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婷
青年作家毕飞宇是20世纪90年代初登上文坛的,与80年代的文学大繁荣相比这一时期的文坛显然冷清了许多,红极一时的先锋小说、新历史小说所带来的叙事领域的变革,以及借鉴外来理论思潮并加以本土创新的个人化的历史观,无疑给了后辈作家更为先进的思维空间和更加自由的书写空间,文坛也迎来了它个人化书写的时代。这个时期(90年代前中期),一个被称为“新生代”的作家群兴起,他们“立足于人物自我放纵的食、色欲望的捕捉和精细描摹,形成了一股对社会转型期的某种人性形态予以纵深展示的创作潮流”。 尽管毕飞宇一再否认自己的“新生代”作家的头衔,然而他们在书写当下的生存环境和生存现实时那种直面真实的精神勇气却是一脉相承的,不同的是毕飞宇在探究生存真相的道路上不仅仅只把目光停留在探究当下生存真实的层面上,他的创作一开始就显示出对某种深度的迷恋,从早期的历史叙事开始,他的小说中就融入了大量的“形而上”的哲思,这些深沉的哲思使得他的作品不仅具备审视历史和现实的犀利沉潜的批判意识,更为重要的是这种深度迷恋使得作者获得了一种对人的灵魂、人的生存状态、人的命运的悲剧的洞察和体悟能力。因此,在毕飞宇早期的历史题材小说中“深度”的追求是他一以贯之的,阅读他的小说,我们仿佛也能一起穿越历史、现实的种种迷雾而探究生存的真相。
毕飞宇的历史题材小说创作主要集中1991—1995年,大致包括十二三个中短篇小说和《上海往事》这长篇小说,其中代表作有《叙事》 、《雨中的棉花糖》、《祖宗》、《是谁在深夜说话》等。本篇尝试追寻毕飞宇探寻历史真相的足迹以期揭开他历史小说创作的迷雾。
与一般历史小说创作者不同,在毕飞宇早期作品中,其主人公大多是历史系大学生、硕士或博士,通过这些形象对历史真相的追踪,作者把自己对历史的看法、理解,用议论的形式赤裸裸地陈述出来,丝毫不理会小说创作“形象真实”、“主体隐匿”的大忌。可以说,他在这里急切地要表达的是他在历史探究上的发现。这些发现又是什么呢?
1.时间的真实性与历史的荒诞性
《孤岛》是毕飞宇的处女作,也是他对历史、现实长期思考的结晶。小说中讲述了清朝末年(光绪年间),在长江中的一个“孤岛”扬子岛上,上演的几场角逐与巩固最高统治权的斗争。小说就铁板仙、雷公嘴、文廷生、熊向魁、汤狗等人,围绕岛主的几代争夺,用现代人对社会结构演变的判断,表达了对于时间与历史、历史与权力、历史与民族等多种关系的思考。这篇小说历来被看作是一部寓言式的作品,它充满着作者非常直白的理论表达,从这些文字中我们不难分析出作家对历史的两个重要观点:其一,作为一种偶然性,不确定性,“顺流而下”的状态,历史就是自然的“时间”,而当人介入时间中,时间就转化为了“历史”。人由于权力的欲望而介入历史,历史只不过是按照欲望主体的个人目的 而前进,历史充满了可疑性与荒诞性。其二,欲望的主体为满足欲望必然伤害他人来稳固自己的权力,而他的稳固权力的过程往往也会造成自我的神化,最终连他自己也对当初的阴谋与谎言深信不疑,这个过程也是一个自掘坟墓的过程,历史在这种意义上形成了轮回。然而对于最真实的普通人而言,权力的争夺与他们的日常生活没有太大关系,他们的生活可以放在任何时代、任何语境之下,他们的生活不过是婚丧嫁娶、生老病死的无限循环。作家的处女作往往是集中地传达他对世界朴素而直觉的感知方式,而对于毕飞宇来说,对历史荒诞性的怀疑和对不同时期普通人生活真相的探询,成为其小说创作最直接的动力。
