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树号子(外一篇)

2009-08-21 07:35梁月昌
威海卫文学 2009年2期
关键词:号子威海银杏树

梁月昌

“扯大锯,拉大锯,嘎你姥姥家里的大槐树,……”——民间童谣

嘎树,威海方言,就是割树的意思。“嘎”就是“割”,但比普通话里的“割”似乎更凌厉一些,发音里带了一片“杀伐”之气,带了一片刀锯的声响。

威海这儿的劳动号子,本来就是很繁多的,我知道的就有:打夯号子。在建筑工地上,四个人抬着一个“夯”,随着夯的上下,而喊出来的号子;扛袋号子,是指码头工人扛麻袋包,低着头,手指扯着肩上的麻袋角,一步一步,颤颤悠悠地走上船与岸之间的桥板,随着这脚步,有一种喊叫的号子;还有拉船号子、拉网号子、搬运号子;还有牧牛的吆喝牛的“吆牛号子”,几乎是不胜枚举。而我去年有一次,在羊亭镇北观村,听见过60多年前的一种“嘎树号子”,真是闻所未闻。

嘎树,居然也有号子,——这嘎树该是多么壮观的一个场面啊!

是的,这不是简单的一场嘎树,这简直就是一种连哄带劝的驱赶,这简直就是一种无礼的推翻,一种促成的终结。

羊亭镇北观村的正北方向,早年间有一座“观寺祠”,分前后殿(史料上记载是“寿圣祠”,建于宋代,庙产50亩),后殿后墙上,有十八个罗汉的泥塑浮雕,正中是观世音菩萨像,佛像上方又塑有各种飞禽走兽。庙外,(庙门西,石碾子旁侧)有两棵银杏树:大的是棵公的,粗约七八人合围,树本高约丈许,全树高三丈余,树上又长树,为柏树,直径八到十公分。树大成村,那棵银杏树的一条条伸出去的枝杈,像一条条愈向远处愈显仄逼的透视状的街巷;那些枝枝权权最初的结汇处,又好似一个农家的院落,夏天天热的时候,便有人们攀上来,中间摆一张桌子,五六人围坐,可打麻将,打扑克。宠大的树荫笼罩下来,可围出直径10丈的那么一个圆圈。

小的是棵母的,粗约合抱,离公树五丈开外。因树高,满树柏果却不能摘,只有等着它自己往下掉。秋日,每天树下都掉得黄白蜡的一片,令人摭拾不暇。

英租时期,庙宇、大树、村庄,成为当时英国人及中国学生的一块郊游之地。每逢节假日,他们一帮一帮地来观光,敲锣打鼓,焚香化纸,拍照摄影,好不热闹。庙前庙后,村内村外,都有许多饭店在不断地开张、营业。

这种盛况,持续到英租以后,一是少了外国游客,二是后来日本鬼子又打进来了,八年抗战中,庙宇遭到破坏,此地风光不再。

解放初,人们恢复建设,发展生产,还顾不上环保的事,一棵树在人们的眼里,也无非就是个木材而已。这样,为了现实的实用价值,古树也就不可避免的进入了人们的视野和谋划之中。

而当有人说出要砍伐了它的时候,村里当然也有说,树长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杀了它?因为它太老了,都七八百岁了。老了就该杀吗?因为要用木材。用木材可以另想办法,难道没这棵树,我们就没的木材用了吗?所以要嘎树村民们是绝对对它下不了手的,让谁去,谁都不肯。

就只好请了一帮老弱的“刀斧手”来。其中有张家疃的,有河北村的(皆属羊亭镇)嘎完了以后,并不算工钱,顺便把嘎下来的木头卖给他们一点儿,结果卖了他们800斤玉米也就结了。

秋杀秋杀嘛,嘎树的日子是个秋天。一个早晨,“刀斧手”们挟紧了夹袄的对襟儿,猫着腰,一个接着一个,一路咳着走来了。他们抬头看了看大树,一个个在树下作了个揖:“柏果爷爷,柏果奶奶,老了老了,咱别搁这儿遭罪吧,我们哥几个,今个送你享福去了!”

