间蜚声文坛,但是同样选择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路遥却发出了不同的声音:他侧重于发掘这个世界里的人们心中纯美、高尚的情感,并赋予其以创作中心主题的显赫位置而加以揭示和表现。除了《卖猪》是典型的“伤痕”文学作品外,路遥这一时期的《不会作诗的人》、《青松和小红花》、《夏》、《惊心动魄的一幕》几乎都是另辟蹊径的抒写,虽然从它们身上我们仍能依稀地看到“伤痕”的影子,但它们都拥有那段时期匮乏的主题:歌颂与赞美,因此在痛苦和激昂的控诉和声讨声中,读者依然能透过黑暗看到希望的曙光。无论是乡党委书记刘忠汉,还是知识青年杨启迪、苏莹、吴月琴以及运生等,都是以崇高的人格、高洁的行为对那个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的时代进行了绝对的否定。《夏》以“四人帮”即将垮台的那个难忘的夏天为背景,在恶浊环境中展现了一对青年纯洁的感情、崇高的灵魂,男主人公杨启迪在个人恩怨和政治道义、道德义务之间义无反顾的抉择,给人一种高尚的道德力量的冲击。《惊心动魄的一幕》更是将路遥对于崇高美的追求推向极致,面对疯狂的两派斗争,县委书记马延雄面临着生死的抉择:是逃离批斗跳出是非坑以保全性命,还是投向虎口牺牲自己以阻止两派的疯狂火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既体现了一个党员的一心为人民的根本觉悟,又表现传统的舍身取义的道德精神。正是这种显在歌颂、隐含控诉的做法,使路遥的文本“虽不合世俗”,却“非常难得”。“伤痕文学”关于极“左”政治对正常社会秩序和人性的扭曲的控诉固然有着现实的意义,但“人间自有真情在”,崇高与美的主题却是文学在任何时候都拥有的永恒主题,路遥正是基于这一观念诉说着自己对于现实主义的独特理解。

面对现实:急剧变化的社会心理和时代情绪不允许“伤痕文学”长久地沉浸在抚摸伤痕之中,人们更希望从这些巨大的身心创伤中寻找出历史的、社会的根源。所以与激愤和痛苦相伴而生的“伤痕文学”迅速被“反思”浪潮所淹没。于七八十年代之交开始出现的“反思文学”表现了一个民族理性意识的觉醒,开始从理性的高度对造成灾难历史的原因进行多方位的追溯。而当“反思文学”将笔触伸向历史深处而无暇顾及现实的动荡的时候,路遥再次选择了非时髦的文学创作之路,抛下了历史的包袱,挣脱了政治意识形态的束缚,走进了现实中的“城乡交叉地带”,关注这一地带青年男女在历史转折时期的心灵的悲与苦。本阶段除了《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和《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具有反思意味外,其他如《人生》、《黄叶在秋风中飘落》、《你怎么也想不到》、《风雪腊梅》、《姐姐》、《月下》、《痛苦》等中短篇俱是关注现实的作品。《人生》这篇标志着路遥成功的代表作,第一次在新中国提出了一个有才华、有抱负的农村知识青年如何竭尽全力向社会的上层挣扎的问题。路遥的这一意识,在刚刚结束拨乱反正的中国,在呼吁主人翁们紧密团结起来为祖国的“四化”贡献自己的全部力量的形势下,与主流思想虽不太不和谐,但却具有强烈的个人真实性。比起同时期的《我爱每一片绿叶》等发出的人道主义呼唤,高加林的痛苦的挣扎,更具有不加掩饰的强烈的个人要求,直逼自我内心深处的欲望;比起同时期的《本次列车终点》、《南方的岸》等描写的回城的青年又义无反顾地返回农村的怀抱中去,高加林碰得头破血流的进城挣扎史,更具有一种震撼人心的真实和魅力。路遥因此不但能远远地走在那些“正困惑着怎样从图解政策、图解政治这种痛苦中摆脱出来,还不得要领的时候”的作家们的前面,而且真正做到了“让文学回归文学本身”。《黄叶在秋风中飘落》反映的社会生活广度虽不如《人生》,但作者着眼于社会道德领域,通过一个农村妇女感情历程的描写,也展现了时代的转折在人们精神世界中所产生的复杂而深刻的变化。《风雪腊梅》的故事情节虽然单纯简洁,但同样在冯雪琴与康庄选择爱情还是“公家饭”的痛苦与矛盾里,折射出“交叉地带”的青年在历史转折时期的心理轨迹和道德冲击。