带着初登文坛的亢奋,带着急于表达自我发现的哲思的激情和探询历史真相的兴趣,毕飞宇的文学创作由此一发而不可收。而这种对于历史真相的追踪发展到《祖宗》中,则又增添了某种情节的离奇性与阴森恐怖的气氛。“我”收到父亲的加急电报携妻儿返回家园给太祖母过100岁生日,太祖母却在这时长出一口牙,大家都陷入了太祖母死后会成精的迷信恐慌中。于是父辈一致决定在她100岁生日之前敲掉这满口牙阻止她成“精”,结果太祖母因失血过多而死。太祖母形象俨然成为一种时间的象喻。尽管当时她已不过是“安放”在窗口的“古董瓷器”,但这一阻碍事件却使所有人都获得了一种“把握命运,参与历史的使命与犯罪快感”。小说通过这样一个象征性的故事,继续为我们揭示了“时间”与“历史”的关系。时间包含着历史,历史却是偶然性的,它以人的介入为前提,而人对历史的介入是为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欲望。在另一部小说《五月九日和十日》中,作者更是用议论性的语言直接表达他的这一历史观:“我读过很多书,我了解历史,历史的理想状态是自然而然的逻辑状态。一旦有人企图创造历史便会出现灾难。”五月九日和十日本是平常的日子,然而妻子的前夫却无端闯入进来,“我”和妻子都认为他一定是想在我们家创造某样历史,但他什么也没有做。然而尽管如此,妻子内心沉积的创痛却被搅起,并浮现在“我们”生活的表面;由此我和妻子原本和谐、平静的生存状态即生活时间被打破,从而演化出一页新的“历史”。
2.历史与历史文本
在解决了“时间”如何成为“历史”之后,作者紧接着又用一个故事表达了他对历史如何形成“历史文本”的探询。《充满瓷器的时代》讲述的是秣陵镇的历史。而秣陵镇的历史与两个女人的介入有关,即展玉容与蓝田两个女人。麻脸婆子用更年以后的干涩嗓音向蓝田诉说展玉容的历史,而蓝田对展玉容的“移情”使她成了秣陵镇的另外一段历史,人们根据剃头马师傅的奄奄一息以及从蓝田家铺子后院发现的血迹,循着想象力的延伸而补写了蓝田的历史。这一特定的历史文本由此而形成。正如作者所说:“历史的叙述方法一直是这样,先提供一种方向,等后补充。最直接的现象就是风景这边独好。从这个意义上说,补述历史是上帝赐予人类的特别馈赠。”
毕飞宇全身心投入而精心打造的《叙事》,再一次强化了他的历史观,而历史文本的真实性却被作者否定得荡然无存。“历史其实是一个浪漫主义诗人,他兴之所至,无所不能。历史是即兴的,不是计划的。历史的规律是人们在历史面前想象力平庸的借口。历史当然有它的逻辑,但逻辑只是次序,却不是规律。”“历史就是这样,一旦以谎言作为转折,接下来的历史只能是一个谎言连接一个谎言。只有这样,史书才能符合形式逻辑,推理严密,天衣无缝。——逻辑越严密的史书往往漏洞百出,如历史本身那样残缺不全。”《叙事》用“我”的即时当值的婚姻当作参照,考察了“我父亲”、“我母亲”的婚姻,以及日本军官板本六郎和中国少女婉怡(“我奶奶”)的性关系。妻子林康与混血老板的外遇让她怀的身孕血统有很大的可疑,而父亲对家族史的缄默更使“我”对自己的血统产生了怀疑,而远房亲戚的一次酒话却确证了“我”的怀疑——“酒话恰恰是历史的真面目”。这也正是“我”对自我家族史研究的结果:板本六郎对婉怡的性侵犯“这样的大屈辱产生了我父亲,产生了我,产生了我们家族的种性延续” 。这个真相的发现正体现着历史的虚伪与荒诞。“历史”的形成不过是起于一次屈辱的“性侵犯”,“人体是历史的唯一线索,人体是历史的唯一语言” 。而更可悲的是这种耻辱无法斩断,婉怡不得不生下“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不得不生下“我”,“我”因为家族史上的事故“不得不”承认林康的身孕,听任林康“我就要生,让你看看是什么狗日的种”。这一切都注定了这种耻辱将一代代延续下去。强烈的屈辱感使“我”开始了自己的寻根之旅:去上海寻找奶奶,这是在种姓内部寻找解脱的方式。而“一部真实史书的诞生过程往往又是一部史书”。在血液的链环里面,“我”确证自己的血液属于日本人;在以语言为标志的文化环节中,“我”证明自己是中国人。“这是一种文化乌托邦,包括作者有关板本六郎对中国文化,特别是对中国书法的崇拜方式的设计,都源于作者的一种文化先觉,也因此它根本不可能使‘我得到自我确认,最多只能是‘挣扎了几下,自己把自己撂倒了”。
作者从探索家庭的渊源开始,追问历史的真相,最终却陷入了种族与文化的错位的苦难与屈辱之中。