夹在腋下的刀锯取出来了,长约丈余,宽近一尺,一边头上一根粗粗的绠绳,好准备一边五六人合拉的。

他们在树下两边摆上了凳子,坐了下来,挽巴挽巴袖子,一齐朝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就拉开了。

哧嘎哧嘎。哧嘎哧嘎……

拉了一气,拉得有些疲了,看看连树枝还没有拉得开。

头儿就吆喝开了“嘎树号子”。这是一支自编的号子,词儿是即兴现抓的,曲调儿也跟说话似地,只是显得怪声怪气地。

先是坐在上首的头儿,随着拉锯节拍,突然就瞪着一双眵巴巴的昏迷迷的双眼,拖拖魅魅地奇怪地问上了一句:

人老人老哪,先从哪处老呀?——哧、哧(拉锯的声音)

坐在下首的白毛儿二刀斧手,也把迷糊糊的双眼亮了,随声道:

“人老人老哪,先从头上老呀!”——哧、哧,

上下所有的锯工,一齐喊:“白毛儿多呀。黑毛儿少啦!——哧、哧”。

古树好像有些感知似地,无奈地颤了颤它古老的枝权,哗啦啦落下一片发白发黄泛绿的银杏叶子。

头儿又问:“人老人老哪,先从哪处老呀?”——哧、哧,

二头儿便应:“人老人老哪,先从脸上老呀!”——哧、哧,

上下齐合:卑卑(方言,指皱纹)多呀,气色少呀!——哧、哧。

古树又是一颤,似乎被这悲歌打动了。

人老人老哪,先从哪处老呀?——哧、哧,

人老人老哪,先从腰上老呀!——哧、哧,

弓弓的多呀,直苗的少呀!——哧、哧。

人老人老哪,先从哪处老呀?——哧、哧,

人老人老哪,先从腿上老呀!——哧、哧,

不能走的多呀,能走的少呀!——哧、哧。

人老人老哪,先从哪处老呀?——哧、哧,

人老人老哪,先从脚上老呀!——哧、哧,

立不住的多呀,立得住的少呀!——哧、哧。

人老人老哪,先从哪处老呀?——哧、哧,

人老人老哪,先从脚趾盖(方言:脚趾甲)上老呀!——哧、哧,

厚的(指灰趾甲)多呀,薄的少呀!——哧、哧。

再从头返过一遍:“人老人老哪,先从哪处老?先从头上老,白的多来黑的少!……”

反过来,倒过去,一天能吆喝一百多遍。把大姑娘小伙子唱来了,把小媳妇老爷们唱来了,把学生孩子唱来了。而一见有人来,他们更加唱得发疯,那色情的那闹玩的那滑稽的,现编着词儿,一套一套地往外掏,把全村子闹得如同来了戏班子。

嘎树号子唱了七天,树被嘎透。

这老银杏树,与其说是被嘎透的,倒不如说是被嘎树号子唱透了:它先是被感动得颤呀颤地,如唱醉了酒似的,慢慢地就昏昏迷迷地睡了过去,做梦了,梦见自己飞升了,飞升、飞升,赶醒过来,身已离根而去……

但是却不倒。顺着刀口往外淌着红汁,如血。

于是唱嘎树号子的,就顺着嘎开的树缝,往里面打入柞木楔子。仍不倒。又加到四五个,仍不倒。

那时候,也没有吊车、起重机什么的,也就没有现代的这些办法,可真把人愁坏了:树嘎开了,却眼睁睁瞧着没办法。

后来,终于有聪明人想出来了主意:绕着树干扎一个木架子,人上到木架子上,从顶上往下破,破成20公分厚的板子,然后一张一张地往下揭。

这可真是个很坏的好办法,等于把人体一块一块地肢解了。就这么着,揭呀揭呀,几个小小的人儿,到底把两棵大树揭没了……

裁好的木材,上等的送给了附近部队的军工厂,做了枪托;次的送给了附近学校,做了课桌、板凳;枝枝杈杈破成的板材,曲家河、北观等村的居民,每户分得了一个菜板子的木材。

唉,人老人老先从哪处老?

先从小的时候老:

不懂的东西太多了,懂得的东西太少!

鲜活在记忆中的洪智寺

威海早年寺庙特多,而且历史悠久。以1936年威海卫管理公署的不完全统计,威海计有各类寺庙60余座,其中佛庙6座,建立年代均在明初以前,早的甚

至建于唐代。因为唐宋时期,佛教盛行于我国,当然也及于威海。威海西郊阮家寺那儿,当时有一座佛庙叫“洪智寺”,现在七八十岁的老人尚能记忆。如今早已不存(大抵于1948年左右拆除),而村子又正在规划建设居民小区,老村夷平,村民俱迁,为避免历史记忆之断裂,我凭老人之叙述将洪智寺还原于下文。该村村民傅元宝先生本有一册手绘的洪智寺详图在,但由于复印不甚清晰,只能付之缺如。