双重坚守:路遥挑战情绪最浓烈的体现是《平凡的世界》的创作。当时我国文坛正发生着巨大的变化,现实主义“一统天下”的格局不复存在,各种文学思潮、文学流派风起云涌般席卷中国,可谓日新月异,令人眼花缭乱。当代作家几乎在同一时刻混杂地领略了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新时期文学发展到了一个激动人心的令人眩晕的高峰。“现代派”小说、“寻根小说”、“口述实录体文学”三足鼎立,各个在不同的层面和向度上向传统现实主义的种种原则成规进行激烈大胆地挑战和反叛。很显然,逐“新”能博得“新潮”的显赫声誉,也富有探索与实验的冒险性和刺激性。在这如潮的喧嚣中,现实主义似乎被推到了世界的某个角落,面临的是被清理、被淘汰的命运,再固守这已经“陈旧不堪”的现实主义地盘上能有几许收获,答案是茫然的。而此时文艺理论界和批评界的部分人似乎也在大潮中丧失了自我和判断力,亦成为“新潮”的忘情歌者,他们开始贬低甚至排斥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提出了“现实主义过时论”。甚至一些应处于客观审视位置的编辑也被新潮的奇异光彩所淹没,亦在大潮中随波逐流了。尽管路遥当时已经是蜚声文坛的作家了,但当他把其沥血之作——《平凡的世界》投稿于《当代》时,年轻的编辑周昌义竟然违背此类稿件须经三个以上资深编辑认真审读后才能表态的正常程序,只看了一部分原稿就草率表态,将这部史诗性长篇拒之门外,从而使“人文社”痛失《平凡的世界》。这其中主要的原因就是路遥用了当时大家认为“土得掉渣”的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在相当一部分新潮作家和评论家、编辑看来,在那时现实主义只是陈登科、高玉宝那样只有生活不懂艺术的“草台班们”无可奈何的选择。虽然文坛几乎处处是唯新是鹜、猎异炫异的景象,但是现实主义并没有被所有作家弃为敝履,仍然有许多人表现出了对现实主义的信心,路遥便是其中的一员。而且更值得注意的是,他也没像有同样选择的陕西乡党贾平凹、陈忠实那样,或将特异的地方景物、风土人情作为作品抒写的内容,或将民间传奇、占卜神怪融入文本,因此理所当然被视为墨守陈规、拾遗补阙的守旧者。这种对现实主义的双重坚守,无疑使他陷入更加孤立的境地,但这却是他慎重而清醒的选择。因为在写作《平凡的世界》之前,他就已经预料到此书发表和出版的艰难,但他依然顶住了种种压力,孤独但坚定地守望着心中神圣的现实主义。

路遥之所以采取这样一种“冥顽而不识时务”的创作态度,首先是表现在对当时中国流行的现代主义持怀疑态度。这并非意味着他不熟悉或不能驾驭现代派的作品,他也曾经留心阅读和思考过现实主义以外的中外的各种流派的作品,但依然认为“理论界和批评界过分夸大了当时中国此类作品的实际成绩!”并尖锐地指出其中某些作品简直是“照猫画虎式的临摹和改头换面式的搬弄”,其结果“可能是‘南橘北移”。路遥直言不讳的这番话,虽然有些极端,但却击中“先锋们”的要害。路遥同时也注意到了读者对这些新的艺术形式的反应,“读者已渐渐开始淡漠甚至远离这些高深理论和玄奥作品”。路遥所言并没有夸张,“先锋派”的创作逐渐被读者所唾弃而沦为文学圈内的自怡自娱的孤芳自赏,最后不得不在读者的蔑视下尴尬地退出了文学舞台。其次,路遥执拗地坚持“现实主义没有过时”,“在现有的历史范畴和以后相当长的时代里,现实主义仍会有蓬勃的生命力”,并因此坚定地相信:无论在什么时候,“任何手法都可能写出高水平的作品”。“问题不在于用什么方法创作,而在于作家如何克服思想和艺术的平庸。”此外,路遥还认为:要考察一种创作方法是否过时,目光应投向读者大众。依据当时读者的反应情况,他坚持认为“出色的现实主义作品可以满足各个层面的读者”。因此宣称“读者仍然接受和欢迎的东西,就说明它有理由继续存在。” 正因为如此,路遥才敢于“个体向群体挑战”,依然一如既往地坚守在现实主义这块陈旧的阵地上。这些关于现实主义的朴实理解,体现出路遥对于现实主义的沉着,表明现实主义精神和美学原则并没有在空前的文心骚动中迷失。事实上,路遥在此强烈挑战情绪下竣工的《平凡的世界》完全证明了现实主义在中国仍有强大的生命力。它不但获得了矛盾文学奖榜首的殊荣,而且成为新时期最畅销的畅销书之一。而且,事实证明,真正标志这一阶段文学创作实绩、代表这一时期文学成就的不是那些现代主义作品,而是现实主义文本。关于这一点,我们完全可以从当时的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的比例中感觉出来。“先锋”文学在以其极端的、激进的叛逆姿态为文学提供了种种可能性时也使自身陷入种种不可能性,最终阵亡于探索之旅。那些曾经叱咤一时的新潮作家也不得不在读者的冷眼中重新回过头来向“新写实主义”过渡。

在此状态下看当时的路遥,看他那一如既往运用现实主义手法进行创作的道路,我们不能不佩服其坚定的独立品格、冷静的头脑和超前的眼光。当然,在指出路遥富有个性色彩的独特选择时,我们并不能赋予他的选择和坚守以独一无二的正确性,也不是将其个人创作经验、道路定于一尊,更无否定、鄙视其他文学潮流之意,我们要肯定的只是在文学这种更需要个性的精神产品的创造中,那种自甘寂寞或者准备承受寂寞的精神,那种为自己心目中的艺术而敢于奋斗的义无反顾的勇气。还应当指出的有,正是这种不为文坛流俗所动的独立的艺术个性,使得路遥获得了比其他作家更多的思考与时间,从而可以从容地发挥自己的长处,写出了一篇篇有影响的现实主义力作。

参考文献:

[1]陈泽顺.路遥文集1·2合卷本[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

[2]曹文轩.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现象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3]陈忠实.有关写作的三个话题[J].延河.2001.1.

[4]张韧.新时期文学现象[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

[5]周昌义.记得当年毁路遥[J].文艺理论与批评.2007.6.

[6]张德祥.现实主义当代流变史[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

作者简介:

刘凤芹(1972—),女 ,山东菏泽学院中文系讲师 ,硕士,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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