3.历史与现实的扭结与反讽
随着对历史及其真相问题的探究的不断深入,毕飞宇对于历史的态度却逐渐由先前感伤地追踪,变为理智超脱的审视。这一转变使得他能够更为辩证地看待历史,从而以历史观照现实,进而探究现实的真相。这一主题探询突出体现在《武松打虎》、《是谁在深夜说话》等作品中。
《武松打虎》是个极为精彩的短篇小说。这篇小说中有两条相对应的故事线索,一条指向历史,说书人口中的武松打虎让人身心摇荡,激情澎湃,“武松站起身摇摇晃晃,浩瀚的天体里处处是武二爷的英雄气概”。然而,武松手提了哨棒迟迟不往景阳岗去,故事却在此戛然而止,说书人第二天迟迟没有出现。故事另一条线索指向现实,孩子们的一场“战斗”把“你妈妈和队长睡觉”这一人所共知的事实推到了父亲阿三面前。阿三虽喝了酒去找队长却也无济于事,就在人们苦苦等待武松打虎的故事的晚上,现实中却上演了一场泼妇打架的闹剧。说书人的淹死使武松打虎成为永远延宕下去的历史悬念。古典英雄时代的词汇和语境成了现实的赘余或反讽材料。英雄的历史只存在于说书人口中,永远不可能重现,现实却如此肤浅与平庸,只能成为历史蹩脚的模仿者,永远无法触及历史之韵味。
《是谁在深夜说话》是毕飞宇历史小说的总结性文本,也是对历史与现实关系的反讽的最有力之作。故事同样也由两条线索展开。一条是“我”作为一个有着强烈历史怀旧情绪的哲学家,常常游荡在深夜的古城墙下,以期在梦游中进入明代以遭遇一位古典风韵的秦淮美人,温习一段才子佳人的美梦。另一条是兴化建筑队对历史城墙的重建。然而结果却是“我”在与现实中的美人小云“苟且”一番之后,在她的俗态中体会到重温历史的梦想在现实生活中不过是海市蜃楼。而建筑队修复的城墙也更为可疑:“现在城墙复好如初,砖头们排列得合榫合缝,逻辑严密,甚至比明代还要完整,砖头怎么反而多了出来?这个发现吓了我一跳。从理论上来说,历史恢复原样怎么也不该有盈余的。历史的遗留盈余固然让历史的完整变得巍峨阔大,气象森严,但仔细一想总免不了可疑与可怕,仿佛手臂砍断之后又伸出了一只手,眼睛瞎了之后另外睁开来一双眼睛。我望着这些历史遗留的砖头,它们在月光下像一群狐狸,充满了不确定性。”历史的荒唐在此时昭然若揭。无须多言,巍峨森严的历史在这里完完全全被解构了。
这里应该指出的是,毕飞宇对于历史真相的感伤追踪最终指向是极为深刻的。通过对“历史”的欺骗性的揭露,作者要强调的是历史从来就是强势话语的产物,是权力的副产品,甚至在更本质的层次上,“历史”就是人的“欲望”。不难看出,毕飞宇执著于小说中的历史真相探询之时,不仅仅在于对人们故有的“历史观念”、“历史主义”的颠覆,也不仅仅在于宣扬或者建构一种新的历史观,而在于把“历史”掩盖的人性之丑挖掘出来。作者探询“历史真实”之时,强调的是一种批判的甚至是揭露的姿态,揭露了所谓的“历史”真相只不过是人性凶残“欲望”的演绎,是强者对弱者的蚕食,是恶对善的施虐,其中必然充满着暴力、血腥和杀戮。从这种意义上讲,毕飞宇小说的独特性就彰显了出来,他把对历史“真面目”的洞悉与自己对人类生存真相的强烈的悲悯意识结合起来,形成了独特的、形象的悲剧美学。
参考文献:
[1]吴培显.诗、史、思的融合与失衡——当代文学的一种反思[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
[2]毕飞宇.毕飞宇文集·轮子是圆的[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
[3]毕飞宇.毕飞宇文集·这一半[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
[4]葛红兵.文化乌托邦与拟历史——毕飞宇小说论[J].当代文坛,1995.2.
作者简介:
黄婷(1980—),女,湖南长沙人,湖南涉外经济学院讲师,硕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