洪智寺建于宋代,子午向,坐北朝南。民族式建筑,大檐飞角,彩绘斗拱,朱漆栋梁,显得威严壮丽。全庙占地四五亩。庙前冲北有露天小戏台一座,东邻当时的万字会墓地,西通当时的西大道,每逢庙会日这里总有大戏上演。庙门外有一个简单的石牌坊,横额上写有“洪智寺”三字。然后,有十八级台阶通入正庙大殿。大殿的门额上亦有洪智寺三字。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牌坊与前殿之间一棵郁郁葱葱的银杏树,树高近10米,树粗约5米。

庙分前殿、中殿、后殿三进。从后来的“鹏程幼儿园”、“银杏幼儿园”那儿到后面的村委办公楼那一带,为整个庙的旧址。幼儿园门前为前殿,幼儿园处为中殿,村委办公楼处为后殿。阮家寺村后果园,约三四百亩土地,皆为洪智寺庙产,1950年结束土改时全部分配给了阮家寺、万家疃等三个村子的贫下中农。

前殿屋檐下,朱红的两扇庙门,庙门两旁各有一根朱红的廊栏,上顶屋檐,下落于地上的石雕底座上。殿内是四个把门将军的塑像,各执兵器,分列两边,做威武之状:西边的两位,一执狼牙棒一执长矛;东边的两位,一执鬼头刀一执长杆大刀。

前殿有后门通中殿,中殿在外观上与前殿同。院内植花木,并有清道光年间重修大庙的碑记,此碑前两年还见竖在幼儿园门前的小公园里,不知现在存否?殿内中间一尊弥勒佛的塑像,凸腹而笑,两旁有一幅对联:左日“坦怀畅笑红尘土”,右曰“笑到何时方合口”。佛像的座下面有一小洞,洞内泊一小舟,舟中卧一小人,(皆泥塑)是为祈雨而用。先前逢天大旱,信徒们便将小舟与小人一同拿出,放到庙外的石头上晒日头,意思是让他们知道这天有多干,这甘有多“毒”!弥勒佛两旁站着执伞操琴的“四大天王”。

中殿又有后门通后殿。后殿的建筑与中殿和前殿同。院内有塔形的化纸炉一个,有柏树四棵,红丁香一棵,白丁香一棵以及其它花木。后殿中列坐佛教三大佛像,中间是释家牟尼塑像,两边列十八罗汉塑像,高达3米,皆神态活现。殿后有便门通过庙外。

除三进大殿,庙院中还有东西两厢。西厢里供有神农氏塑像,两旁有打鼓的雷神,执咣嚓的闪神,拿扇子的风神等等。东厢里有关公像,还有“喉格老爷”神位等。那时的医疗条件差,患气管炎的特别多,无钱买药,便带着面酱、咸菜等,抹到神像的嘴上,挂到他的脖子上——据说这样可以治疗气管炎。所以别的神圣享受的香火,常不如这种日用的小神。

庙前东南有一盘“神碾子”大有名声,在威海老人中间,说“洪智寺”也许有人不清楚,说神碾子却无人不晓。清末明初年间庙中唯一的和尚叫李文。李文之后来了个姓崔的和尚。崔和尚行为不怎么检点,穿一身灰色搭领的“袈裟”却常愿向村妇堆里扎。为了勾引女人,有大姑娘小媳妇来轧碾,他总是贴一些稻谷进去,所以有“洪智寺的碾子,一升谷子轧一升米”的说法,神碾子原来是一种讥讽。

1907年,同盟会会员于镛在寺里创办高等小学,宣传辛亥革命。小学延至到民国初年,此后的年头里,洪智寺一直是庙中带学,或者毋宁说是一个重教轻神的地方。

日军撤退之前,大概上世纪四十年代,郑卜游击队的中队长万日新躲在阮家寺。凑巧日军前来包围村庄,发现了万日新,万翻墙入庙,又带防护兵冲向庙正门。日军把机枪架在庙前戏台上扫射,庙墙上的弹孔到拆庙时还赫然在目。万扑倒于庙前的台阶上。事后郑卜来收尸,恰遇庙中有村民存放的棺木,顺手装殓了万尸而去……

回头再说那棵银杏树。李文在庙中时,一次惊雷把银杏树一劈两半,树却未死;两半老银杏退开来各自连茬儿再长,长成了两棵繁茂的银杏。而这一劈,倒是方丈李文离开了洪智寺,不知去向。两棵银杏树直活到今天,这回建设居民小区不知她们是否得到了人们特别的呵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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